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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菊韵】十月一(散文)


作者:类猿人911 进士,6982.33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48发表时间:2025-11-20 09:23:09

今天,旧历十月一,依照旧的传统习俗,我回乡给父母上坟。
   我的故乡在蓝田白鹿原上,原上一个古老的村庄,叫孟村。村南,一条东西走向的深沟横亘在那里,这条大地的裂缝长百里,把白鹿原分隔成南原和北原,孟村在北原。这沟叫鲸鱼沟,其实是“荆峪沟”,被人叫篡了。韩愈的“雪拥蓝关马不前”和李商隐的“蓝田日暖玉生烟”,就是写这里。蓝田白鹿原曾是刘邦进入了长安后屯兵的地方,那时叫霸上。
   原上得风很厉。对望着连绵起伏的終南山脉,鲸鱼沟北麓,风在呼啸,崖畔上酸枣窠在风中颤抖,在父母合葬的墓前,我们摆上鲜果,斟上美酒,燃起了纸钱……
   过去,父母带我们去给爷爷奶奶扫墓,如今,我们兄弟姊妹年年清明、十月一去给父母扫墓。一代一代人啊,走过这黄土地,迈过这沟沟坎坎……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今年是个润年,润六月,“十月一”比往年也就晚了一个月,入冬了,风瑟瑟得冷……我想,这世上没有哪一个民族像我们这样,一年中有清明和十月一这两个日子;没有哪个民族像我们这样,每年在这两个日子来到父母和祖父祖母坟前燃香跪拜;没有哪一个民族会像我们这样,在故去亲人的墓前和他们说说话:“爸,妈,我们来看你们了,天冷了,来给你们送寒衣了……家里都好,孙子孙女们都好,您老不要挂念……”。思念和感恩之外,总有一种“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和愧疚。“哀哀父母,生我劬劳”,一食一衣,冬寒夏暑,父母养育我们长大成人,而我们回报他们有限,只是在他们匆匆老去的那几年里,守护在他们床边,端水喂饭,擦洗按摩……无奈而默默看着他们在病中煎熬,在痛苦中逝去……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
   归途,在每年的十月一。爷爷奶奶在时,那时农村还有农村的模样,场院里,一只黑狗边跑边在低嗅着什么,黄牛静静卧在槐树下,口里反刍,嚼着白沫,几只鸡在粪堆前咕咕刨食,村南头的路口,土地庙和老井都还在,这已是我几十年前的依稀的记忆。今天,也是多年了,踏入颓垣败瓦的老宅,冷冷寂寂的,满目萧条。自父母离去,房门紧锁,院子里是厚厚的落叶,那棵老柿树依旧枝丫横斜,高高的枝头零星挂着几个橘红的柿子,在冷寂中倔强地等候着主人的归来……恍惚间,归来的喧哗,似乎儿孙们又围绕在了父母身边,顿时,小院也光亮了起来。
   “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每个人都有父母的家,也是我们出生的地方,我们称为故乡。无论走多远,心中的那片土地,始终是你最近的梦,故乡的每一缕风,都会吹散你旅途的疲倦。今天,我们走在回乡的路上。“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难改鬓毛衰”,乡道上偶遇乡党,一声亲切的乡音:“回来咧?回来给老人上坟哩?”我迎上,笑脸答道:“你忙着呢?回来咧,回来给老人上坟哩。”我们把车停在老宅院的门口。打开尘封的锁,父母的遗像仍摆在卧室的桌子上,依旧是年轻的模样……回到故乡,故土,去找寻我们的根,但,更重要的是,追思祖辈们生前的音容笑貌,气节操守,懿德嘉行。
   乡党们说:“不急,早清明晚十月一哩。”(注)我们开纸,纳笼,备好香烛,扛着铁锹,兄弟姊妹媳妇妯娌相随着走下了坡,坡两边梯田里的冬小麦已经出苗泛绿……祖父母的坟和父母的坟都在老宅南头不远的沟坡下的祖茔里,按族谱上的“奉、景、明、普……”,看墓碑上的名字,你可以清晰辨出他是谁的爷爷谁的父亲谁的儿子,谁的叔伯,谁的侄孙。旧的斑驳,新的漆黑,墓碑挨着墓碑,一辈辈故人簇拥在一起。几处烟起,有人家也正在上坟……草荒人稀,显得凄凉,我望着墓前跳动的火和袅袅的烟,也暗想,人生也不过是几场风雨,几十次的麦绿麦黄,我们会给后人留下些什么?
   一个民族为什么要这样“重死而厚葬”?是因着两千年前的那一句,写在《论语•学而》中的“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
   “终”指人去世,“远”指祖先。“慎终”,要求按丧礼操办父母的后事,“追远”,祭祀逝者以追忆先人的德行。在《论语•学而》中,子禽问子贡说:“孔夫子每到一个国家,一定听得到这个国家的政事,那是求人家告诉他的呢,还是人家主动说给他听的呢?”子贡说:“夫子是靠温和、善良、恭敬、节俭、谦让得来的。夫子的那种求得的方式,大概是不同于别人的吧?”两千年过去了,孔子于先,我们在后。一代代都是这样做的,传承着“温、良、恭、俭、让”的嘱咐,就这样,坚韧、宽厚和善良,一点点,慢慢得写进了我们人生的基因里,养成我们的脾性,化成我们血液的温度。君子不器,仁者爱人,义之与比,以道义作为行事的准则。不然呢?我们会是冰冷的野蛮人和陌生的路人。我们没有宗教,故土就是圣殿,祖宗就是信仰,自省就是救赎。
   我们都是守着一亩三分地过活的百姓,爷爷是农民,父亲是工人。曾经,我爷爷指着村头那一片林子对我说:你看,涝池边那一溜皂角树是咱家的;母亲给我说:精三分,傻三分,留上三分给子孙;我父亲跟我说:好好念书,将来光宗耀祖,为胡家立起门楣。
   我知道那聚雨水的涝池是我爷爷的爸爸一锹一锹一推车一推车淘出来的,是村里的女人在白天浣洗衣服和农家傍晚收工回来饮牛的地方,也是我家淤泥肥的地方。村里老一辈人提起我太爷,是挑大拇哥的:“你那太爷啊,真能干!那时候,就你们家粮食打得多。”我太奶是谁?我不知道。记得,小时候,每每夏天放了暑假,爷爷进城接我回农村,我和村里的小伙伴光着屁股,在涝池里狗刨般凫过水,也躺着池边树荫下听蝉鸣,也在塘泥里抓蛤蟆。
   我知道那涝池和涝池一圈的皂角树柳树枸桃树,农村合作社运动之前,是我家的,这是爷爷告诉我的。我还记得爷爷叫胡奉仓,外号“老曹”,乡里人把那些会享受不管事的人叫“老曹”,这种人是天塌下来有大个顶着,我该吃吃该喝喝,还要吃香的喝辣的……我爷爷他活得滋润,在我的印象里他总板着脸,从来没有笑过。暑假,我跟着爷爷回老家,他背领上斜插杆长烟袋,肩着褡裢,鼓鼓囊囊装着我父亲给家里买的糕点、腊羊肉、盐糖茶和酒,老家还有我奶奶和还未出嫁的两姑姑。我爷隔一个月会进一次城,泡一次珍珠泉汤浴,吃一顿老孙家羊肉泡馍,听一场易俗社的秦腔戏,找我父亲要一次钱……然后背回我父亲给的“孝份”。那时没有通车,走啊走啊,上八里坡,过狄寨街,过了一村又一村,终点是孟村镇,要走一天的路,进家时天都擦黑了。进家前要过沟,从沟西走到沟东,下到沟底,阴森森的……爷爷告诉我,沟里有苇子,有狼。
   我知道,我奶奶在门口等着我呢,屋里的灯亮着,奶奶迎过了,张开手臂把我揽进怀里,说:“额(我)娃回来咧。”我奶奶头上顶着帕帕,她裹着小脚。六十年前的事了……那时我上小学,我年年暑假回老家。父亲退休后,他回了老家,申请了宅基地,盖了一院房。房盖好后我父母回乡住了几年。父亲对我们说,“有房就有根基,以后,爸妈不在了,你们回来了也有个落脚的地方。”那房如今空着,锁着。
   我知道父亲自完小(旧时小学)毕业就外出学徒,又十二三岁吧。离家那天,我奶奶给他做了双新鞋,他舍不得穿,揣在腰间,走了五十里路进了西安城,进了城门才换上新鞋。他第一次进城,第一次看到电灯,第一次见到汽车……他给我说过,那时的电线杆子在马路中间栽着呢……父亲先是学裁缝,后改行做了工匠,练就一手车工好技能。日本人轰炸西安,跑警报,我父亲被安排到街头作观察哨,战时,政府要从各商铺征召协警的。一次,父亲在皇城南门外站岗,被爆炸的气浪掀翻,埋在了土里,一身血污。死里逃生,他走西口,过宁夏,闯兰州……解放那年回到西安。在外多年,凭手艺,辛苦攒了些银元,先是自己买了车床自己揽活自己干,后来考入了军工厂当了工人。父亲手艺精湛,成为他们工厂的七级车工,技术大拿,带过不少徒弟,获得过不少的荣誉,他一辈子以此傲人:“爸那时候,厂里遇到难活,厂长都得登门求我。”
   父亲爱交友,东关的王叔,长安县的曹叔,西郊的齐伯,天水的景岐叔……无论是困顿还是宽裕,相互帮衬,他们在一起喝酒,分享着生活。一辈子的交往,终了,他们一个个走在了我父亲的前面。其实,父亲挺帅的,挺拔的个子,浓眉大眼,有棱有角的脸庞。他年轻时在兰州有一张照片,戴礼帽,穿呢子大衣,像极了刘德华在电影《新上海滩》中饰演‌的丁力‌,这并不是夸张。父亲活了九十七岁。父亲爱喝酒,喝醉了唱秦腔。父亲脾气不好,生气了,随手操起东西就打我们。孩子们都怵他,他就听我母亲的话。母亲生前总叨叨他:“你的臭脾气得改一改,现在有我,我不在了,孩子们谁愿意伺候你?”其实,母亲想多了。
   母亲离世之后,我和大弟把父亲接到海南。从海南回来,我们给他雇了保姆。他病了住院,我们日夜守在床边。他出院,我们儿女轮流把他接到家里,他想吃啥儿媳妇们给他做啥,用轮椅推着他去公园,去聚餐。他卧床不起后,我们轮流值班伺候,呼吸机,氧机,吸痰器……床头上贴着护理细则,儿女们相互提醒,条条落实。他爆脾气依旧,稍不舒服,他吼这个骂那个,摔东西,我们忍气吞声,逆来顺受……临终,他说:“儿子都好,儿媳妇们都好……爸这辈子,值了。”
   最忆是母亲。母亲从小没了娘,她的父亲,我的舅爷常年在外做生意,把她托养给她的叔叔婶婶,我叫三舅爷三舅婆,老两口没有孩子,把我母亲养大,我母亲的姐姐很早就病逝了,老两口接着又把我姨妈是孩子养大。鲸鱼沟下的几孔窑洞,三舅婆从沟底挑水,三舅爷在沟底割苇子,在窑洞里破篾编席……窑洞冬暖夏凉。小时候,我常听见母亲灯下做针线活时哼唱歌谣《小白菜》:“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两岁三岁,没了娘呀。跟着爹爹,好好地过呀,就怕爹爹娶后娘呀……”,歌声轻漾而凄婉……她在想娘呢,眼泪腌在母亲的心里。
   初夏,麦子黄了,麦客进了门,我降生了。农历的四月二十九日,我出生在农村老屋的土炕上。满月时,母亲和婆婆怄气,抱着我搭上村里的马车颠簸着进了城,找她的父亲和我的父亲。我舅爷在西安开着席铺子,果真,母亲的爹爹娶了后娘。那是一九五二年夏天的事,从此,我就成了城里娃……我小时身体孱弱,用母亲的话说,“生出你,你不睁眼,你不会哭,软绵的,瘦的像只小猫,看见你的人都说你活不成,一岁了,头都肘不起来……谁能想到,呵,你看看你现在……”,我是叼着母亲的奶头吃母乳吃到了三岁。
   我知道我母亲最辛苦,起早贪黑,洗衣做饭,缝缝补补,操持家务,伺候着父亲,呵护着我们。家里盖房,她筛灰,呛得嗓子沙哑失了声。母亲常年做着外接的家庭手工活,补贴家用,大冬天,浐河边给人洗油纱,落下了风湿病,腿疼折磨着她,到了晚年几乎走不动路。那时,家贫,什么好吃的都紧着我们吃,她吃剩下的……现在想起来,她好苦啊。母亲总是笑呵呵,常常,会因一件事或一句话,她笑得仰起头眯起眼,笑出泪来。她乐观、大度、善良,左邻右舍,谁家有事都爱给她絮叨,找她帮忙。母亲做居委会主任一直到老,街坊上,六号院里,老辈人叫她“胡嫂”,年轻人叫她“胡妈”,孩子们叫她“胡奶奶”。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我知道母亲的倚门翘望。我印象太深了,她送我上小学,报名的那天早晨,我背着她给我缝制的,用各色布头拼缀起来的,百衲衣般的书包……我考上外语学校,母亲送我;我下乡,母亲送我;我当兵走,母亲送我……我常常怀念母亲做出的饭菜味道,已成为我舌尖上褪不去的永久的记忆,人们说,这是“妈妈的味道”。
   母亲一辈子不识字,我家四个媳妇在一起议论:“婆婆好讲古,说话一套一套的,肚里的词儿太多咧,根本就停不下来……”。那一年,我母亲给每个儿媳妇一人送了一条项链,黑的,说是“秘鲁火山岩石”,叫什么“黑曜石”,说是可以促进血液循环,这是她老人家从大街上“老年人养生专家讲座”听课买回来的,我想,老太太又被“送鸡蛋”的人忽悠了……妯娌们高兴地,一个一个把那黑石头圈在脖子上炫给她们的婆婆看,我捂着嘴不敢笑。
   母亲病重住院,她们日夜伺候。弥留之际,母亲念叨着“回家……回家……”,救护车上了原,母亲躺在担架上,她们妯娌几个握着母亲的手,把母亲送回了家……
   佛说,所有遇见,都是因缘。
   有时,回头想想,这些生活平实得没有奇迹没有波澜,甚至没有闪光点,老百姓的日子就是这样一天天过着。可是,你再想想,那些年代,饥荒,战乱,瘟疫,疾病,社会动荡……哪一个时代的尘埃落在他们的身上,不是一座大山?他们顽强地活过来了,成家立业,生儿育女,这不是奇迹又是什么?土地的贫瘠,日子的艰难,岁月的漫长,他们从来没有向谁抱怨过,他们始终坚持着隐忍,乐观、悲悯和善良,在黄土里刨食,于指缝中省钱,守护家的温暖,教育着后代,默默地,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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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是一篇纪实散文,也是作者七十三年人生的追记。十月一,作者回乡给父母上坟。白鹿原,鲸鱼沟,故乡,老宅,亲情,家族,历史,娓娓道来。黄土地上的悲欢离合历历在目,写得十分感人。似乎,作者每一步都在用文字对祖先祭拜叩首,树碑立传,寄托哀思。从对太爷,爷爷,奶奶,父亲,母亲的追忆,他们的生活,伸手可触,他们的形象,栩栩如生。今天十月一祭祀中的百年回忆,往事像坟头前燃尽的纸灰,随风飞起,又随风散去,传承还在继续。“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孔子于前,我们在后,“温良恭俭让”,这是我们民族的温度。这个温度也让读者感知在了作者的这篇文字里。文章感情浓烈,思绪绵长,字字柔软,可落地就像是一块块坚硬的石头,落在人心中很沉重,我读,泪目了。一篇好文,推荐大家阅读。【编辑:叶雨】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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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叶雨        2025-11-20 09:26:16
  十月初一送寒衣,也是寄托哀思的节日,各地都这样,猴哥这篇文写得很有深度,拜读了!
文学陶冶情操,文字净化灵魂。
回复1 楼        文友:类猿人911        2025-11-20 09:38:51
  谢谢叶社编辑,辛苦了,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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