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大地的语言(散文)
我那时喜欢穿一件红花格子上衣,水蓝色直筒裤子,梳着一条马尾辫,辫子很长垂在腰一下。一走路,马尾辫左右摇摆。脸上擦的是友谊牌雪花膏,那种香气不刺鼻,闻着清新,淡雅,不落俗套。我骑着自行车到一河之隔的地毯厂上班,路上准有男生朝我吹口哨。十八的年纪,青春韶华,也怀揣许许多多梦想。写小说,读席慕蓉的诗,也看金庸的武侠小说,张爱玲的作品,沈从文的小说。我向往山外的世界,总认为那是一片辽阔的天空,有一天,我一定长出一双翅膀,飞出厚重的,连绵起伏的群山。
我会在割草,下田地干活时,眼睛不时的扫一遍屯子唯一的一条街道,瞅一瞅镇里的邮递员小梁来了没有?我觉得我未来的另一半,不应该在山里,我对有才华的男人,难以抗拒。我不屑屯子的后生们。他们主动搭讪,趁着有月亮的夜晚,帮我们家铲玉米地里的草,往稻田防水抗旱。收秋那会儿,待我和父亲腋窝夹着镰刀,日上三竿子上大块地割玉米,站在地坝一瞄,玉米棵已经躺倒三分之二,只剩一小部分倔强的杵在地垄。我知道是谁干得,我也找过那个人,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对方不死心,但凡屯子有个风吹草动,分派任务,他都会出现。我的拒绝不起作用,他父亲委托屯长,拎着两瓶浏阳河酒,两盒苹果罐头,两包槽子糕,两条大生产烟,来我家,盘腿坐大炕上,为他游说,说他怎么怎么好,过日子踏实,不东不西,说他肯定疼媳妇,说了一大筐好话,我不为所动,我不是好高骛远,我心里就没嫁人的打算,我才多大啊?大好时光,我凭什么不慢慢享受,被一纸婚约束缚?父亲有点动心了,说实在话,那个人除了个子矮,皮肤黢黑,没别的毛病。感情不能勉强,我向来是一就是一,二就是二。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队长说,爱情当饭吃,还是当酒喝?我说,你把某某夸成一条龙,三头六臂,我也不同意。
队长没招儿,让我好好的,认真的想一想。队长的意思是某某是他看着长大的,人品,不会差。泰山高,嫁给泰山吧。我不置可否,我决定的事情,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父亲不好意思了,人家毕竟没少给我们干活,送走队长,父亲和母亲商量,把攒了一个月的二十枚土鸡蛋,盛篮子里,送去某某家。并说明了情况,父亲如何安抚住某某与他父母我不清楚,后来,某某在大街碰到我,绕行,也不愿看见我。
我和大地亲密无间,一棵树也有自己的语言,春天,树摇身一变,长出茂密的叶子。一场雨又一场雨,落下来,在树叶上停留,互相取暖。日头渐渐从东边升起,叶片瞬间穿着丝绸一样,柔软的霞晖。一住就是一天,一月,一年。树叶绿了黄了,黄了绿了。阳光也是三百六十多天的照耀,树叶明白,一颗雨滴的心事。万物之间的语言,清澈明朗,不必拐弯抹角,不像人类永远包藏祸心和目的。
我常常在四月的黄昏,走在一排排梧桐树下,听树叶在风中飘飘起舞,一只蝴蝶,一群蝴蝶,一队蜜蜂,以及鸟儿,蝉,和树叶缠绵,窃窃私语。我仰起头,久久注视着一枚一枚绿油油的叶儿,同鸟雀,风,雨,露珠,明月、星辰的对白。我什么也不用做,站在那里,静静地聆听,就万分幸福了。叶子从身体里,发出一阵一阵沙沙沙,曼妙唯美的音乐,天然且干净。毫无掺杂,极有质感。植物,动物,草木石头,哪个没有生命?我们来不及对陨落的人事物,一个一个告别。却可以在遇到时,懂得尊重和善良。秋一来,叶儿一朵一朵凋零,悲壮而奔赴。大地是所有生命体的归宿,昨夜醒了,黎明缓缓走来。大街小巷,墙头,屋顶、果园、草坪、校园等等,跪着各种树叶。你肉眼看到的仅仅是一枚落叶,在我这里,落叶是大地最朴实的语言。风来了,雨去了。叶子无论在哪个地方,始终不卑不亢,临危不惧。大地是一张白纸,草木繁花,沙土湖泊,海洋,沼泽、江河、一根枯枝、一只蚂蚁、一条蚯蚓等等,皆是大地的语言。我宁可陪一束花坐一上午,一下午。对着群山发呆,守着一河的光影,任凭光阴一点一点走进季节深处,也不想在人多的场合走来走去。我有一个清静的灵魂,不与人争高低,如果说动植物是大地的语言,人何尝不是呢?村庄的人,一茬一茬,一辈一辈儿,被大地收割。活着时,人,牛马驴,猫狗,全是行走的标点符号,一旦,落入土地,就是一篇文章,尘埃落定。一字一句,一撇一捺,都是浓浓的情意。对,就是那些个风轻云淡的夜晚,忙忙碌碌的白昼,我在小说与诗歌的世界,一点一滴拼凑我想要的,属于我的人生。我刻骨铭心的知道,这个人世间,除了自我救赎,别无依靠。我将梦想,埋藏在时间的贝壳里,直到有一夕,打开坚硬的贝壳,我收获到一颗一颗金光闪闪的珍珠。这就是一笔巨大的,用自己生命一步一步丈量,兑换来得精神财富。
我可以在热气腾腾的沙滩,枕着四野的轻风,听着河流高一声,低一声的喘息,打一个盹。心灵空空如也,不被世俗牵绊。那份独一的,空灵的,发自灵魂的低唱,一次一次,温存的舔着我受过伤的心。远离尘嚣,战争,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世界赋予我一团清明,走近任何一棵草,一树梨花、一块礁石、一把镰刀、一粒沙子、一片凋谢的花瓣,你都能让心与神明,做一次最完美的抵达。
人有时候应该相信,宿命的摆布,就像彼时,我不得不臣服于命运,嫁给了村庄。我写诗,写散文,写小说,我只能在小说里虚构,我的爱情,我的白马王子,在我去不了的城市,文学替我行走,替我代言。
是的,我活到四十岁,逃也似的离开村子,在小县城有了一个鸟笼,像鸟儿一样,白天飞出去觅食,晚上倦鸟归巢。夜幕拉开,每一扇窗背后,隐匿着不为人知的故事,每一个故事里都浮动和升腾着复杂的人性。在钢筋混凝土结构的森林框架上,大地被灌上硬邦邦的铠甲,没有泥土的地方,车流湍急,一列列客车,快客,火车,组合成大地的另一种语言,这些铁家伙,仿佛一个一个感叹号,枯燥,乏味,没有烟火气。哪里像有泥土的村子,草坪,蓝天,云朵,阳光、徐徐清风、绵绵细雨,一只羊,一头骡子,一条老狗,一群鸡鸭鹅猪,它们均是大地的语言,生动,平实,紧凑,很接地气,很有人情味。
在没有泥土的城市,我是一个流浪的逗号 ,我头上贴着农民的标签,却在小城的底层人丛,过着牛马的日子。为车贷房贷卖力,向人民币一遍一遍的弯下腰。
在城市,我无法和大地亲密接触,唯一的倾诉就是纸间。我经常返回村子,借助草木,动物,一块田地,一棵玉米,回顾回顾我的曾经,回眸处,我走过来的路,不正是一篇一篇或长或短,或深奥或直白,或哲理或朴素的文章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