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念】哪里都有光合作用(散文)
一
稍微懂得农业,是在高中学了《农业基础知识》这门课程之后。现在没有这门课。我1972年上高中,这门课还不是副科,农村学生必须视为主科。
犹记得,这门课学到了“农业八字宪法”:土肥水种密保管工。这是被称为“农业科技母法”的八个字,是关键词。第二是学到了“光合作用”,懂得农作物和阳光的紧密关系。尤其是光合作用,我们看不见构成原理,感觉好神秘。我的“农技”老师王维光,故去得早,我们同学得知,黯然伤神,说“那抹光消失了”,不是玩笑,而是最具特色的惋惜和追念。讲到“光合作用”,他曾在课堂上开玩笑说自己是从农学院给我们带来一束光。如今,那束光,变成了悼念的“一抹光”。
这么新鲜的“农知”,我喜欢宣传给父亲。他的土地,他的能力,需要借助更多的光合作用。
我不知,何年何月,我们家分配了一块自留地。自留地是中国农业早期为了兼顾农民利益的一个不小的福利。即使在一段时期,自留地被作为“资本主义尾巴”,要求割掉,而我们村的也还是没有被收回。但那些土地,块儿小,位置也偏僻,且土质也不优渥,多是在一些丘山边角,或背面。已经使用耕牛了,但牛拉犁铧,也转不开牛屁股,所以因为自然条件的关系,长期保留着。当然,赶上农业学大寨运动,一旦被规划进“大寨田”的区域,还是要调整的。
我家三口人,分了大约3分地(每个人口分一分地,0.3亩),是在小北山的山背面。午后两三点钟前,是阳光根本不去光顾的地儿。那里,社员叫第二个“阴凉”,我们公社,距我村三里许就有一个叫“阴凉”的村,我们土话叫“黑鬼影子”,村南高山,挡住了阳光,故称。我们家的那块地,还没有那么“黑”,就是背阴。
二
其实,这是无法抱怨的事情。分地要“抓阄”,手气不好,只能叹气。但我父亲反而表现得很高兴。其中,有缘故。我的叔父,父亲的亲弟,就是生产队长,他在主持分地,父亲完全可以委托他“抓”一个阄,但父亲怕连累,叔父也怕惹了父亲不高兴。父亲还是拄着拐杖亲自抓阄。果然中了,一滴并不好的雨滴,就滴进了我们家。尽管在小北山背面西头还有一户人家的自留地相遥陪伴,这块地还是不被看好。
遇到这事,我们习惯拿利益和委屈来诉说。我家没有劳动力,要靠着自留地增加粮食,否则,连寅吃卯粮的资格也没有。
抓到这块地,本来父亲应该牢骚一顿,说说自己的运气差,缓解一下心理,他却炫耀起来。说山西头的那块地还是“珠叔”的,珠叔是残废军人,是有待遇的,珠叔愉快接受这块地,已经是一种姿态了。意思是,珠叔是父亲的榜样。在榜样面前,真的我们可以找到很多差距的。父亲和珠叔都拄拐,但意义不一样。珠叔是抗美援朝的兵,父亲是40年代末闯朝鲜谋生的人。
父亲一辈,是必须靠天吃饭的农民。父亲不抱怨自己的出身,抱怨也不管用。他还是认真规划着那块巴掌大小的“阴凉”地。能够接受阳光日照的自留地,冬天不得闲,都种着小麦。那时,队上分小麦,按照保底数,大约是37斤,出七成面粉,加上二罗面,可能不足30斤的样子。自留地有小麦,起码多吃几顿白面大饽饽。这是很诱人的啊!小麦光照不足,可能就根本没有好收成。父亲必须考虑这样的“地力”。地东头,每年种植玉米,间或高粱,地西头就栽地瓜。这样的安排,完全是考虑科学利用光照。下午两三点钟,偏西的阳光打在玉米上,获得一点光合作用。而地西头的地瓜还不耽搁接受那一线阳光,也可以进行光合作用。多收玉米地瓜,产量比小麦高。那时节,如果能有玉米地瓜吃饱,是最大的幸福。
父亲对这块地,抱有感情,在于它几乎可以进一步扩大边界。地的北坡,是一个斜面,很长很有坡度,其下是一道大水沟,这地埂坡,也是父亲要精心打理的地方。分了三分地,让父亲差不点就变成了“一亩三分地”,这是最初的农耕理想啊。他在不破坏地埂植被的情况下,刨了几个窝儿,点种着西葫芦,埋上芋头,山菜豆,还有生吃菜(多是莴苣)。每当盛夏,地坡的藤蔓就爬满了,远看一片浓绿。父亲几乎每日去采瓜摘菜,一瘸一拐回家的路上,告诉人家为了走路轻快点,就送人的不少。这是他炫耀“成果”的方式,我想,也是报答乡邻帮助他、善待他的方式。当然,他也有一个心思,生怕人家攀比,说自己侵占公家的地儿。简单说,就是堵着人家的嘴巴。很好笑,能堵得住?父亲那点心思,我都觉得好笑。
三
父亲没有事,就去自留地,仿佛是他的一块乐园,不过是免票的,他的思维,在这里,会被激活的。地儿的南面是北山坡,零星地长着松树。他觉得这些松树也是菜豆架子,于是在地的南边,种上芸豆、眉豆、四季豆,这些豆科长欢了,就将蔓子爬上松树,松树结下不少豆角豆荚。有谁路过,只要和他搭腔,闲聊一阵,他就逼着人家摘上几把带回家。实际上我们家就是吃不完这些。他的腿“不合群”,跟不上人家走路,但感情是合群的,队上的人,几乎都让他称为邻居。
我还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在黍米灌浆成熟以后,我要在放学时去赶麻雀,尽管在地边插了稻草人。这些黍米,都是在地边点种的,不占地,秸秆也矮,不会抢占小地的午后阳光。
夏秋的午后两三点钟,阳光似乎格外卖力,从西边铺洒过来,不是很强烈,带着山草的浓绿,泛着暖融味道,也带着山野的气息,这些光,到底能够做怎样的光合作用,不得而知,我倒觉得,沐浴在这样的光线里,心情会发热。家中喂着猪,放学要去割猪草,我喜欢就到“阴凉”地周边,仿佛,也将那缕弱弱的阳光也割进了篓子里。或许,这块地也教育了我,不要攀比,不要抱怨,不要计较,不要争辩,阳光再怎么薄弱,也会有光飘洒过来。并非我没有性格,但性格不是任性,世上最难有的就是公平,就是把一些事拿到天平上秤一秤,量一量,天平的平衡都难做到。
阳光,给植物以光合作用,也给我们的心中一道亮光,丰满的人生,其实也需要光合作用。活在阳光里,即使暂时遇到阴霾,也会在某个午后,射来一道光。
其实,门口的邻居七四叔,也丧失了体力劳动能力,他也拄拐,是残废军人,他的自留地在山东坡,常常跟父亲凑一起闲聊,七四叔就表现出极大的同情,说这自留地,不见阳光,应该再补上一点。一亩不等于一亩,地块不同,不能用数字去分。父亲当然笑笑。各有各的好,都能长庄稼。这是父亲的结论。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话题,他们也参与不进大事里。正是这些相处,和谐着他们的日子。我觉得这也是他们之间的光合作用,彼此以阳光的心情,照彻着,感染着,消化着牢骚,补充着生活的能量。
我不知,这块“阴凉”地,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是怎样的,那时我尚小,或许,一无所有了,还有一块地在,农民离开土地,都是教训,可能这是中国社会最初的实际。社会要发展,土地依然重要,把饭碗端在自己的手中,就不能放弃每一块土地。我在七十年代末,就离开了家乡,和这块土地的告别,似乎并不在心上,突然想起这块土地的命运,是否还在某个农户手中,生怕荒芜。那道阳光,依然在午后射向土地,任何时候都不会缺席。阳光空照迟,也会留下光斑光温。
四
父亲没有名言,我觉得要回忆梳理,他的这句话可能可以作为的我警句——哪里都会有光合作用。这是我给他讲光合作用的时候,他说的话。当时的意思,是让我不要抱怨自留地的光照。现在想想,并不是这么局促。
科学家从光的物理学角度揭示,人体内也存在着类似植物的光合作用,生命体的机制也是很复杂的。阳光可以在体内转化为生物能,也是,老年人晒晒太阳,补充钙元素,可以证明这个科学发现。
我在生病住院手术期间,医生也告诉我——阳光照射到皮肤上时,维生素D的合成就开始了,治愈疾病的光可以渗透到器官。阳光,是最大的治愈能量。
但我要说的是,我父亲并不能认识这么透彻,他得到了午后的那束阳光,就满足了。很多事,都在阳光的心情里得到缓释和消化,他的生活,也在进行着光合作用。
谁没有心事,佛经里有“心无挂碍”的经典说法,其实,是因为我们都有“挂碍”,佛家告诉我们放下吧。普通的世俗里的人,放得下的很少吧。有就有吧,掬一抔午后的阳光,给自己做一回光合作用,起码可以让心事被阳光照暖。
哪里都有阳光,我们应该拿来进行自己的“光合作用”。
2025年11月20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