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正风被夺命寒冰击中要害，后心伤口上不绝渗出鲜血，己然奄奄一息。曲洋右臂几乎全废，腿上也甚是疼痛，只是咬着牙一声不吭。令狐冲灵珊愁眉相对，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刘正风躺了一会，忽然轻声哼起了《笑傲江湖》的旋律。曲洋一笑，也即跟上。唱到一半，刘正风声音渐低，终于无声无息。曲洋浑如不觉，独自把一首歌唱完方道：“可惜右手不听使唤，难以抚琴助兴。”1
　　 船只靠岸，令狐冲等二人先行下船，又待扶曲洋下来。曲洋摇摇头，将《笑傲江湖》曲谱递给令狐冲道：“小兄弟，我把这首歌传给你，这架琴也给你。江湖虽大，唱得起这支曲子的可还真没几个。盼你日后能奏出浊世中一缕清音。”令狐冲接过琴来，向曲洋望去。曲洋神色自若，伸左手拍拍令狐冲肩头，拿起竹篙，缓缓划入江中。他取出火刀、火石，点燃了船身，一掌劈碎酒坛向刘正风尸身道：“老鬼，咱们再干一杯。”
　　 青山隐隐，白浪滔滔，一只着火的小船在江心燃烧，夕阳下显得又是悲壮，又是凄凉。灵珊远远看着，忍不住泪水涔涔而下。
　　 灵珊连日来饱受惊吓，当晚便发起高烧。令狐冲只得找个背风处，脱下外袍给她披上，搂着她过了一夜。次日清晨，灵珊神智略清，有气没力的道：“大师兄，我们快回华山吧，江湖太可怕了。”令狐冲心中怜惜，柔声道：“闭上眼再睡会儿。你病成这样，我总不能就这么带你赶路。”灵珊刚一合眼，又睁开道：“大师兄，我想吃东西。”令狐冲喜道：“有胃口就好！”打开包袱，取出一块馒头递给灵珊。忽听背舌—个苍老的声音道：“小伙子，我饿得很，能不能分点儿给我?”今狐冲回头看去，见是个弓腰曲背、形貌古怪的老头，身上衣衫破破烂烂，年纪总有七十岁了，忙道：“您自己来拿好了，吃饱为算。”老人咬了一口馒头，苦笑道：“你这是馒头还是石头？嗑得我牙疼。你妹妹病得这样厉害，这又干又硬的东西怎么咽得下去？”令狐冲一拍头，忙用水壶到附近汲了一壶清水来。灵珊咬两口馒头便喝一口水，果然吃得香甜了些。
　　 黄昏时分，灵珊到底练过武的人，已是好了大半。令狐冲正陪着老人说笑，忽听远处有个尖细的声音说道：“令狐冲，你好自在，倒叫我陪了多少脚步。”那声音初起时甚远，一句话说完已然近在咫尺。洗话的是个老年宫监，后面还有六名随从。
　　 令狐冲道：“阁下是谁?”那人颤巍巍地立着道：“我姓杨。”令狐冲吃了一惊，道：“是东厂副总管杨栋吗?”杨栋一笑，道：“小子倒也有些见识。”江湖传闻东厂正副总管均身负惊人艺业，向有“结交一古，天塌能补；得罪一杨，宁遇阎王”之说。看来东厂这次是烦巢出动，不达目的绝不罢休。令狐冲略一思量，拔剑笑道：“你既是武学名家，就该顾住身份。这位老伯并非在下同门，萍水相逢，犯不着牵连在内。我师妹有病在身，你更不可乘人之危。就只咱两个公公平平打一场，否则传了出去，你必定被江湖好汉耻笑。”杨栋咳嗽两声，手按脚口道：“传了出去，自然逃不了众人悠悠之口，要是传不出去呢?”令狐冲大骇，这才知道他想把己方三人赶尽杀绝，心念一转笑道：“说的是。东厂的人卑鄙下流，哪儿会强盗发善心呢?原是在下想错了。这里谢过。”说着深深一揖，猛然间剑光暴涨，已及杨栋前胸。原来令狐冲深知来人难敌，故意以言语激怒对方，乘对方心浮气燥时忽施偷袭。
　　 杨栋胸口微缩，令狐冲一剑顿时刺了个空，被杨栋反掌擒拿，险些儿制住“曲池”穴。此时已知眼前此人是个搞拿短打、点穴打穴的一流好手，忙一剑“凤凰双点头”点向杨栋双目。杨栋左袖一拂，一股阴柔内力推得令狐冲向后跌出数丈。杨栋随即欺身而上，拍向令狐冲肩头“巨骨”穴。令狐冲让开来掌，不及挥剑反击，杨栋一掌又拍向他天灵盖，同时出指疾弹他鼻侧“迎香”要穴。令狐冲“华岳三神峰”使出，“唰唰唰”三剑分刺敌人眉心、人中、咽喉，竟是个同归于尽的打法。杨栋骂一声“贼小子，拼命么?”顷该间滑开三丈，轻功佳妙，有如凌波步虚。
　　 令狐冲出了一身冷汗，跃回灵珊身边道：“不成了，这就三十六计走为上。你跟老伯先走，我用‘紫霞功’跟他拼几招就来。”灵珊妙目凝视令狐冲道：“要我走可以，但是你不许死，你保证!”令狐冲道：“好好好，我保证，你们快走。”杨栋对面笑道：“岳不群调教的好徒儿，打不过就想溜，没出息!”灵珊正待还口，被令狐冲一扯衣角，顿时醒悟，拔步便走。令狐冲随即提剑向杨栋扑去。杨栋却不与他缠斗，双足一点，越过了他，“金龙探爪”，往灵珊后心便抓。忽听下面有人喝道：“吃我一招‘撩剑式’!”杨栋但觉脚下剑气森森，忙出掌解围，这一用力，自然而然不能再用轻功，只得使个“千金坠”落地，淡淡的道：“原来阁下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高人，杨某今日可走了眼啦!”
　　 老人不知何时已将令狐冲长剑夺了过来，方才一剑上撩，竞迫得大名鼎鼎的东厂副总管回掌自救。令狐冲不由惊喜交集道：“老伯，您会武功啊?”老者不答，只道：“令狐冲，看清楚我的剑法。”身形一晃，已到杨栋身前五尺，剑尖平平送出，中途忽然一抖，快如闪电般削向杨栋双足，道：“这招叫‘落剑式’。”杨栋急提身，半空中双掌齐施。老人将剑锋横过，陡然间疾推五剑，剑光如波，后剑推着前剑层层递进，若非杨栋见机也快，双掌已然不保。老人跟着变招，长剑左一摆右一荡，方位去势极尽精妙，道：“这两招分别叫‘浪剑式’、‘荡剑式’。”他说得心平气和，令狐冲看得目眩神迷，竟将杨栋当作试招工具一般。杨栋向后飘开，从一名随从手里接过剑来，连剑带鞘，疾攻而上。老人回过身去似要逃跑，陡然间反手一剑，招式奇特，剑光如虹，“嗤”的一声削下杨栋一片衣衫，道：“这招练起来要费些功夫。因为是专一挫败那些气势嚣张之人的攻势，所以叫‘挫剑式’。”杨栋情知今日出丑已然出定，杀心大起，手腕一颤，抽剑出鞘，猛然向后急挥。他六个手下猝不及防，惨叫声中，纷纷到了下去。
　　 令狐冲出其不意，倒给他吓了一跳，道：“辅了拿自己人出气!”
　　 老人纵身而起，落地时使剑一撑，身子贴地滑行向前，一道凌厉的剑气向杨栋急冲。杨栋生平从未见过如此怪招，虽然向旁一让，右腿上还是被剑气带到，鲜血直涌。老人道：“这招样子难看，效用却大，叫‘破剑式’。”随即剑刃一伸一缩，又伤了杨栋左腿，道：“扬剑式!”跟着剑身急晃，一条条剑痕似无数流星，争先恐后的从四面八方追去。“扑”的一声，杨栋不知中了哪一道剑光，一身分成两半，倒在地上。老人把剑还了令狐冲，脸上殊无喜悦之色，长叹一声道：“又多了一批剑下亡魂!”顿了顿才道：“刚才那招是‘离剑式’。”
　　 令狐冲奇道：“前辈您武功这么高，怎么还流落江湖呢?”老人道：“我是闲云野鹤，不喜拘束，喜欢四处走走。一个人只有眼界开阔了，心陶才会开阔。”令狐冲笑道：“我跟您一样不爱呆在一个地方，可我师父不准我和师弟们擅自下山。”老人道：“你虽然是华山弟子，也不能不防着你师父岳不群。他为了争做掌门，牺牲厂不少弟子，人品如此，外表却又满口仁义道德，绰号居然叫什么‘君子剑’。”令狐冲吃了一惊，不敢接口。老人看了他一眼道：“他们这些人以为做了掌门，建了功业，手握大权就叫英雄，殊不知‘英雄’二字包含了太多东西：智谋、胆略、见识、气度、胸怀，缺一不可。若说有权势便是英雄，当今皇帝岂不是天下第一条好汉了?”令狐冲只觉每句话都说到了自己心里去，不禁连连点头。老人道：“我刚才使的剑法叫‘独孤九剑’，是前朝大侠独孤求败所创，其中每一招都是从败招中变化出来。当今江湖上能从失败中悟出点道理来的还有几人哪!”当下起身将剑法试演一遍，详加解释。令狐冲学了大半夜，已得其大要，道：“只有八剑，那还有一剑呢?”老人道：“最后一剑是用来对付特强高手的，等你练熟了前面八式，融汇贯通，再把‘撩、落、离、破’四剑合一，在一瞬间使出。我这一辈子，还没碰到过这么厉害的对手，所以这一剑从来没有用过。”i
　　 鸡鸣三声，天色渐亮，老人道：“好了，我也该走了。吃你—个馒头，教了一夜的剑，未免太过吃亏。”令狐冲道：“既有传剑之实，不知您名号是什么?”老人笑了一笑道：“我虽传你独孤九剑，也不见得非得定个名分，我们就做个忘年之交好了。”说着一晃身不见了人影，听他声音越去越远道：“你回到华山问你师父，风清扬是什么人?”令狐冲和他虽相聚时暂，不知如何，竟是说不出的又景仰又投缘。想象风清扬一人一剑，行侠江湖，前辈英风，不由得痴了。良久方才记起：“哎哟，快找小弟。她见我迟迟不归，以为我被杨栋杀了也说不定。”忙至附近寻找。
　　 约摸半个时辰之后，才在河边见着了灵珊。灵珊担了一夜心事，此时终于如释重负，不禁流泪笑道：“你保证不死，果然活着回来了，我的大师兄果然守信！”
　　
　　 （四）
　　 欧阳全对林震南之子林平之用尽酷刑，仍是没有得到一星半点的线索，这日林平之吃不住拷打，竟尔死了。欧阳全大感懊丧，只得去禀报古金福道：“厂公，林平之死了。”古金福“嗯”了一声。欧阳全道：“看来他是真不知道《葵花宝典》的下落。”忽然想起一事，忙道：“左冷禅在外边拿着厂公驾贴，招摇得厉害。这种人，给他三分颜色就开染坊，要不要把他给了结了，免得锦衣卫说话？”古金福道：“你这个人也真实际。我养左冷禅这条狗可不容易，要是宰了他，谁替我在门口吓唬人哪？”欧阳全道：“厂公高明，不过我们为了《葵花宝典》，死了不少人，会不会得不偿失啊？”古金福会意，笑道：“小鬼，你是不是想知道《葵花宝典》是什么东西呀？”欧阳全见古金福心情甚佳，忙借机笑道：“多谢厂公栽培。”古金福叹了口气道：“也怪我自己没有留心，我只道大内之中必是些金元银锭，或是玉器古玩之类……”欧阳全笑道：“那自然入不了厂公的法眼。”古金福续道：“……岂知还有《葵花宝典》这样的武林绝学。要是早知道的话我早就练了，这也真是各人的命数。”顿了一顿又道：“江湖上有一种传说，说《葵花宝典》里记栽的是‘葵花搬移大法’，练成之后，能隔空取物，穿墙循壁，千里发功，贯人内脏。这等武功说来原是难以令人置信，不过据说皇上就见过。“说到这里，听到头顶上轻轻一响，知道有人在屋顶偷听，当下不动声色，又道：“你可以不相信，但江湖上一山还有一山高。有的人做事自以为高明，当作别人不知道，其实人家早就心里透亮……”深深吸一口气，喝声：“看招！”双掌突然向上平拍。一股劲气震得他衣衫前襟向上飘起，“啪”的一声，屋顶破了个大洞。那躲在上面偷听之人身形一晃，已到三丈开外。两名东厂侍卫飞步赶去，那人回剑一挥，刹时剑气纵横，两侍卫不及闪避，双双人头落地，无头身体又向前冲出几步，这才“扑通”倒地。
　　 欧阳全正要出去查看，古金福道：“不用追了，能躲得过我这一招的，追上了你们也不是他的对手。”欧阳全应道：“是。”又道：“林平之死前供出那两个来援手的是华山派，其中一个叫令狐冲，是岳不群的首座大弟子。”古金福“哦”了一声，沉吟道：“拳出少林，剑归华山，左冷禅这只狗咬不过他们。”停了停道：“你说得也对，我们毕竟是朝廷命官，多跟左冷禅这种江湖人物打交道，容易惹人非议。这么着，你拿我的密函给左冷禅，叫他盯着日月神教，《葵花宝典》的事，不要他管了。我把这个担子交给你，你有什么妙计啊？”欧阳全喜动颜色，忙道：“多谢厂公信任！属下想假扮林平之，投靠华山派，探探令狐冲的口风。林震南死前一直跟他在一起，他很可能知道《葵花宝典》的下落。”古金福点头道：“好计，你的年纪跟林平之也差不多。”欧阳全道：“林平之左臂上有个十字刀疤，我也照刻一个。他身上有什么痕迹，我都照搬便是。”古金福闭目盘算一会道：“计是好计，这一路上可得小心在意。像刚才那个高手，只怕敢是个对宝典有兴趣的，暗中找你的麻烦也说不定。这种人身份不明，武功又好，很难对付。”欧阳全忙躬身领教。
　　 不说东厂诸人密谋计议，且说令狐冲师兄妹兼程赶往华山。令狐冲一路上修习“独孤九剑”，尤其体味它“败中求胜”的剑理，越练越觉回味无穷。触类旁通后，连原先所学华山剑法也大有进境，心中喜悦不胜。
　　 这日二人来到苗区，令狐冲叮嘱灵珊“苗人诡怪难测，切不可四外乱跑，等我回来。”将行李交给灵珊，自去小解。岂知侍他去而复返，灵珊竟已不见。令狐冲大急，在一众吹笙击鼓，载歌载舞的苗人中间钻来钻去，始终末发现灵珊踪影。他却不知他这等惶急神态都落入了一人眼里。那人在二楼客房的窗户边居高临下的窥视，是以令狐冲见不到她，她却把令狐冲诸般情状尽收眼底。
　　 她放下窗棂，回头躬身道：“坛主，下面的男人是这个汉人的同伙，佩着宝剑，像是有武功的样子。”此人一身蓝衣蓝裙，头上插着好些花花绿绿的饰物，打扮非汉非夷，说一口苗人土音。上面端坐的“坛主”年纪甚轻，肤色白腻，一双眼却黑如点漆，两耳各戴一个极大的银环，穿着淡红筒裙，神情郑重的道：“这人女扮男装，多半不是好人。她背上的行李里面竟有曲长老的琴，也不知偷来抢来的，醒来后好好问问，她若不说，就给她上点刑。汉人心眼儿多，不吃些苦头也不会老实招认。蓝凤凰，带她下去，我瞧着心烦。”门外一个男人声音接口道：“蓝凤凰助手，我要多瞧她几眼。”门开处一个青年男子走了进来，眉似飞剑，目如朗星，笑吟吟的，正是令狐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