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一颗苹果，寒富苹果，含糖量不高也不低，也有一点点酸。下午三点十六分的阳光慵懒，呆滞。办公桌的三分之二被丝绸般的光影铺陈，手机文档上的一篇散文，马上杀青。我沉浸在小说的构思中，想着该不该让男主死，或者女主遇到心仪的人？我吃苹果不削皮，觉得皮有营养，舍不得扔。我一口一口，小心翼翼的品咂着，咀嚼着。苹果带来的汁水，在身体里流淌。就在这时，我咬到一个硬硬的东西，小石头？还是果核？不不不，果核的体积很小，嘴里的物体有黄豆粒大。一块铁？不对。苹果哪来的铁？它能长出铁我就发财了。我又嚼了嚼，依旧硬邦邦的，像骨头，干巴巴的。猛然意识到，那是……我不由吐了出来，赫然的，在我的掌心，躺着一颗牙齿。天呐，我掉牙了。哪颗牙齿光荣下岗了？我急忙打开抽屉，取来小圆镜子，一照。哎呦喂！你猜怎么了？竟是我的一对小虎牙，左边那颗掉了。说心里话，我有些惊慌失措，不知道如何是好。牙掉了，接下来就得补一颗牙。打小我就怯针，父亲母亲手术住院，输液时，护士朝手背，扎针，我脸撇一旁不敢看。补牙，不也得打针？麻药针？不懂这方面的操作。反正离不了打针，不补牙，那地方豁个洞，不好看不雅观，影响整体形象。笑不露齿，要是忍不住捧腹大笑，岂不是露馅了？露出我一口不美丽的牙齿。总不能一天到晚绷着个脸，像谁欠了我一千吊子钱。
　　 我没有声张，悄悄地收起牙齿，在老家时，母亲告诉过我们，脱落的牙齿，丟到房顶，比较吉利。我不明白这样的习俗，对人有什么益处，大家一辈一辈流传下来，也就入乡随俗了。城市何来屋瓦？单位的这幢楼也六层，我不至于为了放一颗牙齿，跑到顶楼？第一步，我将可怜兮兮的牙齿，包在一张干净的纸里，和同事打个招呼，我想到附近有一片民房，属于城中村。我快马加鞭朝那里走去，一路上，我脑瓜子飞速旋转，都说人老先老牙齿，我明显是老了，不然，牙齿怎么就掉了？昨天，我还为自己有一对虎牙，沾沾自喜。第一次和那个姓李的小子谈恋爱，他夸我，我一对小虎牙笑起来真好看。我引以为傲半生的小虎牙，居然，居然走了一个，我想着想着，眼泪落了一滴又一滴。刹不住闸门了，有熟悉的邻居到向阳桥市场买菜，碰上我，惊愕的问我，你眼睛通红，哭了？我赶紧解释，我是被风吹进沙子，眯眼了。我攥着一颗下岗的牙齿，仿佛扛着一万斤的石头。车一辆一辆，从我身边呼啸而过，此刻，我发现车们，像一只一只甲壳虫，很小很小，我一伸手就拎起来了。一条流浪狗走过来，它身后紧随着一群狗仔队，狗们身上脏，毛发打结了，却很快乐。它们搭伴儿，穿过街道，人群，车流。在一个草坪停下，撒一泡尿。继续往前走，我不清楚狗要去哪里？它们居无定所，天当被来，地做床。活得通透，开心，乐观，对生活充满热情。人呢？达不到一条流浪狗的高度，不过是掉了一颗牙齿，我就经受不住打击，胡思乱想一大通。能不能吃饭？答案是肯定的。能吃能睡，就是正道。难道，那些牙齿落光的人，不活了？活不起了？补牙而已，也不是叫我上战场。生儿子在老家的大炕上，也没什么医疗设备，疼的满地打滚，还不一样顺利生了？一颗牙齿，与我缘分已尽，那就高高兴兴送它走。没必要忧伤，也没必要内耗。
　　 想到这儿，我昂起头，挺起胸，大步流星走进那片城中村，我选了一家黑瓦房，三间房子。黑瓦端端正正，文绉绉的坐在房顶，有几块松动了，裸露出一小块泥土。一个用红砖砌得烟囱，被长年累月的烟熏火燎，熏出一身黢黑黢黑的烟垢，烟囱旁紧挨着几棵狗尾巴草，小房子尚住着人，矮矮的石头墙，贴着一棵香椿树。树枝仅存的几片叶子，在风中颤抖着。玻璃窗里面坐着几盆花花草草，月季花，粉色的花蕊，陪衬着绿绿的叶子，人不知去了哪里？铝合金门上了一把锁。锁没生锈，上面被磨出亮锃锃的痕迹，那是时间的痕迹。墙里有一块地，稀稀拉拉站着几株菠菜，一爿毛葱。我决定，就这家了。我对跟随我几十年的牙齿，有个很好的交代，给它一处烟火味浓厚的归宿。我闭上眼，心里默祷了一会儿，打开纸包，捏出牙齿，胳膊一扬，牙齿飞了上去，在一块瓦间弹跳了几下，最后，在两块瓦之间的一个折痕里落定，我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在房子前伫立了很久，我转身离开。像送别一只猫，一条狗一样，内心郑重且不舍。我知道，无论是身体，还是牙齿，我们都无法回到过去。
　　 这颗牙齿曾经和我南征北战，骑过马，也喂过马。吃过马肉，后来，目睹村子里的屠夫杀马，那惨烈的场景，我发誓再也不吃马肉。包括一头牛的死亡过程，我终究没有食言。牙齿们在三十年前，就不碰触牛马驴肉了。我想，我做不到阻止人类宰杀大牲口，我可以不吃，至少不吃就是一个态度，一种善良。这么说吧，小虎牙上火了，神经性牙疼很多次。一把一把的吃药，牙疼好了，牙根子则酥了。一颗虎牙，实际看上去没什么作用。它嚼不了食物，只是感受一下水，酒，除此之外，便是摆设。从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遗忘。说我小虎牙好看的人，我猜不透他是不是撒谎，或者是讨好我。很多时候，虎牙肩负着神圣的使命，它要在我暗恋的人面前，努力张开，露出雪白雪白的齿轮。我不是炫耀一对虎牙，在确准了许许多多的人表扬我一对虎牙后，我一见人就笑，不笑就缺点什么？不管是在心仪的人那里，抑或是大众视野。我尽量让一对虎牙，满满的成就感，我每天早晨，起来的第一件事，刷牙，洗刷刷，洗刷刷。我一边哼唱着歌儿，一边给牙齿洗澡。牙齿白白的，雪色一般。我有了自信，十九岁经历第一场恋爱，我的小虎牙被高度赞美。这段关系夭折了，我冲着男孩子仰着一朵菊花似的笑容，他和我记忆犹新。没有走到一起，毕竟相爱过，不悔，不亏欠。
　　 我的牙齿走了一颗，它们一个一个向我辞行，去了该去的地方。宿命的安排，谁又能躲过？有一夕，我也和牙齿如出一辙，被大地永远的收割。面对死亡，由恐慌慢慢变得波澜不惊，随其自然 。人世间的一切，不都是从生到死，向阳而生。草可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人做不到草的轮回往返，人来世上只有一遭。短暂得像昙花，安静的像天上的流星。
　　 在人老去的路上，有的人英年早逝，有的人耄耋之年仍活着。上天叫你凌晨死，你就活不到上午八点。我们要像接受亲人，一个一个离去一样，接受自己苍老的容颜，疾病也好，残缺的身体也罢，活着就坦坦荡荡，光明磊落做人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