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暖】梅溪畔,宏琳古厝深几许(散文)
一座民居,竟要耗费二十八载寒暑方才建成,我无法想象那是何等漫长的执着。它竟拥有六百六十六间房室,三十五处厅堂,我未曾得见如此宏大的家族聚落。这份于我而言的未知,便悄然藏匿于福建闽清县的乡野之中。
闽清县的坂东镇,安然坐落于一片被低山环抱的沃野之上,地势南高北低。梅溪如水墨画中流畅的曲线,穿镇而过,其中流经坂东的一段,古时叫“演溪”。
坂东在民国时期被称为“六都”,这片平原的广阔,远胜于闽清县城所在的城关,故老话说:“小小闽清县,大大六都洋。”
不过,在我看来,此地最被世人瞩目的,莫过于宏琳厝——一座规模超过了我想象的古厝。
那日天光晴好,惹人喜爱的蓝天上,云朵慢悠悠地踱过宏琳厝上空,在连绵的黛瓦上投下流动的光影。
古厝坐西朝东,门前是宽敞的广场。梅溪在此处拐了一道深弯,仿佛一条玉带,从东南北三面温柔地环抱着这片土地。站在广场隔溪远眺,可见五重山脊如画卷般次第递升,这便是“门迎五重案,前有玉带环”的美妙格局。梅溪水终将汇入闽江,奔涌入海,不知它是否也将这古厝的恢弘气度,一路带向了远方?
能孕育于此等山水之间,宏琳厝的诞生,本身便是一段传奇。
它俗称新壶里,是黄氏家族的祖屋。清乾隆六十年(1795年),始祖黄祖嘉在此奠基,历经父子两代、二十八载寒暑,直至道光三年(1823年)方告竣工。这前赴后继的艰辛,最终凝聚成了我们眼前这座庞大的建筑。因四兄弟中的长兄黄宏琳贡献最著,故以其名为厝名。
宏琳厝的正面极宽,开有一正四侧五道门。侧门是简单的拱形,正门则为方正的虎头门,这方与圆的搭配,不经意间,仿佛呼应着“天圆地方”的古意。虎头门形制简朴,门体微微前突,没有繁复的装饰,但两侧檐墙高高翘起,活像一双警觉的虎耳。
穿过虎头门,便是一道屏风门,这是中式宅院讲究的藏风聚气布局,也隔出了一方含蓄的意境。屏风门上方悬着“大夫第”匾,因为这个家族中曾有人获封“奉政大夫”。门柱上有一副对联:“柯峰似银屏护背,演水如玉带环腰。”道出了古厝背倚柯峰、演水环绕的格局。
站在一进厅堂朝里望,视线可及第三进,层层叠叠,深邃得叫人瞬间失语。原来,前两进厅堂的太师壁中间,都留出了门框大的开口,初看之下,还误以为是一面映出重重院落的大镜子。这巧妙的设计,瞬间便让人领会到何为“庭院深深深几许”。
整座宏琳厝为长方形布局,中轴线上是前后三进正房,一进比一进高,取“步步高升”的好兆头。两侧完全对称,各建有横厝与护厝。厝内廊道纵横相连,由过雨亭巧妙衔接。穿行其中,晴日晒不到,雨天不湿鞋,便可透过一扇扇门,逛遍这座宫殿般的大宅。
宏琳厝的三进厅堂,是家族议事与待客之所。梁柱、房板皆漆为庄重的红色,步入其中,自生一股肃穆与庄严之气。
立于第一进的天井,抬头望,堂上匾额层层叠叠,“祖宅长春”居于正中,余者多为贺寿之匾。厅内装饰极简,梁柱间不见繁复的牛腿,只一盏很大的旧宫灯静静悬于堂上。金柱上所挂对联“云山起翰墨,星斗焕文章”,意境宏大,墨色犹新,道尽了家族对诗书传家的期许。
从第一进往第二进去,须得走厅堂左侧的“生弄”——因对面的通道是“死弄”,专为抬送逝者所用,生者平日不通行。
第二进的屏门上悬着大匾“庄敬日强”,是族人黄开绳之友郭沫若所赠。而厅中最核心的,是正中高挂的“勤俭崇文”匾,这四字,正是黄氏作为“耕读世家”的灵魂所在。为践行“崇文”之训,黄氏在登高山下创办了学堂,名叫“文泉书院”,其中魁星楼上的青石匾,出自清末太傅陈宝琛之手。
此进天井两侧,各有“墨韵轩”与“仰圣堂”静立。最特别的,是正厅两侧以镂空木雕隔扇围出的小房间,名为“收租屋”。隔扇木雕中,巧妙嵌着“福”“寿”字样。
其实,古厝里的“福”文化无处不在:屏风门上的“福”字,暗藏“福、禄、寿、喜”四形;梁柱上雕着倒挂的蝙蝠,寓意“福到”。第三进可见“梅开五福”匾,囊括了对人生圆满的所有祝愿。
第三进门前,有玻璃罩护着一方“匡心石”,这实为家族惩戒之物。族人犯错,重者跪于石上,轻者立于石上,面对列祖列宗忏悔思过。此进正堂供奉着祖先牌位,始祖黄祖嘉及其四子的画像摆于最高处。
堂上匾额林林总总,正上方竟嵌有三道表彰族人的圣旨,是对宏琳厝族人勤俭读书的褒奖。隔扇的镂雕极尽精工,金柱上的对联“海天气象,风月襟怀”,则透出主人刚柔并济、内外兼修的人生境界。
这第三进,除了是祭祖的重地,其楼上是一层特殊的空间——小姐们的阁楼。
古时候,家里的女孩13岁便要住进这阁楼里。楼内廊道相连,小姐们可以相互来往。到了适婚年龄,才由家长选一些门当户对的男子来到楼下,小姐看中哪个就把绣球抛给哪个。出嫁那日,由兄弟背下楼来,然后直接坐上花轿,便是“出阁”了。
现在,游人可以上楼参观小姐的闺房。阁楼临窗有美人靠,条格的窗扇让屋内人能望见外面,外人却难窥内里的清影。楼上的隔扇上多雕饰以花草,突出女孩子的修身养性,培养其柔美娴静、高洁雅致的性情。
每间闺房都配有客厅、小姐房和侍女房等。房内的家具无不精雕细琢,尤其是小姐房中的床榻、衣柜、梳妆台等,更是彩绘描金,既古韵盎然,又极尽秀美。
我独自站在阁楼的窗边,推开木格窗棂,望着眼前层叠的黛瓦和一方小小的天空。对于我这样的过客而言,这里的每一扇窗、每一片瓦,都是时光凝固成的宁静画卷。可若将目光投回百年前,这同一片天空,或许只是某个少女日复一日看厌了的、渴望逃离的寻常风景。
从小姐阁楼下来,穿过一道窄小的门洞,便进入了横厝与护厝的区域。这里弥漫着日常的烟火气,与厅堂的庄重截然不同。
我最先注意到这里天井中的草木与厅堂的不太一样。厅堂天井里,多见象征吉祥、用以镇宅的铁树;而这里却随意生长着桂花、雪松、鸡爪槭等。从姿态端严的铁树,到桂花飘香、槭叶燃秋的四时闲情,我似乎窥视到宅主人的心性,一半是端肃的家族秩序,一半是自在的闲适生活。
横厝与护厝间的天井小巧而多,像大家族里隔出的一个个小家。檐廊下设有美人靠,其中一处的靠背线条贴合人体,上面雕着花草、文房四宝和一对凤凰,工艺极为精湛。我也坐在美人靠上歇了一会儿脚,默默地品味这里最真切的生活味儿。
横厝的楼上楼下,是一间连着一间的厢房。走进去,仿佛里面藏着的那最朴素的人情冷暖,扑面而来,而阳光透过窗格,投下的光影只是落在空寂的地板上。
右侧的横厝里,布置有几处展览。一处是“《抗日救亡》周刊编辑部旧址”。1937年8月,黄氏族人黄开修、黄开云在此创办《抗日救亡》周刊;1939年,项南等革命者受组织指派到闽清开展抗日救亡活动,就入住在这座古厝。当年“抗战到底”的标语,墨迹虽已斑驳,却仍依稀可见。
走过一个个展室,仿佛还能听到那些烽火岁月的呐喊声,这在古厝沉静的“古色”中,悄然注入了一笔激昂的“红色”。
继续往前,步入“闽清何虞博物馆”,这里陈列着收藏的文房四宝、古旧家具与各式匾额等,它们汇聚于此,与宏琳厝的古色古香融合得浑然一体。
那一方方砚台,一支支毛笔,静置于展柜中,它们可是中国人将胸中沟壑、掌上匠心,书画于宣纸的老家什。
那些古旧的家具,每件都相当精美。镂空雕、浮雕,或者刻字,可都是手艺人一刀一刀慢慢磨出来的,即便现在摆在了博物馆,仍让人能够感受到往日生活留下的暖意。
默默挂着的那些古匾额,它们诉说的故事各有不同。从“榜眼”“进士”“文魁”,我看到了寒窗苦读后的荣光;在“松龄柏操”“古稀偕老”底下,我读到的是生命像松一样有韧劲;至于“德盛荣拔”“行德高风”,这当然不单单是褒奖,还是我们中国人对品德、品行的执着追求。
从宏琳厝的厅堂到横厝,从阁楼到厢房,我在这座庭院深深的古厝里转悠了许久,也见证了它“国内最大单体古建筑”和“民间故宫”的名副其实。
正当我准备离开时,忽然看见正面墙角,有一座形如“兔耳”的瞭望楼。它从房墙中突出,楼上、下开有观察和射击孔,原来它是宏琳厝防御体系的一部分。
细数起来,宏琳厝的防御设计无处不在。厚实的外墙上,狭长的小窗其实是射击孔;外墙的屋檐下还设有名为“城槛”的防卫木栏,就像现在的防盗网;内部横街的墙根,巧妙布置着花格栅,平日通风排水,遇匪时便成了攻击眼,可埋伏家丁,设下绊马索。细心寻找,可见楼上还藏有观察亭,以便随时掌握动向。最令人称奇的是,在横街的尽头,竟架设有一门威力巨大的“佛朗机炮”。
这些设计,融汇在日常生活的空间里,使这座古厝既是安居之所,也是森严的堡垒。原来,这安居乐业的背后,始终伴随着无声的警惕。
阳光依然明媚,斜斜地洒进天井,爬在阁楼的窗棂上,也落在清凌凌的梅溪河面。我登上梅溪上新建的廊桥,扶栏立于桥上,回首百米外的宏琳厝,那六百六十六间房和三十五个厅堂,在我心中已经不再仅是冰冷的数字,而是有了生命的温度。
我开车离开宏琳厝,关上车门的那一刻,好像轻轻合上一本厚重的书。一个家族二百多年的耕读传家史,似乎都被我快速地翻阅了一遍,而我将其中的一些故事悄悄收进了心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