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貂蝉
门上的玻璃为遮蔽人眼本是用旧报纸糊的,日久天长多有破损。假貂蝉一眼看见床上有两个光光的屁股,像她和小吕布时常做的那样叠压在一处正干得欢畅。上面的后背热汗淋淋,屁股上上下下耸动,两条又白又长的腿像两条白蛇箍他腰上,身子一挺一挺浪得似刚离水的鱼儿。
哪个骚狐狸趁她不竟敢勾引自己的男人?假貂蝉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她倚着墙喘息半天,这才怒喝一声:“开门!”用脚把门踢得砰砰山响。
正是午休当口,院子里安安静静,这踢门声听来就像打雷,惊起不少午睡的人。人们带着疑惑围拢来,见屋门紧闭,有好事者就趴在玻璃缝往里瞅,然后捂着嘴笑,人问只是不答。这激起了更多人的好奇,争相扒着玻璃缝往里瞅,嘻嘻哈哈像看西洋镜。
那门突然大敞四开,挤在门前的人不曾提防,一下栽进去好几个。昂然走出的竟然是本团的青衣何倩倩,她若无其事地理理散乱的长发,挺胸昂头,跨过倒地尚未爬起的人,鼻子一哼,像戏中走出牢门踏上刑场的江姐。
假貂蝉放下怀里的孩子,叫骂着“骚货!不要脸!狐狸精!”冲上去,想给这个没廉耻的小妖精几个耳瓜子。可没等她手到,何倩倩已经抓住她的手脖子朝旁边一撩,鄙夷地瞥她一眼:“呸!不瞧瞧你那熊样儿?这儿哪有你撒野的份儿?”又扫视了一下众人,像领导那样训斥道:“不好好睡你们的觉,闲得没事啦?来管人家的鸡巴事?”说着昂昂地走了。
人们噤若寒蝉,自动给她让开条路,像恭送贵宾一样行着注目礼。直待她走远,才讪讪地摇头笑着散开。有个武生边走边学着何倩倩的腔调说:“没事啦?来管人家的鸡巴事!”
这何倩倩细高个儿,人长得漂亮,为人霸气十足。她叔叔是地委副书记,分管管全区文教,算是这剧团的顶头上司。何倩倩从小娇生惯养,来剧团也不改小姐脾气,仗了叔叔的势力在团里飞扬跋扈,团长都不放在眼里。上戏时她相中的角色轮不到别人,她看上了小吕布,硬硬把演貂蝉的演员顶了自己粉墨登场。
团长是个欺软怕硬的货色,劝那被顶下的貂蝉:“我也没办法,谁叫你没个当地委副书记的叔叔来着?”
假貂蝉挨了何倩倩几句抢白愣了,她没想到天底下会有如此厚颜无耻的女人,抢了人家男人还那么理直气壮,倒好像是她假貂蝉抢了她何倩倩的男人似的。特别是何倩倩那鄙夷的一瞥,仿佛刀子扎在她心上,把她以住的自信,勇气和骄傲扎得荡然无存。她跑进屋,没理呆坐在床边手足无措的小吕布,扑到床上,用被子蒙了头号啕大哭起来。孩子倚着墙根坐在门外没人问管,像个弃儿哇哇哭的惊天动地。小吕布默默呆坐了一会,垂头丧气地出门抱上孩子不知躲到何处去了。
她一直哭到天黑,越想越窝囊,起来洗把脸就去找团长。
团长一脸茫然:“不可能吧?人家何倩倩可是高干子女,根红苗正,怎么会干那不为人耻的事哩?再说,两人在屋里不一定就是那事呀?是不是他们在对戏呀?”
假貂蝉冷冷一笑:“是呀,你们剧团兴一男一女插着门儿光着腚在床上对戏哩?”
团长尴尬地搓着双手说:“你放心,这事我一定会调查清楚并严肃处理的。这还了得,大白天的搞作风,太不像话!太不像话!”
处理的结果是,何倩倩调到了地区京剧团,小吕布不再演吕布,废为勤杂工,负责拉幕拾掇道具。何倩倩临走闯进假貂婵家,示威似地站在门口喊道:“吕少秋,你记着,我何倩倩这辈子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任谁也休想把咱分开!你等着,咱俩地区京剧团不见不散!”
小吕布没敢把她的话当真,像吕布丢了方天划戟又失了赤兔马,没了一丝英雄气概,整天失魂落魄,头发不理,胡子不刮,破罐破摔论了堆儿,不久就现出一副落拓相。只有在家看假貂蝉时双眼才偶尔闪出当年舞台上舞动方天划戟英勇杀敌的光彩,骂她是个丧门星,没事就泡在剧场旁边的小酒馆里,要上三毛钱的白酒两毛钱的花生仁,自酌自饮,喝醉了才歪歪扭扭地回家。进门衣不脱,鞋不扒,栽到床上倒头就睡。假貂蝉唠叨几句,他跳起来挥拳便打,一拳拳硬硬实实,像对待阶级敌人,让她白白嫩嫩的肌肤上青痕叠着红伤。后来,假貂蝉一见他喝多了像见了猫的耗子,抱起孩子撒腿就跑,在街上流浪半宿,估摸他睡死了才悄悄回屋,搂了孩子躲在床角睡。若是白天她就跑到对面的服装社,只有在那里,她才能感到些许快乐。
那天假貂蝉正学裁一个新式样,成大剪子满脸是笑地抓着她的手教她这儿该怎样,那儿该如何,没发现小吕布摇摇晃晃闯了进来。长长的头发散乱地耷拉在他被酒烧红的脸上,眼珠子也像火炭儿。假貂蝉瞥见他,笑笑,正想解释,冷不防被他一把揪住头发,恶狠狠地骂道:“你这个不要脸的臭婊子!敢给老子绿帽子戴,跑到这儿发骚卖浪!”他用力一搡,假貂婵站立不住仰倒在地,头撞在案子腿上,登时流下血来。
屋里的女人们吓得齐喊乱叫,跑来跑去乱作一团。成大剪子想去扶假貂蝉,被小吕布劈胸一拳打了个趔趄。小吕布瞪着血红的眼珠子骂道:“你这奸夫!不打听打听老子姓字名谁,竟敢睡我的老婆,我看你是活腻歪了!”成大剪子见事不妙,忙抄起案上的大剪子,气愤愤地回道:“你这小子真不是人揍的,糟蹋你老婆也就罢了,把老子也捎上了,俺看你是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哩!”骂着,挥剪子迎将上来,闭着眼照小吕布一通乱捅。
小吕布看那剪刀闪闪放光,左躲右闪,趁势抓住成大剪子的手,抬腿一脚踢在他的小腹上。成大剪子“哎呀”一声,扬手丢了剪刀,腰朝下弯,头往前伸,扑通栽了个嘴啃泥。小吕布上前跨到他身上,拉起武松打虎的架势,左手揪住他后脖领子,抡起右拳一顿好揍。成大剪子初起惨叫里还加着怒骂,到后来就只有哀嚎之声了,脸上像开了颜料铺子,五颜六色全了。外面看热闹的怕出人命,几个汉子进来,把不依不饶的小吕布拉劝走了。
服装社的女人们这才围拢来扶起成大剪子。假貂婵的头已经被人缠上了白布,血渗过来,红乎乎一片。假貂蝉朝成大剪子深鞠一躬,说:“对不起成师傅,俺回去就跟这个畜生离婚!这日子是没法过了!”
小吕布和假貂蝉像两只红了眼儿的斗鸡,只是怒目相向,却没了只言片语,连骂都成了多余。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去民政局办理了离婚手续。假貂蝉抱上孩子,背起包着自己和孩子衣物的小包袱,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她和小吕布生活了整整三年的这个阴暗潮湿的家,赶往车站搭车走了。她没想到,就在她离开不久,成家兄弟朋友十几个在成大剪子的率领下冲进文工团,上演了一出精彩的群英战吕布。
成家本是县城的大户,闻听大剪子受了欺负个个义愤填膺,抄起家伙赶到他家,定要报仇雪恨。十几个年轻力壮善打敢拼的汉子由一头绷带的大剪子打头,十几个人十几条棍围定小吕布乱棍齐下。可怜我们的小吕布没来得及招架即被掀翻在地,棍似雨落,骂如雷鸣,直打得他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口鼻流血,奄奄待毙。若不是赶来的同事紧拉慢劝,小吕布怕真得去阴曹地府找老吕布喝茶去了。
当小吕布被打得七荤八素之时,假貂蝉正坐在古城开往高唐的汽车上搂着小吕姬黯然落泪。她坐的是过路车,在宋家集下车,而后再步行十多里才能到夏家窝棚。
正值暮秋,地里已然是光秃秃一片。刚刚长出的麦苗儿细如青线,尚遮不住泥土的褐黄,远远看去似一层绿濛濛的淡雾。田野里不时有一缕旋风挟持着散碎的草叶儿飞旋而过,风尾巴细如烟缕直通云际。假貂蝉望着车窗外熟悉的景色泪下如雨,一滴滴落在小吕姬红扑扑的小脸上。
小吕布被送进医院。何倩倩闻讯赶来,一看小吕布乱七八糟的惨相,跑到县公安局,抬出叔叔亮明身份。公安局不敢怠慢,立即赶赴成家,把正喝酒吃肉庆贺胜利的一干人统统扣上铐子,拘留了成大剪子和为首几个打人凶手,逼成家拿钱给小吕布疗伤。何倩倩这才满意,赶到医院服侍小吕布了。
一顿乱棍让小吕布清醒不少,后悔自己犯浑。福为祸之所倚,祸为福之所寄,在何倩倩的努力运作下,他出院即调往地区京剧团,并和何倩倩喜结连理。小吕布振作精神,再抖威风,登台重演《吕布戏貂婵》,比在县文工团唱得更为卖力,因而人也更火更红,去哪演出都有一群戏迷捧场,成了鲁西一带的明星大腕。
小吕布人并不坏,得意之际重又想起假貂婵的好,觉得愧对她的一片真情,尽管离婚时假貂婵拒绝他给孩子抚养费,他还是和何倩倩商量每月从工资中拿出二十元按月寄给假貂蝉。那年年底,他去一家服装社订衣服,看到轧轧作响的缝纫机,忽然想起假貂蝉曾再三要求买架这东西,便和何倩倩一起去百货公司买了架“蜜蜂”牌缝纫机,托人捎到夏家窝棚。
假貂蝉回家后闭门不出。可这种消息一诞生就是带着翅膀要满世界乱飞的,媒人们如蝶逐花涌上门来,劝她再走一步。她只是摇头。尽管她一怒之下离开了小吕布,事过气消却有些后悔,她从心里还爱着这个男人,不曾一刻忘却。可人哪有回头路好走哩?这世上,没哪个男人比他更好,虽然他爱拈花惹草,失意中犯浑打骂过自己,可人谁没个性子?又有哪只猫儿不贪荤腥?何况那些鱼硬硬往猫嘴里蹦哩。说:“婶子大娘,您们就别再费心了,俺这一辈子就守着俺妮儿过啦!”
假貂蝉收到小吕布的意外之礼喜出望外,抱着崭新的缝纫机泪水潸然。可见小吕布并没忘记她,心里还惦念着她哩!人说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这话不假哩!她心里暖烘烘的,可离婚了,一刀两断了,从此没有任何瓜葛,怎好收人家如此贵重的礼物哩?不能让他小瞧自己,她把开包的缝纫机恋恋不舍地重新装入箱内,一定要退回去。臭粪拦住说:“傻闺女,这可是你做梦都想的东西,眼下有钱都买不着哩。说起来这也是你应得的物件,他欠你忒多。话说回来,你们离婚了,孩子可还是你们俩的呀,就算是他送给孩子的,你先代孩子收下还不成嘛?”假貂蝉听爹说得在理,再说,自己有了这东西就可以干活挣钱养家养孩子了呀!干嘛非得死要面子活受罪赌这口傻气哩?说到底这也是为了孩子呀?如此一想也就心安理得了。她支起缝纫机,踩得机器轧轧响,那声音,真像一只绕花飞舞的小蜜蜂,嗡嗡嗡嗡,难怪叫“蜜蜂牌”哩。
女人们闻听假貂蝉家有架能做衣服的机器,纷纷围拢来看稀罕。机器不大,精巧美观,轮子银亮,身子黑亮,台板油亮,处处亮得像镜子,能照见人影儿,一股好闻的机油味闻着都新鲜。看假貂蝉悠然自得地坐在机器前,脚踏踏板,稍稍一动,大轮小轮嗖嗖转得眼花缭乱,那针上上下下快得看不见影儿,细细密密的针脚出现在布上,像尺子划得一般直。女人们又是吃惊又是感叹,大呼小叫,稀罕得不得了。
农村学校不似城里,假期是根据农事安排的,每年除了和城里一样的寒假还有麦假,秋假。小吕姬七岁那年,小吕布托人捎信儿,想叫孩子去城里玩玩。假貂蝉没有阻拦,毕竟他是孩子的亲爹哩。从那起每个假期小吕姬都跑去找爹。臭粪把她送到宋家集,登上过路的长途客车,给司机或售票员说些好话,拜托人家多多关照,一直就把她捎到地区京剧团门口了,方便得很。
何倩倩和小吕布婚后怀了几次孕,都自然流了产。去医院检查,医生说她这是习惯性流产,保不住,以后最好别再怀孕。何倩倩死了要孩子的心,就和小吕布商量把小吕姬接来过:“孩子大了,农村教学条件到底不如城里,在那上学就把孩子耽搁了,不如接来跟咱一起过,对孩子以后前途也好。”她喜欢小吕姬,这孩子乖巧,懂事,小嘴也甜,白白净净,眉清目秀,是个招人待见的小美人坯子。小吕布何尝不想把孩子接来哩?这年春节,他硬着头皮去了趟夏家窝棚,随身给假貂婵和臭粪带去好多礼物。假貂婵听他说的在理儿,看孩子喜欢,为孩子前途着想,就同意了。
地区京剧团排演了现代京剧《沙家浜》,小吕布饰演郭建光,演出获得巨大成功,在省里获了大奖,并得到省委书记和省长的亲切接见。小吕布平步青云,成了京剧团副团长。各地纷纷邀请他们前去演出,连夏家窝棚的大喇叭里每天一早播放的也是他的《沙家浜》选段:
朝霞映在阳澄湖上,
芦花放,稻谷香,岸柳成行。
全凭着劳动人民一双手,
画出了锦绣江南鱼米香……
假貂蝉站在院子里,眯缝着眼静静聆听,那略带鼻音的唱腔清爽嘹亮,有一股磁性,一股摄人心魄的魔力,让她如迷如醉。她好像看见小吕布一身灰色戎装,站在灿烂的霞光里,挺身亮相,满面春风地引吭而歌,这时,她眼里总会蓄满泪水。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京剧团一次从外地演出回来车出了意外。半夜里,归心似箭的司机多喝了酒,一路上疾驰如飞,快进城时,车突然像醉鬼一般一连挂倒路边的两棵大树,而后轰鸣着一头栽进河里。一向喜欢坐在前面的阿庆嫂何倩倩和司机当场一命呜呼;小吕布被车椅背挤断了腰;全剧组几乎人人带伤。好在那河不深,又是枯水季节,才没致新四军指战员和胡传魁匪帮一同覆没。
小吕布在医院住了半年,坐着轮椅垂头丧气回了家。他下肢瘫痪,永别了心爱的舞台。小吕姬跑回夏家窝棚,哭着求母亲去看看爸爸。假貂蝉收拾起行装,在一天清晨满怀依依之情再次离开了生她养她的夏家窝棚。朝霞映在马颊河上,芦花放,谷米香,微风荡漾。她泪眼朦胧地回望着堤下的故乡,感觉自己的离去更像一次逃离,一次永诀,这留下了她无限爱恋和怨恨的家乡呀!
别了,亲爱的夏家窝棚!
当假貂蝉一眼看到坐在轮椅上面容憔悴神情可怜的小吕布,眼泪止不住哗哗地流了下来。小吕布愧疚不已,紧紧拉着她不松手,泪蛋蛋扑簌簌滚个不住。还能说什么呢?她留下了。
生活,其实就是一种心态,更是一种态度,当然,也脱不了冥冥的命运之手。如果冥冥的事我们无法把控,那么,心态与态度便是我们每个人要修的“功课”。
小鱼的评述,戏里戏外的独白,都有了……欣赏,学习。
切中时弊,寓意深刻,彰显人性,鞭挞丑恶,欣赏拜读,受益匪浅!问好大哥,生活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