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真的见到检查结果，明明还是感到意外：胃癌肝转移，腹腔有少量积液。这也只有不到一年的时间，怎么这么快就转移了呢？明明怔怔地看了一会检查单，猛地站起身跟同班的同事交待了一声，就来到父母家。
　　 一年前，在一次胃溃疡病住院的例行检查中，发现母亲已患上了中晚期胃癌。应该说，中晚期的癌症是不宜手术治疗的，但想到母亲才51岁，辛劳一生还未来得及享受生活，就……爸爸、弟弟、还有明明当时的第一反应就是：不管怎样，一定要用最可能的治疗来挽回妈妈哪怕只有一天的生命。
　　 手术后的妈妈恢复得很好。饭可以吃下去一些，脸色也没有因化疗而变得铅灰。术后半年的时间，得到仔细调理的妈妈，身体和精神让人意想不到的好，甚至明明都产生了会不会是医院误诊的想法。
　　 “嗯，还是我找来的那些个偏方管用。”妈妈得意地晃着头。
　　 “妈妈，我说你还是应该相信科学。”明明从不赞成母亲寻那些个“偏方”。
　　 “科学？什么是科学？能让人好起来的，就是科学。”妈妈白了一眼明明，很不满意女儿所谓的“科学”。
　　 是啊，自从妈妈得知自己得了癌症，很是伤心低沉了一段时间。“你们那是什么破医院，我次次在你们那儿住院，怎么就没有早点看出我得了癌症，到看出来，就已是晚期，让我说你们医院简直就是草菅人命玩忽职守。”病，让妈妈练就了一副铁嘴钢牙。
　　 明明很为难，妈妈倒是每年都有那么一二次住在自己工作的医院，但没有特殊症状，医生也想不到让病人做过多的检查嘛。明明觉得很难跟妈妈讲清道理。
　　 “行了，你就让她高兴一点吧，反正她也是没几天的人了。”爸爸见明明尴在一边，劝。
　　 “不是，爸爸，妈妈寻来的那些药，多数没有经过正规的药品检验，万一吃得中毒，又怎么办呢？”明明着急的是这个事。
　　 偏方也很贵，“吹”也得很历害：什么包治癌症，包治百病。“能这样，还蹲在小作坊干嘛，早就应该直接领诺贝尔奖去了。”明明根本不信任那些满嘴跟马的“偏方”。
　　 “我不管你什么‘尔’，我就是爱吃这些药，不用你管。”妈妈每次听到明明的嘲讽，反应都很激动。
　　 “行了，行了，你就让着她一点吧。”爸爸总是充当和事佬。
　　 “问题是，爸爸，她那些药我看就是白花钱。”明明被爸爸拉到一边，还在说。“有那钱，不如用一些再好一些的化疗药，这才是正道。”明明简直恨铁不成钢的口吻。
　　 “算了吧，她只要开心，就由她折腾吧，反正也就那么些个钱。”爸爸只会说。
　　 “唉，爸爸，你应该劝劝妈妈，让把有限的钱用到刀刃上。”明明知道，这一年，妈妈的手术、化疗、营养，花了近十万块钱，除了他们自己的，明明和弟弟两家就贴了将近五万。
　　 “唉，我也知道妈妈的病，让你们为难了。”爸爸只是把眉头锁得更紧，烟抽得更凶。明明看爸爸这样，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二
　　 明明站在妈妈床边，看着熟睡中的妈妈，竟一阵想流泪：熟睡中的妈妈，脸上有几丝红晕，虽因化疗枯草般失去了光泽的头发，这会儿也服帖地围在妈妈的脸边，为妈妈增添了几分柔和。妈妈的嘴角向上弯着，笑意盈盈的样子……现在的妈妈很安静、很安祥。
　　 这才是自己熟悉的妈妈，明明呆呆地想。病前，妈妈是个极体谅家人也很善解人意的人，总是想方设法爱他们姐弟，总是把爸爸拾掇的清清爽爽，对孙子，更是宠爱有加，但仅仅因为癌症，手术切去了几乎妈妈绝大部分的胃，好像也同时切去了妈妈的好脾气。她变得暴戾、多疑、敏感，动不动就埋怨明明没有尽到责任，没有早早发现她的癌症。术后，只要家人稍有一点对她用药的“非议”，妈妈就会直统统地甩出“我就知道你们是想我早死”的绝情话。刚开始，明明尽量地回避妈妈随时可能暴发的“火山”，尽可能让妈妈开心一些，但……弟弟现在是很少回来了，怕听妈妈的骂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怕再向他要钱。
　　 “没有了，真没了，就那些钱，老婆还跟我经常闹呢。”弟弟愁眉苦脸。
　　 “等妈妈病好一些，就会好的。”明明知道自己的劝解很苍白。
　　 “会好么，你相信？只怕她病还没好，我们就先被逼死了。”弟弟现在说话很少用“妈妈”了，只用“她”，这让明明感到冷。
　　 其实，明明家，也不是完全安宁的。妈妈治病用钱，丈夫虽嘴上不说什么，但在越发的沉默中，明明还是感到了来自家庭的压力：女儿要用钱，是首要的：请辅导老师补功课，要学琴，要学画，中学还想择个好一些的学校，这些都要用钱。他们本已准备了几万块钱，因为妈妈生病，只能先拿出来应急。明明每次回家，看到丈夫的沉默，听到女儿的琴声，就觉得自己特别有愧。唉，明明发现，自己现在除了叹气，好象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等以后吧……有时她看着家人，会在心里这样说，但一串省略号后，她不知“以后”会是什么。
　　 “明明回来了。”爸爸从外面回来，见着明明，轻声招呼。
　　 “嗯，爸爸，你看。”明明轻手轻脚关了妈妈的房门，跟爸爸来到客厅，把检查结果拿给爸爸。
　　 “这么快啊。”爸爸只说了这几个字。
　　 “我也没想到。”明明歉意重重，好象妈妈的病进展得如此快，是她的责任，是她这个工作在医院的人的无能。
　　 “还是赶紧住院吧。”爸爸把烟很浓地吐出来，说。
　　 “这次住院，不可能再手术了，只能保守姑息治疗，延长一段时间的……生命。”明明说得很困难。
　　 “会是多长时间？”爸爸问了一句，不等明明回答，接着说“还是先住院治疗吧。”明明“最多二个月”的话到了嘴边，听到从烟雾中传过来的爸爸的话，便憋了回去。
　　 “嗯，行，我这就去办住院手续。”明明说着就站起了身。
　　
　　 三
　　 因为是医院工作人员，住院处会让明明签字就可以办理住院手续了。“但这钱，什么时候还呢，怎么还呢？”在住院处签字办理住院手续的时候，明明心里愁得快滴水了。
　　 妈妈的病情从住院起，发展很快，才不到十天，肚子里的腹水就让妈妈的肚子高高隆起，喘气困难。
　　 妈妈的脾气也随着腹水的增加，更加大了。要么睡着，要么骂人，她现在好像只是这两件事。
　　 可，明明现在不能跟妈妈计较什么，她看到妈妈迅速地消瘦下去的面容，心里也很着急，也很心疼。
　　 “不行，就只能抽腹水了。”主管医生跟明明建议。
　　 “唉，能晚一天就晚一天吧，这腹水一抽，人就……”明明不能说下去。
　　 “那总得缓解病人现在的症状啊，否则，也会……”医生也不想把话说得太明。
　　 “行，那你就抽吧。”明明知道，无法挽回了，妈妈的性命。
　　 “腹腔灌注进行吗？”医生征求明明的意见。
　　 “先进行吧。”明明的决定很困难。
　　 要知道，腹腔灌注就是在把腹水抽出的同时，向腹腔注入化疗药。这样的治疗效果虽还不能完全确定，病人身体的副反应还特大，只是，从原理上来说，还是可以缓解病人病情的。
　　 妈妈现在这样，明明知道已是无回天之术，再说，一次近五千块的费用，她也想想就头大得不能再想了。
　　 “你就先给她用吧，欠下的钱，我们再想办法。”听了明明的话，爸爸软软地，但明确地说。
　　 “关键这也不是解决问题的最终办法啊。”明明还是忍不住对爸爸说。
　　 “那还有什么最终的办法？”爸爸头都不抬地闷声闷语。“我们总不能看着你妈妈去……死啊。”爸爸的话完全淹没在他自己制造的烟雾里，让近在几步远的明明仿佛听到的是天外之语。
　　
　　 四
　　 “明明，不好意思，还是要告诉你，院里最近有了新规定，腹腔灌注要先交现金才能实施，不管对谁都一样。”护士长歉意地对明明解释。
　　 “知道了，谢谢你，我这就去交钱。”明明一楞，但马上浅笑着，答应。
　　 弟弟是明明用电话催回来的。现在，爸爸、弟弟、明明聚在家里，商量“钱”的问题。
　　 “我已从家里把最后的一万块钱拿来先交上了，但这也只够两次的，以后……我实在是再也没有了。”明明的为难不是在现在才有的，在银行取出现金的时候，那种感觉就特别不好：卡上，不到10元的余额让明明真的有种一无所有的凄凉感。如果，仅是她一人，明明会义无反顾的，但，丈夫，尤其是女儿……明明不愿意想都不行，因为女儿的事就在眼前。
　　 前几天，他们夫妻俩带着女儿已看好了琴，准备这个星期天就去搬回来，可……明明还没有告诉丈夫自己已把钱取空的事。她还没有准备好，怎么向丈夫解释，其实，也许根本不用解释，那毕竟是他们俩人共同的存款，但……
　　 钱交到医院账上，药，注入了妈妈的腹腔，明明决定，火速把弟弟叫回来，商量以后钱的来源。
　　 “啊，一次就要五千，你们医院抢钱呢。”弟弟一听，蹦了起来。
　　 “对谁都是这么多，又不是对我们一家。”明明听了弟弟责备医院的话，不快。“那是进口药，成本高，疗效好嘛。”她又补充。
　　 “疗效好？你是说，明天她的癌就能消失，她就能出院？”弟弟质问般地发问。
　　 “你能不能讲点道理啊，现在世界上还没有一种能根治癌症的药，你不是不知道嘛。”明明真生气了，她觉得弟弟纯粹是在胡搅蛮缠。
　　 “那你们还用那些药干什么？不能治病，还那么死贵，我看你们医院就是想把人往死里榨，什么时候榨干了病人的钱，你们才会放手。”弟弟的话更加极端。
　　 “那是我们医院的事吗？你用不起完全可以不用嘛。”明明被弟弟的态度也给逼糊涂了，竟说出了这样的话。
　　 “不要吵了！”沉默在一边的爸爸终于梗在了姐弟中间，“你们妈妈的病一定是要治的，你们各家的困难只是暂时的，你们将来的日子还长，钱还可以再挣，但，妈妈，就只有一个，没了，就不会再来。”爸爸的话几乎是咬着舌尖说出来的。
　　 “你们都想好了，还找我干什么？”爸爸的话让弟弟更加狂躁。
　　 “混账东西，难道那不是你的妈妈，你就忍看到你姐姐一个人愁死？”压抑了许久的爸爸终于暴发了郁在心底厚重的情绪，脸憋得紫红，眼睛爆着，伸着手向儿子扬过去。
　　 弟弟一看爸爸那样，避开扬过来的爸爸的巴掌，拔脚就要走。
　　 “你要到哪里？！”明明哭了，喊。
　　 “抢钱去。”弟弟硬硬地扔下三个字，一摔门，走了。
　　 望着被弟弟摔死的门，爸爸嘴唇颤抖着，眼睛里蓄着混浊的泪，一遍一遍念叨：造孽啊，造孽。
　　 明明看爸爸这样，也只会紧握着爸爸也日渐干枯的手，流泪。
　　 “明明，有一天爸爸这样了，你一定要让爸爸安静地走，我不要受这样的罪，我不要半死半活没有人的样子。”爸爸念叨到最后，变成这样的话，手紧紧拉着明明的手，摇，泪一串一串，生涩地隐进爸爸很长时间没有修过的胡子丛中。
　　
　　 五
　　 晚上，只能是明明守着妈妈。明明知道，爸爸再这么熬下去，可能先去的会是……明明心里那份痛啊，无法言喻。爸爸不让明明守，知道她白天还要上班，还有家要照应，更不能缺岗，因为，缺岗，就意味着少拿钱，可，钱，对于他们现在来说，是真的不能少的。但明明不能看着爸爸一个人这么累着，她尽可能轻松地对爸爸说：没事儿，白天班上的事不多。
　　 疼痛已死死地纠缠住妈妈了。疼痛让妈妈更加失去耐心和忍耐力。“痛啊，快给我打针，你想痛死我是不是。”一痛起来，妈妈便会歇斯底里地叫喊，当然，癌已消蚀去她所有的气力和眼泪，所以，妈妈的叫喊，也只能是嘴空空地大张着，一双枯手，空空地乱抓。
　　 杜冷丁，已由刚开始的一天一支增加到现在一天六支还不能完全控制住妈妈的痛。明明知道，妈妈除了病痛，也应该是有了药物的成瘾性。妈妈现在只能依赖药物，才会轻松一些，才能好受一些。
　　 一天，打完针的妈妈出乎意料的温柔，“明明，等我病好了，我一定要多多挣钱，补偿你们。”妈妈的声音让明明当时就泪流如注。要知道，这样的话，自从妈妈生病以后，就极少了。有的时候，明明真怀疑，家人、亲情，是不是也被癌细胞一夜之间从妈妈的头脑中吞噬了。
　　 “嗯，妈妈，你好好的，我们就会好的。”明明紧拉着妈妈的手，流着泪笑。
　　 “嗯，我最心爱的女儿，我知道。”妈妈从明明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无比柔情地抚摸着女儿的头。
　　 明明就那么伏在妈妈的手心里，压在心里太多的累和愁在那一刻烟消云散。
　　 “妈妈，我也给你梳梳头吧。”过了好一阵，明明抬起头，泪光闪闪地说。
　　 妈妈极配合地半靠在女儿怀里，一动不动，任明明梳理她纷乱的头发，像个乖孩子般。
　　 但这样的时间，真的是太少了。
　　 “告诉我，你们给我用的是什么破药，为什么治不好我的病？”“我就知道，你们不愿意给我用钱，你们都在盼着我死，都在想我早点死。”“死老头子，你等着，等我痛死了，变作厉鬼也要追着你。”妈妈的怒几乎无时不在，最后演变成打人，抓人。谁靠近她，她就打谁，抓谁。
　　 一次，爸爸的手背被妈妈因为用药、因为重病而变得脆硬的指甲抓得血迹斑斑她还在不依不饶地吵闹。
　　 “妈妈，妈妈，我求你不要闹了，不要闹了，好吧。”被闹得实在是急了，明明会紧紧地抱住妈妈，大声哭喊、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