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冬天干冷干冷，寒风象小刀子一样刻在娟儿的脸上，不一会便有些麻木的感觉。她身着青灰色长款羽绒服，特意裹上了那条大红围巾，面无表情，木然地向秋韵酒店走去。漫长的冬夜早早地降临，连路灯都比夏日昏暗了许多。
　　
　　 从家里出来，娟儿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带车，她特意想走一走，也许是想让寒冷的空气给自己燃烧了七年的激情降降温，也许是想抖落浑身的凌乱，还一份清静归本真。
　　
　　 通向酒店的路至多十分钟，今天她却走了半个小时。早叮嘱过自己，舍而生，取而死，从此要学会放弃。可是，事到临头还是乱，她仍然挥之不去失败的感觉，亦如临刑前的样子，明知将会死去，仍然本能地存有一丝活着的奢望。
　　
　　 她要去与雁军吃最后的晚餐。
　　
　　 那是让她何等激动过的一个人。第一眼看到他时，她简直惊呆了，英武年轻的雁军，脸上挂满自信的笑容，崭新的军装托出一个如救世菩萨般的标准军人形象，这菩萨是专为成就她的婚姻的，尽管她出身高贵，尽管她而立之年仍难有白马王子占据她的心灵。那一刻她被征服了，象久经漂泊而发现美洲新大陆一样的激动，她忘却了自我，忘却了时间，忘却了地点，失态地呆在那里，甚至半张着嘴，双眼却放射出希望、渴望、盼望之光。
　　
　　 那时，雁军已经四十岁，刚刚离婚，她不嫌弃他的婚史，不嫌弃他已经上了中学的儿子，毅然与之扑入爱河。她感谢哥哥，感谢哥哥生了个想当兵的儿子，才有机会让她去找这个管着全市征兵工作的风云人物。她当时送给他厚厚的一捆钱，在以后的七年中，让她收获了成千上万这样的钱。
　　
　　 那是她第一次送礼，是被哥哥逼着去的，是被侄子求着去的，清高善良的她，打骨子里厌恶这样的事，这样的人，可是却偏偏让她喜欢上了他，简直是一见钟情，甚至不能自拔。自幼学得本份做人的她，与雁军牵手后，对着他烧掉了她带给他的那捆钱，并声泪俱下地央求他，不可以再这样，人和人活，不和钱活，人活纯洁的情感，不活醉生梦死。
　　
　　 然而，他让她失望了，尽管她信奉，只要自己用心，纵然一块石头也会被她感化的。七年来，让她爱得死去活来的雁军，不仅爱着她，还始终顽固地爱着钱，通过手中的权力，不间断地交换着大把的钞票。七年来，在这座厂矿众多，产业工人成堆的城市，走一个兵，从花几千元，到几万元，直至十几万，甚至几十万元！为的是让自己的子女能有一份固定的工作可做。
　　
　　 娟儿看着花花绿绿的钞票，眼前浮现出一个个送礼人的形象，一张张勉强堆出的笑脸，一双双长满厚茧的劳动者之手，还有那闪忽不定眼神背后透出的无奈之情。这些，都被身为市征兵办公室主任的雁军，一阵阵爽朗的笑声所淹没，但却让娟儿的心灵经受了一次次的折磨。一个产业工人，辛勤工作二十年，风里来雨里去，充其量也就积攒十多万块钱，这时子女恰到就业年龄，为了能得到一份工作，在竞争异常激烈的社会，咬牙拿出全部积蓄，“光荣”地送孩子入伍，为祖国的长城添砖加瓦。这是何等的“情怀”，这是怎样的“长城”。且不说这样的风气、腐败，制度和潜规则，让“长城”的根基如何牢固，就娟儿爱书胜过钱，专情胜过物的秉性，她是越来越忍受不了。
　　
　　 娟儿终于抗议了，她不再管钱，一分也不管，她将这些在她看来不干净的纸片片统统扔给予了雁军。
　　
　　 雁军整理着钞票，现出成功男人得意的表情，同时用充满爱意的眼神看着娟儿，对她的态度似乎十二分的不理解。
　　
　　 他说：“傻娟儿啊，在这个社会，钱比书管用，钱能让你填饱肚子，吃香喝辣；钱能让你穿暖身子，华丽高贵；钱能让你居有所屋，富丽堂皇；钱能让你得到想要的一切，书却不能啊。”他说的是那样认真，甚至有些伤感。
　　
　　 娟儿第一次怒红了脸，她喘着粗气，用几乎要哭的声调急速地回说：“钱是不错，有着无尽的功能，爱钱没错，但要取之有道。你的这些钱，在我看来，它让生活困难的人更加困难，让善良的人更显无助；它让良心爱到谴责，让好人变得可耻；他能带给你醉生梦死，也能让你进监狱！”娟儿终于哭了。
　　
　　 雁军出神地看着娟儿的异常表现，万分纳闷之余，突然强笑起来。他上前深情地拉了娟儿的手，爱抚地为她抹去眼泪，继续说：“宝贝，你还是傻啊，这钱你不拿，别人也会拿，我们小小的人物，何能改变社会？钱多还能烫手吗？你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啊，快快别耍小孩子脾气了。”雁军将娟儿拉得更近，甚至想拥抱她，亲吻她。
　　
　　 倔强的娟儿却是一把将雁军甩开了，越加生气地说：“看来你是无可救药了，你的心咋那么黑呢？扫街的宋大姐，儿子是到了部队，可是她至今还背着好几万的欠债。寡妇刘黑姐，儿子是从部队回来有了工作，可是她伦为了什么人，你不知道吗？你的满足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的，你这样做事的人，我一天也不想和你过下去了。”娟儿咬咬牙甩出最后一句久窝心里的话，扭头扑出门外，哭得泪流满面。
　　
　　 雁军终于感觉到娟儿是认真的，他们的关系到了非常严重的程度。但他心里还是想不透，他自己对自己说：“要怨也只能怨社会，怨政策，怨制度啊，怎么能怪我雁军呢？即使这样，我仍然年年被评为全市文明建设先进个人，我有什么不好呢？”他对娟儿由不理解慢慢上升为反感了。
　　
　　 就这样，娟儿和雁军的婚姻亮起了红灯，直至分居。半年后的今天，雁军主动地提出协议离婚。娟儿在轰轰烈烈的爱情中，还没有来得及生孩子，就这样分手了。
　　
　　 他们相约在一起吃最后的晚餐。娟儿到得秋韵酒店，却犹豫了，她不想进入，不想再见到他，她停在酒店门口，想了想，解下身上的红围巾，挂在酒店门上，回头走了。那是他们第一次约会时，雁军为她买的，当她走出很远，再回头看时，那条红红的围巾，仍然飘拂在昏暗的灯光下。
　　
　　 娟儿心想：“也许他也没有进入酒店，就让那红围巾，连同这场失败的婚姻，随风飘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