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重看台湾导演侯孝贤的《童年往事》。那环境和民俗我是陌生的，可那恋恋情怀，却又让人强烈的共鸣。很晚了，直到月上柳梢，直到冰轮西斜，该睡去的时候，我还在想着这部电影，想到我自己的童年。临下线时，恰巧看见哥哥一篇关于“年味”的文章。关于故乡的那些桩桩件件，也就一点点被唤醒，走到眼前。
　　 故乡，首先是个颇有名气的地方。参加过解放战争或熟悉那段历史的人，都知道辽沈战役的关键一战——黑山阻击战。当时东北野战军十纵28师（著名的359旅）84团2营坚守黑山。那一战，惊天动地，悲壮宏烈，气势迫人。解放军与五倍于己的敌人浴血奋战，持续战斗三天三夜之久！高地被炮火削掉2米，阵地两度失手。然而，正义之师，将士同心，军民协力，终于以“誓与阵地共存亡”的钢铁意志，用血肉之躯守住了阵地，使敌人未得寸进，迎来了我军主力部队全歼廖耀湘兵团的重大胜利。
　　 黑山阻击战加速了解放东北的历史进程。“101高地”这块用烈士鲜血和生命筑成的阵地，也成为进行革命传统教育的重要场所——然而此刻，电脑桌前的我，脑海中闪现的却不仅仅是这块历史的丰碑。家乡有这样的光荣的过去，照理说是件荣耀的事。但正因为此，我们的故乡除了属于我们，似乎同时还属于许多人。也许对于每个有这样故乡的人来说，脑海中都有大历史下的小历史，正史以外的个人史，那是双重的身份，双重的背负，也是双重的人生。而后者，少一份崇高，却多一层亲切回味。
　　 我哥大我四岁。更多时候，我像个小小的跟屁虫，跟在他后面。哥哥那时有几个不错的玩伴，放学后总是统一行动，要么去打鸟，要么打扑克。起先他们爬树，掏鸟窝，找鸟蛋，但是几次之后他们放弃了这种玩法，因为爬树太费衣裳，一不小心衣服裤子会被半截突出的树枝划破。穿着这样的烂衣服回家，没有哪个孩子不挨骂的。这样的付出与他们少得可怜的收获无疑不成正比，他们转而用弹弓来打鸟。
　　 弹弓自制：找一截半个小指粗细的铁丝，弯成后端带尾巴的U字形，再找一截废弃的自行车里带，剪成两指宽一拃或者更长一点，两端分别绑在U字形铁丝的两头，一个简易的弹弓便做好了。当然为了好看或者实用，他们还会有更细致的加工。譬如把铁丝用布或者毛线之类细细密密缠好；再譬如，他们会把可以伸缩的皮条的中间部位剪得稍宽一点，里面放上石子射程会比较远。
　　 童年时总觉得故乡的鸟特别多。哥哥和他的朋友放学后跑到离村子不远的小树林里，悄悄的迂回穿插，等到了“最佳伏击距离”，这才突然的发出声响。都说“打草惊蛇”，他们却是“打叶惊鸟”。鸟儿扑棱棱的飞出来，四散逃逸，小哥儿几个手里的弹弓就嗖嗖的射击，等到鸟飞光了，他们才开始捡拾、点算战利品。因为鸟多，每次都能打下那么几只。等一会儿，笨鸟们又慢慢聚拢回来，他们再开始下一轮的射击。笨鸟先飞，逆推理看来也完全成立，先飞的果然是些笨鸟，竟然忘却了刚刚的危险，重投罗网。是舍不得熟悉的环境吗？还是贪恋这一方的安逸？因此之故被捕被捉，栽了跟头，它们竟跟当代的许多人有共通之处。
　　 哥哥和朋友们眼看着天快黑了，才恋恋不舍，鸣金收兵，几个人找个背风的地方，随便弄点柴禾，燃起红红的火焰，将战利品烤熟。最初是浓浓的焦糊气，不一会就开始有淡淡的肉香弥漫开来，随后香味越来越浓，直到在那一个小空间里再也闻不到其他气味。哥哥颇有长兄风范，每次总把肥厚的鸟腿给我，自己吃剩下的鸟胸。看着我从馋涎欲滴到打着饱嗝说再也吃不下了，他和伙伴们才开心地笑出声来。
　　 故乡的鸟不但数量多，而且种类也多。但是除了麻雀，其他大部分我已经叫不出名字。鸟儿们除了吃虫，也吃粮食，加之那时候麻雀被列为四害之一（后来证明这真是一桩冤假错案，中国历史上冤案层出不穷，连禽类也不能幸免），所以乡亲们对哥哥领头打鸟的行为，都不反对，毕竟那时候能填饱肚子已经是个壮举，别说拿钱给孩子买肉吃了。现在孩子自己想办法打打牙祭，怎忍苛责呢？
　　 天气冷时，哥和他的朋友们会聚在一起打扑克。虽是大人们玩剩下的旧牌，却也能玩。扑克适合四个人打，多数时候我属于多出来的那个，只好当看客，偶尔谁家有事，不能玩了，我是最好最方便并且自己极其乐意的替补队员。我也就是从那时候学会了打升级、憋王八、蹲麻子等等名目繁多的扑克牌游戏。
　　 乡下孩子手里没钱，输家也就不付钱，代之以各种各样的惩罚方式，譬如蹲麻子，输了的就要一直蹲着，除非等到赢了才能坐下；憋王八，大家就争着抢着往输家的脸上贴纸条；最特别的是打娘娘，输了的罚得很奇特，要喝凉水。夏天还好，清洌洌的井水喝到肚子里，凉丝丝，甜津津，蛮舒服，可是冬天那滋味真是“点滴在心头”了。记得有一次我就因为打输了牌喝多了凉水，半夜里上吐下泻，天还不亮就跟着妈去看医生，结结实实的挨了两针。
　　 我上了小学，哥上了初中，学业渐繁，他们再也无暇顾及到我。于是我开始跟同龄的小孩子玩耍。不知是不是我个性太强，争强好胜，不肯屈居人下，无论男孩子喜欢的弹玻璃球、摔纸牌，还是女孩子喜欢的跳皮筋、丢沙包，我总是当仁不让的赢家。直到后来一个没风度的男孩子气得用砖头砸破了我的额头。我用手捂着滴滴答答淌血的头，气定神闲的去了他们家，在他们家长的陪同下去医院，额头上缝了几针，至今还落下个明显的疤。整个过程我都没哭，就好像那不是我的肉。那个男孩子从见血开始，就抽抽搭搭的哭，等到我去了他家，他早躲得人影不见，一直到我从医生那回来都没见他。有时我会好笑的想，事隔多年，他还是那么胆儿小吗？
　　 以这一件事为转折，我很少与同伴一起玩了，常常跑到离村子不远的小河边，一个人呆呆的坐着。我看清清的河水，看水里的鱼儿，看河对岸近在咫尺却从来没有过桥踏过的青草地。这样一直坐到天黑，仿佛很有趣味。
　　 那条河严格来说不叫河，只是村民们人工开挖的一条引水渠。但对少年的我，俨然充满了诱惑的天堂。小河在村南，水从东边来，地下的泉水从若干个石头缝里一股一股日日不绝的向外涌着，淌着。很奇怪的，那坑里的水从不干涸，也不见漫溢，一径儿那么碧清碧清的明媚着。
　　 因为这条“河”，我们村平添了几许灵气。其实那是个普通不过的中国旧式小村庄，有一纵一横两条路。横路将小村分成南北两部分，一头连着乡里，一头通往县城，101高地就在通往县城的必经之路上，不过那时交通不便，我没去瞻仰过那个著名的战斗遗址，感受那轰轰烈烈的英雄气概。纵路则在村子中部，将小村分成东西两部。纵路不同于横路，不通汽车，也不铺柏油，就是那么一条两三米宽的平展展的土径。径旁遍栽成排的杨树，小河在路下穿过，一个横放的石墩就算桥。桥两侧大约二十米以内的范围都是我的天下。
　　 我在那里玩柔柔的水草，捡河底光滑的五颜六色的鹅卵石，偶尔还能捉到小鱼小虾。当然，都是很小的野生的鱼秧子。因为平时很少人来，它们或多或少带着些傻气，我可以毫不费力的将它们连同一鞠清水捧在手里。等到水顺着指缝流走，我再将它们放回河中。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相同的我和不同的它们做着同一个游戏，这应该算是有史以来最单调而又最不含杀机的“捕鱼”了吧？
　　 夏天，我坐在桥头，把小脚丫伸进清凉的河水，感觉碧波亲吻脚面的舒畅；冬天，我坐在岸边看夕阳，虽然那时还不知道李商隐的名句，但斜阳中那一抹酡红一直都是我记忆中最美的风景之一。某一年，我曾经对着一本比砖头还厚的字典，用韩语写下了关于小河关于夕阳的记忆，让我那位来自韩国某大学的教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当做范文朗读了一遍。教授还兴高采烈地说，要把这些文字带到韩国，作为中韩文化交流的优秀作品保留在他所在的学校。同学们用热烈的掌声打断了教授的话。待到掌声平息，教授又用他特有的不太纯正的汉语补充道：“常，我也要去你的家乡，看看那里的小河那里的夕阳，是不是真有你说的这么美。”我站起来，笑着对老师也对全班同学说：“欢迎老师，也欢迎同学们有机会去我的家乡。那里的村庄，那里的流水，那里的晚霞，都比我能写出来的要美很多很多……”
　　 只是世事难料，我在那年夏天便离开了那所学校，离开了那里的老师和同学，也永远的离开了那个小村。关于小村、河流和夕阳的点点滴滴，便如同那些童年往事，只能成为我心中的花朵，在闲时绽开，在睡前绽放，在梦里璀璨。侯孝贤的《童年往事》让人静静的流泪。因为每个人的故乡都不相同，可每个人的故乡又都是永远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