【东篱·念】牛芋花(散文)
老屋后,菜园边,有一块狭窄的地,一头连着石头墙,一侧挨着老柿树。
在我的印象里,这块地几乎每年都是种芋的。那是一种很特别的芋,它有着浅紫色的芋秆,一小把大,一人多高,如庭院中的紫竹,如沙地里的糖蔗。它的叶片异常硕大,阳面碧绿,背面淡紫,摊开来像铁扇公主的芭蕉扇一样。每到夏天,它就会开花。花朵一簇一簇的,绽放在从顶头抽出来的花茎上,又红又紫又艳,今天开一朵,明天又开一朵,日日开个不停,酷似美人蕉,芬芳了半季夏,灿烂了一个秋。更为惊喜的是,那花朵儿竟含有花蜜,放在口中一吸,便会吸出一股蜜汁来,那种甜,浓浓的,鲜鲜的,虽然仅是一丁点儿,却像糖精一样,甜得让人几乎要哭。
也许是这种芋长得特牛,在我的老家,人们都称其为牛芋。自然而然,大家就把这种甜蜜的花,美其名曰牛芋花。
菜园里的牛芋,是我亲眼看着父亲种下去的。庄稼人都知道,种芋也好,种山药亦罢,都需要大量的基肥。三伏天,父亲荷把锄板,挑着大筲箕,到门前山、后半山铲来一担担草皮,一股脑倒在门前的水浃塘里浸泡发酵。到了冬天,野蛮的草皮腐烂成了污泥,父亲用耙子把它们全然扒到屋坪上,晒上几日,然后将早已备好的柴草摊在下面,像垒山一样把污泥堆在上面,烧草泥灰。火点燃后,噼啪声稍纵即逝,火苗被沉重的污泥盖住,化成滚滚浓烟,袅升为一朵朵青灰色的花。这样的花儿也仅是昙花一现,但草泥堆内部仍然暗火熊熊,像是一座尚未爆发的火山。过了些日子,草泥堆的暗火熄了,风儿再也不能从里面扯出一丝烟来,草泥灰便烧成了。
来年惊蛰一过,父亲把贮藏在番薯种洞里的牛芋种、水芋种、番薯种挑到菜园里播种。他选了一块最肥的地,做苗床,我站在边上看着。父亲一把汗,一把泥,像挖掘机似的,一锄一锄地把泥土翻上来,一块一块地敲碎,很快,一畦地就被他平整得如铺着黑棉被一样的温床了。苗床做好后,父亲先往刨好的一道道沟槽里浇上大粪,再洒上一层黑油油的草泥灰,接着小心翼翼地把牛芋种、水芋种、番薯种一一安放到上面,然后盖上一层薄薄的细土,又用尼龙薄膜把整个苗床覆盖好,这才直起腰,拍拍手,长吁一口气,收拾农具回家。
大约过了七八天,地细细地裂了开来,冒出了细细的芽儿,先是星星点点,隔日便密密麻麻了。芽儿嫩嫩的,像刚刚出世的宝宝一样,开始分不清雌雄。又过了几天,它们长出了叶子,模样就变得不一样了,番薯苗和水芋苗都是浅绿色的,唯有牛芋苗的叶子一探头就是醒目的紫。当牛芋苗打开第二片叶子时,在父亲的一手操控之下,它们离开了温暖的摇篮,置身于风餐露宿的江湖之中。还是墙角边的那块地,土早就挖好,刨了三十多个深深的坑,坑内塞满栏肥和草泥灰。父亲把牛芋苗带土拔了,往一个坑里栽一棵。牛芋是个喜欢栉风沐雨的主,生命力特强,给点阳光就疯长。我是看着牛芋一天一天长大的,从一棵小苗儿长到巨叶妆成一树高,它仅仅用了两三个月的时间。长夏七月,它的个头居然长得比父亲还高了,紫红色的芋秆,如蔗林密立,紫翠欲滴的叶片,层层叠叠,在万物葳蕤中呼拉拉打开,蓬勃得几乎风雨不透。
也不知是在哪一天,我看到它们突然就开出艳丽的花朵儿了。在火火的热风中,它的每条芋秆顶端,几乎都会抽出一根嫩紫紫的花茎来,而且一出来就结满了密密的花苞,如一只只伸向天空的小手,擎着一串串姹紫嫣红的理想。牛芋花是相继开放的,迟开的,像一个个怕羞的小女孩,含苞待放。早开的,像一个个娇艳的大姑娘,以怒放的姿态,向世界展现自己绝世的红颜。那簇簇的红,摇曳在氤氤的绿烟之间,如碧波中蓦然升起的缕缕红霞,惊艳了视线,惹得蝴蝶野蜂嗡嗡狂舞。
我的儿童时代,正值困难时期,终日饥肠辘辘的,尤其是想要吃到一点儿甜,十分不易。那时候,我像只觅食的猴子,总是挖空心思地去寻找甜的滋味。我嚼过山茶桃、茅草根、山馒头,啃过玉米秆、金樱子,为了吃蜂蜜,还不惜跟着伙伴们去捅马蜂窝。这些东西都是甜的,但它们都在野外,我偷偷去了几次,就被母亲发现了。开始母亲并没管我,一次,我不小心被马蜂蛰了一针,脸上肿起了一个小桃子,痛得在地上直打滚。母亲心痛了,说,你一个小屁孩,真是胆大包天了,马蜂算什么?山里还有老虎、毒蛇呢,你也敢去?我痛得说不出来话,坐在门口一味巴嗒巴嗒地掉着泪。小姐姐过来说,别哭了,你不就是想吃点甜的东西吗,告诉你,菜园里的牛芋花就是甜的,你何必舍近求远呢。
我一听说牛芋花能吃,并且还是甜的,居然当场就止住了哭,趁母亲忙着做晚饭,立马就溜到菜园里,去见证真假了。我爬到墙头上,摘下一朵牛芋花,拿在手里有点忐忑。菜园里有一溜黄花菜,花儿开得金灿灿的,一个春日,在小姐姐的怂恿下,我偷吃了一朵,结果挨了母亲的一巴掌,母亲说,黄花菜是不能生吃,会毒死人的。小姐姐是个害人精,鬼知道她这次是不是会骗我。父亲正在一旁种萝卜,他看见了,说,牛芋花是可以吃的。我听罢,不再犹豫,遂把牛芋花放到嘴里嚼烂,一口咽下,但细一回味,竟然是涩涩的。我说,不甜呀?父亲说,你得往花蒂上吸,那里有蜜。我又摘了一朵,放在唇间,使上暗力猛地一吸,果然,一滴清新的甜汁,便咝地一声滋入了我的口内,那味道,像冰糖水,又像从悬崖上刚割下来的野蜂蜜一样甜美,仅吸一朵花,我就感到肚子里甜浪汹涌了。吃完一朵,我还想吃,但还是制住了。母亲经常说,贪吃的孩子,都不是好孩子。我得省着,来日方长的道理,在很小的时候,我就懂得了。我问父亲,把花摘了,这牛芋是否会死?父亲说,不会的,这牛芋牛得很,你大可放心。
从此以后,那一片牛芋花,就在我的心底长成了一片迷人的甘蔗林,成了我童年的蜜境。
白霜降临,柿子红了,牛芋失去了牛劲,叶片蔫蔫的,软瘫瘫地低垂了下来,颜色从枯黄变成灰褐,像一个被抽干了血液的老人,在寒冷中慢慢死去。选一个晴天,父亲去挖牛芋。割掉牛芋秆,父亲抡起锄头,使劲朝地里砸下去,只见他紧紧地握住锄头柄,把深入地下的锄头往上用力一翘,便听嗤啦一声,藏在地里的牛芋被连根拔起。它的芋子是一块一块的,去掉泥巴,白里透红,像许多连体婴儿拥抱在一起,与生姜无异,只不过是比生姜要肥大的多。没过多久,牛芋挖好了,整整装了两箩筐。父亲从中挑了一筲箕儿样子好的,留下做种,把剩下的楞头青,统统挑到溪潭里洗净,晒干,磨粉,做成一绞绞牛芋粉丝。
长大后,我才知道它真正的芳名叫蕉芋,原产于西印度群岛和南美洲,于二十世纪传入我国的。
乡愁是很奇怪的东西。有时候,是一条短短的石头路,是一个矮矮的老树蔸,是一缕袅袅的日暮炊烟。有时候,它可以是一曲代代相传的民谣,也可以是驮在牛背上的叶笛,还可以是从苦难中传来的一声叹息。而在我心里,那些从父亲手掌心长出来的牛芋花,必须是其中之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