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不群生怕“林平之”又再脱逃，当晚大摆宴席，令众弟子轮番向“林师弟”敬酒，将欧阳全灌得酩酊大醉。令狐冲饮了剧毒药酒之后，因有“碧灵丹”护体，不仅不受其害，反而在昏睡中大做美梦。一时梦见与岳灵珊游山玩水，一时又似在与任盈盈琴歌相和。是以华山派一行次日上路，便摇摇摆摆抬着两副担架，分让欧阳全及令狐冲躺卧。
　　
　　 (五)
　　 这日众人来到福建林震南故居。欧阳全神智早清，嚎啕着抢先冲入厅内，对在太师椅上的古金福哭道：“叔叔，您老人家来迟一步了。”古金福何等精明，当即不动声色问道：“平之，外面是谁?我还以为你给人抓了，没事就好。”欧阳全道：“那是父亲大人生前至交，华山派的岳伯伯。”古金福一听华山掌门亲至，忙打叠起十二分精神，装出一副哀戚的神气迎向门口，拱手道：“尊驾就是鼎鼎大名的‘君子剑’吗？唉，你我都来得迟了。”岳不群道：“阁下是……”古金福道：“哦，我是平之的远房叔叔。”岳不群点头叹道：“震南兄遭奸人所害，天下英雄，无不扼腕。”说着向厅内扫了一眼，见对方人数众多，便不肯冒然破脸，出言试探道：“咦，震南兄的灵堂呢?怎么不设灵堂?”
　　 古金福心中一凛，摇了摇头叹道：“我们林家人丁单薄，剩下来的族人已经不多，为了怕仇家赶尽杀绝，不敢太张扬，所以把灵堂摆在心里边儿，没有摆出来。”岳不群长叹一声，进厅跪下道：“这也是逼不得已啊!我岳不群对天发誓，一定要找到凶手，取其首级，以慰震南兄在天之灵。”华山派弟子也即跪下发誓。古金福等人格于形势，只得也跟着发誓，心中暗暗诅咒。岳不群率弟子站起身来向古金福等作了几个揖，说了些“节哀顺便”之类言语，见古金福等怔怔的发愣，假作诧异：“咦，客人请你们节哀，你们不谢礼的吗?”古金福也真忍得，吩咐手下道：“家属，谢礼!”跪下向岳不群等磕了几个头。岳不群肚里暗笑，脸上神色却是庄严肃穆。
　　 令狐冲渐觉不对，乘古金福、欧阳全后堂叙话的当儿，对师弟们道：“大家小心，这里所谓林家的人可能不是真的。”众人低声答应。
　　 古金福平白受了这场羞辱，心下大是恚怒，在后房对欧阳全斥道：“你搞什么玩艺儿?我这辈子除了皇上，连菩萨也没受过我的礼。今日却向华山派的人磕头!”他语声尖锐，话音颤抖，满脸涨得通红，显得极其愤怒。欧阳全战战兢兢的道：“是属下该死！”古金福“哼”了—声道：“《葵花宝典》的下落呢?”欧阳全道：“还没查到。原来令狐冲什么都不知道。”古金福道：“那你为什么不顺手除了他?”欧阳全道：“属下明明骗他喝了一壶毒酒，谁知他竟安然无事。”古金福恨恨地道：“总之，是你自己没用!”
　　 欧阳全喏喏而退，睡至中夜，悄悄起身，换上夜行衣，拿黑布蒙了口面，施展轻功摸到林家后院的大水车旁，用小锄奋力挖掘，不久挖到一个白布包袱，抖开看时，是一卷陈旧手稿，不由得心中狂喜。忽听背后“嗤”的一声剑气破空之声，急忙向左跃开，水车随即被一分为二。欧阳全低喝：“什么人?”月光下见那人也是一身黑衣，手中长剑映着月色微微发出银光，寂静中透出无限杀机。
　　 那人似也不想被屋内众人发觉，左掌右剑攻势凌厉，却只—味默不吭声的哑斗。地面、树干、两截水车不时发出雨打荷叶般“啪啪啪啪”的轻响，木屑尘土纷飞，足见他剑气厉害，锐不可当。酣战中欧阳全右臂一疼，知道已被对方剑锋带到，急忙向后跃开。那人得理不让人，跟着欺上前来，剑刃忽伸忽缩，剑身贴着欧阳全胸口、小腹、下阴乱飞，招式狠辣已很。蓦的里欧阳全右肩中掌，手中《葵花宝典》落地。那人一剑刺向欧阳全额头，脚尖轻挑，将《葵花宝典》抄在手上。
　　 忽听身后有人喝道：“你们是谁?有贼，快来拿贼啊！”正是令狐冲的口音。欧阳全见事不谐，当即抽身退走。令狐冲拔剑在手，正待出招，那先前与欧阳全打斗之人陡然反手一剑，后发先至，剑尖已触到令狐冲胸口“璇玑”穴。令狐冲见他右手持物，多半便是林家的“家传之宝”，急忙剑身横削，于电光石火之间连推五剑，剑光如波，向那人面门涌去，正是“独孤九剑”中的“浪剑式”。那人“嘿”了一声，剑刃与令狐冲剑身一撞，“当”的一声大响，令狐冲向后跌开五步，那人却只身子一晃，道：“冲儿，是我。”令狐冲惊道：“是师父！”岳不群点点头，上前捡起令狐冲身前的手卷道：“跟谁也别说见过我，记住了!”一招“白鹭上青天”跃入夜色之中。令狐冲满腹疑团，走了几步，脚下忽然碰到—物，拾起看时，竟是一卷手稿，封皮上赫然有“葵花宝典”字样。这一惊非同小可，忙将手稿揣入怀中。
　　 原来他与岳不群交了一招，因他“浪剑式”招式太快，岳不群单手招架不住，当机立断抛开《葵花宝典》，掌剑齐施，这才勉力避开“独孤九剑”的神妙剑法。但岳不群先前刺向令狐冲“璇玑”穴的一剑也割开了令狐冲两层衣衫，只要令狐冲还剑稍迟，此刻已遭开膛破肚之祸。只是这么一来，令狐冲怀内所藏《笑傲江湖》的曲谱却破衣而出，掉在两人之间，以至被岳不群错拾了去。
　　 这番前因后果令狐冲一时自也想不明白。门开处欧阳全和东厂诸人、华山弟子都走了出来。欧阳全道：“令狐兄，贼在哪里?”令狐冲道：“叫他们跑了。不止一个，是两个。”忽然想起先前一贼与这“林平之”身形倒也甚是相似，不禁侧着头向他上上下下打量。欧阳全“哼”了一声道：“大伙儿进来说话。”
　　 屋内灯火通明，古金福已然正襟危坐，冷冷的道：“怎么回事?”令狐冲把经过情形叙了一遍。欧阳全生怕古金福疑心，抢先冷笑道：“说不定令狐兄贼喊捉贼呢?”令狐冲笑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林师弟，我瞧你倒有点儿贼模样。”华山众弟子群相附和。古金福向欧阳全斜了一眼，对他却也真有点犯疑，当下淡淡的道：“平之的父亲有没有什么遗言?”令狐冲道：“林前辈确有留下遗言，不过只能让林师弟一个人知道。我已经告诉了他，说完之后我自己就全忘了。你想知道，问他好啦!”古金福脸上肌肉一跳，把目光移向欧阳全道：“我这位贤侄贤过了头，对自己的老叔也知情不报，自古英雄出少年，年青人有这份儿心计，也算了不起。后生可畏，哼哼!”欧阳全面如死灰，跪下道：“厂……叔叔，不要让他分化我们，我什么都不知道啊!”古金福站起身来道：“令狐冲……”只说了三个字，右臂突然掠向欧阳全，不等欧阳全招渠，一个“肘捶”敲在欧阳全腰间，随即补上几指，轻轻一推。欧阳全穴道被封，动弹不得，顿时摔了个难看之极的仰八叉。
　　 令狐冲笑道：“叔叔，你们家法真严，他是你亲侄子，你也使重手摔他。”古金福笑了笑道：“棒下出孝子嘛!对了，刚才是不是你喊有贼的?”令狐冲道：“是啊叔叔。”古金福道：“那为什么你不抓住他？”令狐冲道：“我打不过他呀叔叔。”古金福踱着方步，冷冰冰的道：“你是华山派大弟子，你都打不过，除非这个人是你师父岳君子。”楼梯上一人接口道：“混帐!岂有此理!”正是岳不群从二楼客房下来了。古金福盯着他道：“岳掌门，外面喊了半天有贼，你内功高强，应该听得到，为什么姗姗来迟?”岳不群哂道：“哪里有贼呀?令狐冲这小子从小就喜欢胡说八道，惟恐天下不乱，你别信他的。”令狐冲心中窝火，嘴上也只得笑道：“行了，算我不对，打扰各位清梦。天快亮了，我们也该启程回华山了。”岳灵珊道：“不错，爹，我回去还要面壁呢！”古金福伸手一拦道：“慢着。林家丢了东西，各位都有嫌疑。脏物找到之前，谁也不准离开!”岳不群见他大剌剌地视己如无物，冷笑一声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华山派何去何从，林家就不必操心了!”古金福拖长了声音道：“哦————你想讲国法呀，好，我们就讲国法。”他此时已猜出《葵花宝典》多半是到了岳不群手中，当即决定与华山派翻脸，以免秘籍外传，便道：“全体换上官服，立该升堂！”
　　 东厂诸人长驻林家，为免暴露身份，平时只着便装，如今忽现本来面目，华山上下顿时面面相觑。古金福端坐太师椅上，手棒黄绢，打着官腔念道：“华山派掌门人岳不群跪下接旨。”岳不群知道东厂势力极大，总管副总管身上往往揣有皇帝的空白诰身，欲要提拔亲信，或是有人行贿，只要填上那人名字，便立时封官加爵，与圣旨无异，眼见此人如此势派，再也不敢强项，听命跪下。古金福一本正经的道：“朝廷用人之际，我封你做我的赴便参随，听我的吩咐，不得有违。”岳不群忙推辞道：“岳不群山野村夫，能力不足，恐怕……”古金福一拍太师椅扶手骂道：“混账，抗旨不遵，想造反哪?你做了我的随从就要听我的话，不然就是叛国……”顿了顿方才皮笑肉不笑的道：“要——砍——头——的！”岳不群打了个寒噤道：“是是，草民接旨。”古金福道：“我们朝廷授权优差，有一定的规矩：你要给我磕一百个响头。”岳不群无奈，只得咬着牙一五一十磕了起来。古金福想起岳不群逼自己向华山众人大磕其头，如今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由得大为畅怀。
　　 谁知岳不群磕到第三十八个头时，怀中一物顺着他弯腰之势落了下来。古金福眼尖，左袖一甩，将那物卷了过来道：“岳参随，你说你不是贼，怎么《葵花宝典》又到了你手上?”岳不群正待饰词遮掩，令狐冲笑道：“那是我师父爱唱的一首歌，叫《笑傲江湖》，可不是什么宝典。”令狐冲既知《葵花宝典》在自己身上，那么被师父拿走的自然是《笑做正湖》了，他虽不齿于岳不群的所作所为，但岳不群自他六岁父母双亡之后，有近二十年的养育之恩，何况东厂诸人行事狠毒，犹在岳不群之上，当即出言解围。
　　 古金福展开卷轴，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察觉其中所载与一般武功秘籍确然大相径庭，可也不愿妄下定论，一时沉吟未决。令狐冲为坚他之心，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放开喉咙唱了起来，意态豪迈，直是旁若无人。一曲既终，众师弟齐声喝采。古金福甚是没趣，把曲谱一摔，令狐冲抢前一步接住收起，笑道：“师父，你把这首歌传给我吧?’
　　 岳不群一转念间便即明白：两部手卷无意之中掉了包，然则《葵花宝典》是在令狐冲处了。偏岳灵珊顽皮，伸手在令狐冲怀里一掏，展开手卷笑道：“我也要唱，你教我好不好?咦，怎么没有‘沧海一声笑?”她一语未了，劲风扑面，有人挟手将手卷夺去，在她肩头一推。岳灵珊身不由主的向古金福座前直飞。古金福见机稍迟，又被岳灵珊阻了一阻，虽可立毙岳灵珊于掌下，《葵花宝典》却给岳不群捷足先登了。
　　 令狐冲等齐声惊呼，欲要相救，已然不及。忽听“唰”的—声，一条软鞭将岳灵珊卷住，一扯之下，将她拽了回去。门口站着两位女子，其中一人放开岳灵珊道：“不要怕，是我们。”令狐冲喜极而呼：“盈盈，蓝凤凰!”任盈盈脸上一红，道：“你师父连自己女儿也不要，他是把你们全都出卖了，你还不拦住他?”令狐冲道：“不必我去，自有人代咱们出手。
　　 东厂侍卫纷纷扑上。岳不群一招“城阙辅三秦”，便有三人倒下。他跟着又是一招“风烟望五津”，又有五人中剑。岳不群道：“本领低微，人数再多也是枉然。”“峭壁断云蔼”使出，剑光一带，两名侍卫被拦腰断成四截。古金福道：“这人剑气厉害，你们退下。”双足力登，飞身而上，左一掌“苍鹰搏兔”，右一掌“龙镇狮虎”，“嘭嘭”劈出。岳不群展开身法避过两掌，绕着古金福滴溜溜直转。古全福见招拆招，挥拳飞腿，应变也极迅速。蓝凤凰笑道：“岳掌门，我送你件玩艺儿助兴。”右手一抬，“嗤”的一声，一条大蛇向岳不群飞到。
　　 岳不群左手一捞，捏住了“七寸”，顺手把蛇尾向古金福脸上甩去。古金福右掌改而为指，也即抓住了大蛇七寸要害。二人这才发觉，这条蛇竟有双头而无尾。古金福指着蛇身道：“岳不群你这伪君子，就像这条蛇一样两个头，做了我的属下竟敢跟我动手!”岳不群面如寒霜道：“‘官’字两个‘口’，怎么说都是你有理。”二人借蛇身互拼内力。怪蛇张牙露齿，挣脱不开。但见蛇腹渐渐鼓胀，越来越圆，“砰”的一声，蛇身炸裂。古金福道：“我官高势大，你怎么跟我斗?”岳不群厉声道：“我拿宝典见皇帝!”
　　 华山弟子究竟不及东厂人多，且有不少弟子见岳不群不异牺牲岳灵珊而抢夺秘籍，心下气愤，并不出手。东厂侍卫眼见厂公与岳不群旗鼓相当，便即一拥而上。岳不群落了单，一把剑应付几十个人，渐渐力不从心，一疏神间《葵花宝典》得而复失，给古金福夺过，右臂吃了古金福一掌，顿时痛彻心肺。他知此时已处奇险之境，不敢再行逗留，剑交左手，“紫霞功”的深厚内力配以华山派的精妙剑法，立时冲开一条血路向外狂奔。
　　 古金福道：“不用追了，把华山弟子和两个女娃子抓起来再说。”东厂和华山派顿时“乒乒乓乓”打得十分热闹。
　　 古金福双袖向内一拂，大门关死。他抬臂发掌，击毙一人，右腿反踢，又踹死一人，冷笑道：“你们这些小辈，胆敢跟我动手。今儿只要给你们溜掉了一个，我古金福三个字倒过来写!”蓝凤凰暗暗摸出火枪，用火刀火石点燃了，心道：“打不死你这老太监，把我蓝凤凰三个字倒过来写!”将手一抬，瞄准了古金福道：“老大监，你的名字倒过来怎么念?”古金福只因专心与令狐冲等人动手过招，虽见任盈盈、蓝凤凰服饰口音均甚古怪，也没放在心上，自忖就算以一敌四，又有何惧?岂料日月神教近年来招兵买马，又在东方不败的建议下着实添购了不少荷兰国出产的犀利火器。蓝凤凰扣动板机，“砰”的一声，一枚子弹射入了古金福脑门。古全福愣了一愣，将胸一挺，又是“砰”的一声，那枚子弹居然被他内力逼了出来，打入了蓝凤凰肩头。蓝凤凰惨呼声中，火枪落地。古金福乘势伸左手搭上她天灵盖，拎着她向后跃开。令狐冲甩手一剑，古金福不避不挡，反而拿蓝凤凰向剑尖迎了上去。令狐冲叫声“哎哟”，连人带剑向后翻了两个筋斗，落在任盈盈身边道：“盈盈，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