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之死
走过几步是一只竹子扎的老虎,同真老虎比起来,这一只未免营养不良,然而精神却很好,双眼发出绿光,那是两个小绿灯珠。武松骑在老虎背上,奋力出拳,那两只一伸一缩的小拳头里装有弹簧。一声虎吼——音响效果是不错的——老虎发威猛跳了一跳,将武松掀下背去。游人都拍手叫好,他也跟着叫。本来嘛,九八是虎年,武松这时候来打虎实在太不识眉眼高低,该当“虎掀武松”才是。
他微笑着离开,又忍不住回头看那一人一虎如何收场。这时武松又已骑上虎背,不久又被掀了下去,看来将周而复始的表演许多次。接下去的一段街灯就有些应景的味儿,胡乱扎两个八角灯或是童男童女。二龙戏珠虽然精致,到底落了俗套。随后是古典名著与民间传说的天下。张生月下会莺莺,孙悟空提着棒子赶着白骨精一圈一圈地跑,黛玉葬花是今晚看见的第一个静止的灯,灯边垂下的窄窄的白纱条子上写着“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大节下挂这么个凄婉的灯出来,也算品味独特。还有白蛇许仙、诸葛亮摆空城计、鹊桥相会等等。
他知道有些人家在乡下,是特地进城来看灯的。一年一度的元宵灯展已经变成了一道人文景观,想到这里他就有些高兴。他一向认为中国的许多节日是比西方的愚人节、狂欢节有更深长的回味。那些西方节日太张扬,也太孩子气了。
下一个灯是孔雀开屏。孔雀金翠辉煌的翎毛张得开开的,并且时不时扇动一下,发出“沙”的一响,五颜六色的耀人眼目;旁边是一盏鹤灯,灯泡安在鹤头的红顶里,脚下攀着半人高的淡黄“芦苇”,双翅微动,振振欲飞。这两只灯都不新奇,但是相当逼真,即使算不得巧夺天工,也是几年难得一见,因此围了许多人,有个小孩子骑在爸爸脖子上,靠在灯旁,嚷嚷着要妈妈拍照。
最复杂的一座(而不是一盏)题名“未来蓝图”的巨灯,共分三层。最下一层是纵横的公路、铁路和码头,许多汽车、火车、轮船正忙碌地穿梭;二层是一些高楼大厦,有些楼前还倚着脚手架,起重机不时从前面掠过,看来尚未竣工;最上一层是三架遥控的银灰色飞机,而且三机型号不一,模样各异,以代表种类繁多。一看制作单位,果然是县政府,他不禁为自己的先见之明笑了一笑。
河里漂着两三只鸭子灯,它们不时发出“嘎嘎”之声,表示戏水的愉快。最近的一只可以看见翅膀上写着“春江水暖鸭先知”。他觉得这是今年顶合他口味的灯了。
人越来越多,行走越来越艰难。他吃力地挤着,生出一个不近情理的愿望:希望自己是在梦里,再用力一挤,就醒了,发现自己正躺在舒适的床上,于是嘲笑着刚才的梦境再次睡去。可是这不是梦。
他好不容易回到家里,发现家人已经一个不落的睡下了。他们谁也不及他有兴致。他一边洗脸洗脚一边想着自己的遭遇:才上了一个多月的班,就被工作压得不能透气。别人一个小时的事他一天还做不完。能力是一方面,关键是他不喜欢。领导见到他时脸色已经很不好看,父母劝他要逼着自己尽快适应环境,否则“一定会被社会淘汰。”
他想他如果生在《西厢记》、《牡丹亭》的时代,他会发奋苦读,他坐得住。他会赴京应试,搏取功名,他相信自己这方面的实力。他没有兼济天下的兴趣,他会在翰林院做着显贵又清闲的官,空出时间来著书立说。那一切他都能游刃有余,那个时代像是为他度身定做的。
他在床上躺了一会,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也许自己也像庄生梦蝶般的,正在古代的榻上做着现代的梦,一个既长又折磨人的梦。不然他同古代不会这般契合,对现代不会这般抵触。不是已经有人追赶国际潮流,提出用拼音取代方块字了吗?他的梦再不醒就来不及啦!
他危险地笑了笑,背上发凉,心里觉得模糊的恐怖。他厌倦了节节退让,他要主动放弃了这个光怪陆离的花花世界。对亲人和朋友他并非没有眷恋,然而他们至多说些隔靴搔痒的话,能从根子上把问题解决么?他的性格几乎与生俱来,已经浸透了血液和骨髓,是不可能改变的了,难道改变这个广大的世界去迎合他?他还不至于狂妄到那个地步。然则剩下的只有一途:自己亲手结束这个梦。
想法是很早就有了,但条件和理由从没像今晚这般成熟。许是受了传统的元宵佳节的影响,许是受了扎眼的“未来蓝图”灯的触发,他下定了决心。他爬起来把同学录、影集、日记、书信全烧了。不留遗书,要走就走个干净。“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感情原是会日渐淡薄的东西。他不指望别人能记住他多久。
于是他来到洗漱间,毕竟是生死大事,不能太儿戏了。他生平第一次上了摩丝,效果果然好,一担柴似的乱发转眼间根根服贴,像岳飞手下纪律严明的岳家军;他搽了“大宝”,据说这样才“真对得起这张脸”。然后他回房换上一身西服,本想再加条领带,事到临头才发现自己只会系红领巾,不会打领带,只得罢了。重新站到镜子前面仔细端详,他不得不承认化妆前后确有天壤之别。当代社会某些东西不容否定。不过这一点好处与那庞大的“现代”相比,毕竟只是个零头。
他想到《沉香屑.第二炉香》,就到厨房里关上门,关上窗,打开煤气。忽然又想起这种做派仿佛香港明星翁美玲,不是熟读张爱玲的人不知道他是摹仿罗杰.安白登。不过“死”字当头,这些细枝末节也只得放在一边了。他亲切地看着目光所及的每一样物事,油盐酱醋、勺子筷子、抽油烟机、电热水器、砧板、水池子……不禁流了一点眼泪。其实这时候后悔还来得及,要是他赶紧离开的话。但他没有后悔。
他的死既不绝世悲壮,轰轰烈烈,也不哀感顽艳,悱恻缠绵,只是平静如水,洋溢着淡淡的书卷气。
(四)
我堂哥吕浩然最后一篇日记不像日记的东西使我起了一种模糊的了解。难怪崔昊为当初没看懂而感到“懊悔一辈子”了。
我发现浩哥生前与崔昊的交情比我想象得要深,日记里有些事浩哥连彭士超也瞒着,就没瞒崔昊。他说:“除了自己,谁也不信。”他自己就没做到。他到底也是个凡人。
门铃声响,我开了门,来的人我认识,是表哥大专同学朱永贵。他曾被浩哥带回来玩过一个周末。他问:“你家里人呢?”我说:“婶婶在房里写东西,其他人都不在家。你来看我哥的罢?”带他到浩哥房间坐了一会儿,告诉他浩哥几乎什么也没留下,还特别提到那个黑白日记本,说也给烧了,“把它带到另一个世界,续写我心中的隐秘”,浩哥的日记里有这一篇。朱永贵要过那本崔昊寄来的小册子,一页一页用心翻了一遍,后来就含着眼泪走了。
第二天我上街买颜料,正好看到瞿悦骑车带“大元”元晔。元晔的手绕在瞿悦腰上,两个人的样子亲热得可疑,简直有点“妹妹坐船头”的味道。我明明记得他们以前来浩哥家玩时,瞿悦是对“小元”元桦更好的,这上军校的家伙原来也不老实。但是细看他又像是有心事,只管骑车,不笑也不吭声。我听见元晔说:“我有个同事跟她男朋友分手了,哭得什么似的,其实是她自己想不开——老想着以前的人有什么意思?!”说着朝瞿悦的后背用力盯了一眼。我有意走慢几步,让他们骑过去了。
有个老乞丐拦着我跟我要钱,说他就靠这几个钱过日子,家里还有小孙子,不容易。我瞪他一眼说谁容易?这个世界谁都他妈活得不容易!
只是看到最后,突然觉得很绝望——这样的奇怪地感觉,并不能剖析深层的原因,可是我就是这样想的,很心痛。
小说里浩然的死亡,所呈现出的正是作者要借由主人公表达的对于现实和文化走向的一种茫然无措,当庞大的现代一点一滴的吞没优美的古典,当文化被异化,那么痴迷于文化的浩然,他的出路会在那里?浩然的死是无助的并无奈的,浩然越是乐观,越理豁达,他的死亡就越发显得悲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