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我正在一家报社做实习记者，那次采访的对象是一位叫秦子豪的老人，那是个在辽沈战役中屡立战功的英雄，本以为能听到他们当年浴血沙场的慷慨悲壮，谁知他却拿出一只玉蝴蝶，为我讲述了一段发生在战火硝烟中的爱情往事……
　　 （一）
　　 那是1946年秋天的一个清晨，天快亮了，晨雾渐渐升起，模模糊糊的天际中不时闪出团团火光，县城外的公路上，虹螺山绺子的二当家土炮正带着兄弟们和国军交火。
　　 他们这次去县城抢大户，正赶上打仗，就顺手牵羊劫了一辆国军出城的马车，打开箱子一看，里面装的全是现大洋！这回赚大发了！正在土炮暗自得意的时候，后面的追兵就撵上来了，暴豆似的子弹全往他们身上招呼，要是以往朝路边的苞米地里一钻，任他天王老子都没辙，可他实在舍不得车上的箱子，只能边打边撤！敌人越来越近了，兄弟们也倒下了十来个，土炮红了眼：再打下去别说大洋拿不走，连小命都得搭上，得换法子了！
　　 他让丁二歪带人先走，自己掏出几个土地雷冲着敌人扔了过去，随着爆炸声响起，敌人倒下了一片，没伤着的也全都乱了起来！
　　 土炮揉揉眼睛：他鼓捣了十几年火药，也没造出过这么大威力的土地雷，这动静都赶上手榴弹了！再仔细听听，哪是土地雷的响动，分明是有人扔了真的手榴弹！紧接着无数发子弹从苞米地里打出来，敌人慌了，土炮乐了，是解放军来了！
　　 动手的是解放军某部七连的官兵，这次攻打县城，他们连的任务就是伏击出城的敌人，看见有人和敌人交火，自然得帮上一把！正在他们打得起劲的时候，一辆马车卷着烟尘疾驰而至，车上跳下来几个人也加入了战斗，看样子和那些抢东西的是一伙，为首的女人引起了连长冯士虎的注意，她的出枪速度很快，打得也准，每颗子弹落下的时候，几乎都有一个敌人倒下，这种枪法在正规部队里都很少见，重要的是冯士虎竟发现她有几分熟悉，让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凤子？她还活着！
　　 指导员秦子豪凑了过来：老冯，这伙人身手不错，动员他们当兵吧！那女的好像是他们的头！
　　 冯士虎点点头，眼睛却一直没离开女人的脸，看出他的异样，秦子豪忙问：老冯，怎么了？
　　 我看见凤子了！
　　 秦子豪也愣了一下，搭档多年，他知道冯士虎的未婚妻凤子八年前就去世了，据说他们全村人都死在小鬼子的手里，他为了报仇才当的兵，可现在他把眼前的女人当成了凤子，是他认错了人，还是凤子没死？秦子豪怎么想都觉得蹊跷，打完仗一定要弄个明白！
　　 枪声渐渐停止了，公路上只留下横七竖八的尸体和滩滩血迹，敌人除了倒下的都投降了，解放军开始打扫战场，土匪们则收拾东西准备扯呼（撤退），女人把土炮叫去低声说了几句，土炮就带人把马车上的两只箱子抬到了冯士虎他们面前，打开箱子，清一色的现大洋：
　　 长官，我们是虹螺山绺子的，当家的说了，这两箱大头（银元）给你们，交个朋友！
　　 冯士虎没搭腔，秦子豪笑了起来：兄弟，东西我们不要，和你们当家的说一声，都跟我们走吧！她枪法那么好，当胡子（土匪）都可惜了！
　　 土炮呲牙一笑，放下箱子就撤：俺们可不当兵！你们的兵不让抢东西，不抢东西俺吃啥！
　　 冯士虎一把拦住他：兄弟，你们当家的叫凤子吗？
　　 土炮纳了闷：当家的小名他咋知道？可是自己啥也不能说，只好装傻充愣：
　　 谁知道当家的叫啥？她的名也不是俺们能叫的！
　　 远处的女人已经上了马车，其实她早就认出他了，没错，就是她的虎子哥！女人发现他在看她，忙把头调了过去，冲着土炮喊了一嗓子：回山！
　　 随着土炮一声令下，众人都跳上马车，就在他们准备离开的时候，冯士虎突然喊了一声：凤子！是你吗？
　　 所有人都愣住了，女人没做声，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她发现他身后的尸体堆里竟露出个黑洞洞的枪口在晃当，她本能地喊了起来：
　　 虎子哥，快趴下！
　　 他听到了，是凤子的声音！她真的活着！
　　 可是就在冯士虎听到喊声的时候，身后的枪响了，他倒了下去……
　　 （二）
　　 秋夜，天空中几颗星星在闪烁，月亮在阴云中悄悄地探出半张脸，安静的俯视着一切，绺子里除了巡夜的人都睡了，只有女人的屋里还亮着微弱的灯光，她没睡，也睡不着，正倚着炕桌静静地出神……
　　 想起了和虎子哥订亲那天，他从怀里掏出一只玉蝴蝶，小心翼翼地戴到她的脖子上：
　　 凤子，这是俺娘传下来的，你戴着，将来再给咱们的儿媳妇……
　　 她低头看着玉蝴蝶，他凝视着她，想了好半天，才憋出一句：凤子，真好看！
　　 凤子的脸“腾”地红了，也不知道好看的是玉蝴蝶还是她！她心中暗恼，这傻小子，连句招人稀罕的话都不会说！这句话她记一辈子，一想起来心里就热乎乎的。
　　 没多久，虎子哥进城给他爹抓药去了，还没等他回来，村里就出事了！
　　 那天晚上，凤子正和爹娘一起吃饭，就听见外面传来枪声和脚步声，门被踹开了，汉奸王大头带着几个端枪的鬼子闯进来，鬼子们狞笑着朝凤子扑过去，爹举起门栓就打，却被几把刺刀捅进了前胸，娘紧紧拖住一个鬼子的腿喊着凤子快跑，也被捅在了刺刀下，凤子从后门跑了出去，屋后是一片芦苇荡，芦苇密密麻麻地遮住了水面，凤子一头扎了下去，借着芦苇和夜色的掩护一口气游出了很远，天黑风大，鬼子们不敢下水，放了一通乱枪就走了。村里的枪响得更激烈了，也不知道那天来了多少鬼子，他们走的时候只留下了村民们遍地的尸体和漫天的火光……
　　 凤子成了村里唯一活着的人，她要去找虎子哥给亲人们报仇，可她浑身都湿透了，又冷又饿，没走多远就昏了过去，阴差阳错的被大当家的救上了虹螺山，在绺子里呆了这么多年……
　　 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大当家的，她也是躺在这间屋子的土炕上，炕桌边坐着一个男人，窗户上挤满了人脸，门外也不时有几颗脑袋探进来。看着身上穿的已经不是自己原来的衣服，凤子本能地坐了起来，努力地搜寻着脑海中残存的记忆：这是哪儿？
　　 看出她眼中的恐惧，男人笑了起来：这是虹螺山，你的衣服全湿了，土炮媳妇帮你换下来洗了，放心，在我的绺子里没人敢动你！我让土炮煮了粥，吃饱了就送你下山！
　　 虹螺山？绺子？凤子的脑子飞快地旋转着，她的眼睛一下子落到他鼓鼓的腰上，记得爹说过，胡子的身上都带着家伙！她明白了，是眼前这个彪悍的男人救了自己，看样子他也是他们的头！她咬咬牙，当下做了一个决定：
　　 俺不走！你要是帮俺杀鬼子和王大头，俺就给你做媳妇！
　　 说出这话的时候，凤子的心在流血：她虽然放不下虎子哥，可亲人们全死了，这个仇得报，而凭自己和虎子哥又杀得了几个鬼子？眼前的男人有人有枪，有他帮着自己报仇，虎子哥就不用白白送死了……
　　 看着她的举动，大当家的愣了一下，本来以为她只是个饿昏的姑娘，没想到她和鬼子有仇，看她说要嫁给自己却双眼垂泪的样子，说不定她早有了心上人，不，这乘人之危的事他绝不能干！
　　 妹子，别着急，到底出啥事了，慢慢说……
　　 凤子把那天被鬼子屠村的事情告诉他，刚讲到一半，他就愤怒的拍起了桌子：妹子，这仇我帮你报！咱不能放过这帮畜牲！至于嫁给我，等你想清楚了再说！
　　 就这样，凤子在绺子里留了下来，为了安全，他让她住在他的隔壁，还给了她一把枪。没过多久，他带人偷袭镇上日军的弹药库杀了十来个鬼子和汉奸王大头。他帮她报了仇，却没提过要娶她的事情，他很喜欢她，却不想让她因为报恩而嫁给自己；再后来，她也成了绺子里的一员，枪法已不在他之下，那次砸响窑他受了重伤，回山之后他们就成亲了——他是想把这份家业和兄弟们交给她，而她不想让他有最后的遗憾；不久后，他死了，她就成了绺子里新的当家人……
　　 回想起这些，女人不免伤感了起来，不知不觉中天已渐亮，她摘下脖子上的玉蝴蝶，把它装进了一个小盒，这玉蝴蝶她整整戴了八年，猛然摘下来，好像把她的心也摘走了，可是她知道，从嫁给当家的那天开始，它就不再属于自己了！
　　 （三）
　　 那天上午，帐篷医院里来了两位特殊的客人，来的是一男一女，男人手里提着山鸡和肘子，女人说是冯士虎的妹妹，来看她哥哥。哨兵班长打量着他们觉得不可思议：医疗队的位置向来保密，他们怎么会找来？他既不敢放行也不敢拦着，马上派一个兵进去请示，不一会秦子豪就迎了出来。
　　 听哨兵一说这两个人的打扮和拿的东西，秦子豪就知道是凤子来了！在这打仗的年月，山鸡和肘子都是稀罕物，就是首长也不一定能吃到，对胡子来说却不难办。
　　 把受伤的冯士虎送到医院以后，他就派人打探了那些胡子的底细：他们是虹螺山于老四绺子的，于老四前年就死了，现在当家的是个寡妇……
　　 秦子豪猜的没错，来的正是凤子和土炮。看见指导员亲自过来接人，哨兵班长自然不敢拦着，可依然支吾着不肯放行，凤子一看就明白了，他是怕自己身上带着家伙，就从前襟里把盒子炮掏了出来，连土炮的那支一齐拿在手上，不一会的工夫两把枪就像变戏法似的拆成了一堆零件，看得哨兵们眼睛全直了，秦子豪也暗自佩服起来：
　　 凤子，你咋找到这来了？
　　 凤子脸一红没说话，土炮却冲他嘿嘿一笑：秦指导员，别忘了俺们是干啥的！连你叫啥名俺都知道。
　　 秦子豪也笑了，踩盘子趟路（打探消息）是他们的强项，想找个人还不容易！他领着凤子和土炮去看冯士虎，凤子进了帐篷，看着熟睡中的冯士虎没去打扰他，把玉蝴蝶放在他枕边就走了……
　　
　　 一缕阳光照进野战医院的帐篷里，暖暖的。病床上的冯士虎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他的头沉沉的，好像做了一个好长的梦：他梦见凤子了，可是他喊她，她却不答应，还扭头要走……他一把拉住她的手，喊了起来：凤子，别走！我是虎子哥！
　　 那只手却抽了回来：冯连长，你醒了？我是韩梅。
　　 看清楚眼前的人是军医韩梅，冯士虎愣住了，他的眼睛紧紧盯住了枕边的玉蝴蝶，这不是订亲时送给凤子的嘛，怎么会在这儿？他想起来了，那不是梦，打仗的时候真遇上凤子了，后来自己中了一枪，就啥也不知道了……
　　 韩医生，凤子来过？
　　 韩梅点点头：她说把这个给你，然后就走了……
　　 拿着玉蝴蝶，冯士虎喃喃自语：凤子，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望着痴情的冯士虎，韩梅的心像被刀子扎了一下，特别疼，几年前她就喜欢上他了，他是战斗英雄，也是她唯一见过的从病房偷着跑出去打仗的伤员，他早在她心里扎了根，不管身边有多少优秀的军官在追求她，她都拒绝了。她对他好，所有人都看出来了，只有他全然不知。现在听到他不管在昏迷中还是清醒时，第一句喊的都是凤子，她一下子全明白了：在他心里，凤子是任何人都无法替代的，看来是自己多情了！她悄悄跑了出去，泪水顺着她洁白如玉的脸颊淌了下来，这一切都被秦子豪看在眼里，看见她伤心，他不知道为什么也跟着难受起来：
　　 韩医生，你怎么了？
　　 见秦子豪过来，韩梅忙抹去眼角的泪，勉强冲他笑了一下：
　　 我没事，风太大，把眼睛迷了。冯连长醒了，你快进去吧！
　　 秦子豪没急着进屋，而是掏出一块手帕递给她：
　　 韩医生，你是为了老冯伤心吧！其实根本没必要，他和凤子的事我知道，有空给你讲讲。他要是忘了凤子跟你好，就不是你的冯连长也不是她的虎子哥了！你喜欢见异思迁的男人吗？
　　 秦子豪不愧是读过书的人，几句话都说到韩梅心坎里去了，她接过手帕，感激地看着他，心里有种莫名的温暖。
　　 （四）
　　 那是个酷热的晌午，虹螺山上，青葱的树木在闷热中低头弯腰，偶尔一阵风吹过，蜷缩的叶子发出忧郁的“沙沙”声，几只麻雀不时的从地上飞过，又落在远处的梨树上，山路上突然来了个骑马的男人，径直朝山顶奔去，前面似乎没有路了，就在他牵着马寻思着怎么走的时候，几个人从树丛里钻了出来，其中一个人上下打量着他，慢慢开了口：老哥，你要上哪去？
　　 看见他们出来男人就笑了，一上山他就看见树丛里晃荡的人影了，这帮小子跟了他半天了，也真够沉得住气的。他问了一句：你们是凤子的人吧？麻烦哪位兄弟跑一趟，就说她虎子哥来了！
　　 一听是找当家的，几个人都客气了起来，一个小喽啰飞快的跑了回去，不一会二当家的土炮来了，看见冯士虎，土炮就乐了：冯连长，找我们当家的入伙来了？
　　 冯士虎瞪了他一眼：少贫嘴，凤子在吗？
　　 在，她让我带你上山。再拐几个弯就到了。
　　 有人牵过马，土炮领着冯士虎朝山颠走去，别以为到了这就没了路，其实跨过山顶还能走，再走不久穿过一个山洞就是凤子的绺子了。这可真是易守难攻的好地方，要是没人带路都得转迷糊了！
　　 凤子的土屋里，八仙桌上摆着猪肉炖粉条，炒鸡蛋和小葱拌豆腐，还有一碗冬瓜丸子汤，香味顺着窗户飘了出来，外面的兄弟们都忍不住咽了口吐沫：这饭菜都赶上过年了！还都是大当家亲手做的，也不知道什么人能有这个口福！
　　 望着满桌子的家乡菜，凤子又想起她和虎子哥的订婚时候，玉蝴蝶就是那天他送给自己的，她永远都记得他那天说过的话：凤子，玉蝴蝶是俺娘传下来的，你戴着，将来再传给咱们的儿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