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蒋，醒醒。”李姐轻轻拍她的肩。她向李姐一笑说：“到啦？”李姐笑道：“快了，这么好睡啊？到底是年青人。”蒋玫笑道：“你又不老，才三十一岁。”一边说一边却做起了对比。若是小蔡，巧舌如簧，这时候就一定会说：“什么年青人啊？李姐你以为你老啊？走出去人家不定以为我们俩谁大呢。”前几天她就听见小蔡夸一位男编导越来越帅了。那人问她：“这么我说我从前很丑罗？”小蔡笑答：“哪儿啊，以前你是十分帅，现在变成十二分。”喜得编导当场便说：“蔡美眉是太会说话了！”这一类的话，蒋玫即使想到了，也没办法宣之于口，那一道心理障碍她克服不了。曹晖比她好些，不过也是五十步与百步之差。
　　 车停了，男同志下车指挥装台，又摆桌子，放好问卷，排好奖品。蒋玫翻了翻身后的奖品：四十个装CD的黄塑料盒，四十个足形收音机。那收音机做得跟人脚一样，五个脚趾头一个是开关，一个是调台，一个是音量，一个管信号，一个什么都不是，它存在的意义仅仅在于说明人类的脚是五个趾头。
　　 他们活动的地点是郊区的“向阳”小学，租了学校的大操场，嗽叭里歌声震天，学校因此放假一天。
　　 十来张课桌一字排开，台里的男男女女坐在板凳上，言笑可亲。看热闹的群众先是远远观望，随后三三两两地过来，看到有人填了问卷拿了奖，陡然“轰”的一声围上来一圈。
　　 人愈来愈多，李姐大约是见惯了这种场面，口说手比，应付自如；俞小丽手脚麻利，一边回答着种种匪夷所思的询问还有工夫向蒋玫挤眼睛、扮鬼脸。蒋玫忙得气都喘不上来，有一阵子险些儿就要窒息。一个小伙子在那儿问她：“这卷子怎么填啊？”蒋玫复制了李姐的笑容，尽量耐心地解说：“都是选择题，填ABC就可以了。”小伙子说：“我没笔。”蒋玫说：“我有。”把圆珠笔递给他。他第一道题就挠头皮：“你看过‘人在天涯’吗？我……我没看过啊！”蒋玫笑了，说：“那也没关系，以后多看啊。你就填看过了。”她看他老实巴交，倒有点好感，便教他：“第二题问节目几点钟开始，你选Ｂ，８点钟。第三题问我们是什么类型的节目，你选取Ｃ，访谈类……”
　　 俞小丽在那儿笑叫：“哇，你辅导他做家庭作业啊？这么长时间才一个人！我这儿都填了七八个了！”李姐微笑道：“都像你呢，人家小蒋是第一次。小蒋别急，慢慢来。”蒋玫向他们一笑，庆幸这两个同事都是与人为善的人，换了另一个，小报告又有得打了。
　　 那小伙子一头汗地填完了问卷，蒋玫顺手拿了个ＣＤ盒子过来。小伙子有点不大想要的样子，蒋玫知道他嫌盒子不及收音机实惠，笑了一笑，换收音机给他。小伙子连说“谢谢谢谢”欢天喜地的去了。蒋玫看着他兴奋得往人堆外挤，心里也代他高兴。
　　 纪念品送得差不多了，同事们便收好桌椅.在他们后面，忙了两个多不时的简易舞台也搭起来了。大家退入台后，一大批群众都变了观众。另一辆车半小时前也到了。演出人员下车、上台，主持人边走边对着小圆镜子补妆。
　　 开场歌舞之后，相声、魔术、独唱、舞蹈……轮番上阵，每一个节目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朝《人在天涯》上靠。实在搭不着边儿的，主持人就在中间穿插上台，有奖提问。有个做音效的，拿着无线话筒，在人群里传来递去，谁回答问题他就急急送上话筒，大冷的天，忙得他衣衫尽湿。答对了的观众有奖，奖品直接由台上扔下去——当然不是收音机，而是不怎么受欢迎的ＣＤ盒子。虽然家里没有ＣＤ，但抢到了盒子依然开心。这倒符合中国人的传统，但凡不要钱的，不管有用没用，先拿回去再说。
　　 蒋玫在台后冻得直抖。下午三点多钟，气温明显不如中午，郊区又不比城区，可以有高大建筑物挡风。蒋玫看李姐、俞小丽他们，一个个也是鼻子红通通的，萝卜似的。俞小丽搓手跺脚，蒋玫笑道：“想起小学学过的一篇课文。”俞小丽问是哪一篇。蒋玫笑着说：“《寒号鸟》。哆罗罗，哆罗罗，寒风冻死我，明天就垒窝。”说得俞小丽直笑。
　　 两人正说话，忽然听见台下一阵乱。李姐忙走过去问人：“怎么了怎么了？”问了半天才知道是有个粗心妈妈只顾着看节目，把儿子丢了。主持人也急了，临时做了回寻人启事，说：“有位母亲丢了孩子，孩子五岁左右，穿蓝色毛外套，耳朵上有冻疮”，想想又说：“男孩，是个男孩！请大家帮忙找一找。”
　　 蒋玫跳下台去找了一圈，也没找到，而且不知怎么回事，触目所及，都是扎辨子的小女孩。蒋玫正在替那位母亲着急，手机响了。一接，是小赵，听他在那边哇啦哇啦地说：“是小蒋？不得了啦！你快回来，曹晖被车撞啦！”
　　 蒋玫这一惊非同小可，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小赵还在那头说着：“买烟的，就撞了……血不多……闭过气去了……”蒋玫不暇多听，只问：“在哪个医院？”小赵说了，蒋玫便忙去跟李姐商议，李姐是这次出来的带队人。
　　 李姐听了，也很吃惊，可是表演才到一半，这么多人在这儿，又不能送蒋玫一个人回城，不禁踌躇。蒋玫急得无法可施，亏得俞小丽提醒了一句：“打车走吧，出门上了街就有。”
　　 蒋玫不及谢她，皮包一拿就走。上了“的士”，她一个劲儿地催快，司机被她催得不耐烦，问她要不要另外换一辆。她不答言，却怔怔地掉下泪来。司机倒不好再说什么了。
　　 她匆匆付了车钱，直奔医院，在急诊室里没有找到，又往住院部去，才到门诊大楼那儿，却见小沈正往这边来。小沈也看到了她，边说“没事了”边折回去带她到病房去。蒋玫听到“没事”，先放了一大半心，问到底怎么回事。小沈便说：“一开始是盛总要我买包烟，小赵小曹没事，也跟了来玩。哪知道才到街口，一辆小面包车就直冲过来。本来是小赵在前面的，小曹把他一把推开，自己就倒下去了。我……”她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声音有点硬了，眼睛也渐渐地红起来。蒋玫明知曹晖无恙，见她这样，心里还是酸酸的觉得后怕。
　　 他们四个人里，据蒋玫的看法，还数小沈城府深些。要不是曹晖对小赵有救命之恩，小沈绝不会当着外人这样激动。
　　 二人说着话儿来到病房走廊的北头，小沈说：“那面包车倒是刹得挺快，可是我们一看小曹躺在地上，腿上又有血，就都慌了。小赵忙着打电话给你，我就绊住那个开车的不准他走，叫他把咱们都送进了医院。后来看曹晖没事，才放他走了。”
　　 蒋玫跟着小沈走进412病房，看见三张床并列着，靠门的一张是个老人，中间空着，曹晖在最里面的床上。
　　 小赵在笨手笨脚地削苹果，一见蒋玫，立刻站了起来，脸有愧色。蒋玫向小赵勉强一笑，表示不关他的事，在床头坐下，轻轻握住了曹晖的手。
　　 小沈见了，招呼小赵“去买点营养品来”，就一起朝外走。曹晖面孔还是白白的没有血色，说话的口气倒还轻松，他说：“不要了，又不是外人，什么营养品，我又不是体虚。”小沈小赵装没听见，一起走了。
　　 室内就剩下他们俩和那老人。老人在输液，盯着盐水瓶子发呆。窗外隐隐的有汽车声。阳光温柔，是个平安的下午。曹晖轻声道：“我没关系的，只是腿上擦伤了，还是跌倒的时候擦的。人家汽车根本就没撞到我。我叫那司机走了。”蒋玫伸手摸摸他的脸，摸摸他的胡茬子，笑了一笑，眼泪就直淌下来。曹晖抱住她，拍着她，她在他怀里哭得哽咽难言。照理应当是她安慰他的，但是这一刻，却变成了他安慰她。蒋玫这才发现，她早已不能没有曹晖了。曹晖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如果没有他，她不知要怎么样才能在这白虹市里存活下去。那不是简单的痛苦，而是无边的惶恐与荒凉。
　　 老人好奇地向他们望望。曹晖有些不好意思，便笑着说道：“再哭真把我哭死了！”蒋玫才止了声，打了他一下，擦着泪说：“还在瞎说！”曹晖又说：“其实我是个胆小鬼，看到那辆车越冲越近，脑子一乱，就昏过去了。”蒋玫把擦脸的纸巾扔到痰盂里，向着他微笑说道：“你才不是胆小鬼，你是大英雄，救了小赵一条命。他比你我站得近，你不推他，他就给撞到了。”她的笑容在阳光里格外鲜丽，曹晖不由得有点失神，过了片刻才说：“你今天比哪一天都好看！”
　　 盛总的女秘书走进来了。她是经常请着病假，高兴来就来，不想来就托病，前次为盛总接风，独缺她一人，她也只推心口疼。大家知道她跟盛总的关系，谁也不去说她。她突然找到这儿来，蒋玫很觉意外。
　　 曹晖忙说：“哎怎么还叫你跑一趟！”她皱了眉说：“怎么回事啊？好好的被车撞到。费康健他们一说，我就说我来瞧瞧。”她年纪跟曹晖蒋玫差不多大，却从来不叫费康健“费老师”，而是直呼其名。费康健背地里未尝没有怨言，当着人却不敢多说半句。她和蒋玫招呼过了，坐下来随手拿了一个小赵买的苹果吃着。蒋玫叫她洗一下，她撇撇嘴说：“懒得洗。”蒋玫和曹晖交换了一下眼色，陪着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她又坐了一会儿，终于站起来说：“你什么时候出院？”曹晖答道：“其实已经没事了，医院非叫观察一晚。”她想了想说：“当心点是对的，要不你做个全身检查吧？杂志社可以帮你报一大半。”蒋玫心想等于是免费体检，忙答应了，又看她一眼，含糊其辞地说：“就怕……”她笑了笑说：“你们放心，我去找盛总说。”也不说再见，很突兀地就走了。
　　 那边床上的老人大概躺得实在无聊，毫无征兆地冒了一句话道：“那是你们老板的婆娘啊？”蒋玫知道“婆娘”是苏北地区的方言，意思是妻子，暗想这老头子倒也有点眼力，同曹晖对视一眼，忽然一起笑了。
　　
　　 五
　　
　　 当天晚上，曹晖就住在医院里。蒋玫回去拿了洗漱用品，也留下来陪他。曹晖叫她回去睡，她说什么也不愿意。结果两个人在小床上挤了一晚，又因为同室的老头子，蒋玫连衣服也没大脱。
　　 第二天早上，蒋玫打电话到电视台请假。是小蔡接的。蒋玫信不过她，说有点事要找李姐。小蔡笑道：“什么事啊？跟我说不是一样的么？”蒋玫心道：“会一样才有鬼呢。”坚持要李姐接。不一会儿，李姐在那头“喂”了一声。蒋玫便说想请假一天，陪男朋友做身体检查。李姐关切地说：“他不碍事吧？”蒋玫谢她关心，说没有大问题了，做检查只是求个心安。李姐就说：“没关系，你放心，回头我跟头儿说去……等等，俞小丽叫向你男朋友问好。”蒋玫一笑说：“也谢谢她。”俞小丽的大嗓门忽然响起来说：“‘也’谢谢啊，哈哈哈，算了，不跟你说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叫你老公保重。”蒋玫刚要分辨不是“老公”，那边已经挂了。蒋玫笑着嘀咕了句“这个大炮筒子”。
　　 曹晖说：“其实你用不着请假，真的。”蒋玫不依道：“才不！今天说什么都要粘住你一天。”她昨天乍闻噩耗，心神大乱，只觉得能和曹晖再过一天也是好的，这时候风平浪静了，分外感到二人相守的可贵，明知曹晖没什么，也舍不得走。曹晖了解她这一层心理，也不勉强，只笑笑理了理她头发。
　　 两人挨次刷牙洗脸，等着退床。蒋玫笑道：“不知道是不是昨天睡得不舒服，夜里做了好多个梦。”曹晖说：“是连环梦还是并列梦？”蒋玫笑着说：“记不清了，只记得一个，别的都忘了。我梦见自己自杀——先是看着别人被杀，后来不知怎么的，变成我自己了。很壮烈的，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仰身，倒地，还发出‘砰’的一声遥远的回响。”曹晖哈哈大笑：“你当导演啊？”蒋玫想了想说：“我觉得我这个梦是有意义的。”曹晖饶有兴味地说：“哦？”蒋玫说：“真的。我分析我自己，恐怕是害怕失去你，宁可是我死了，把你替换出来。你昨天不是也仰身、倒地么？”曹晖听得又是好笑，又是感动，一时倒噎住了，过了半晌才说：“我知道。”蒋玫端详着他，笑了一笑。
　　 手机响了，一接，是小赵。问他有什么事，他只神神秘秘地说：“十五分钟后贵人驾到。”
　　 一刻钟后，“贵人”，盛总的女秘书来了，是小赵开车送她过来的。小沈要打稿子，就没有来。女秘书也不寒喧，也不问候，只催着曹晖去做体检。曹晖还在犹豫，小赵笑接道：“盛总说小曹是《厚土》的人，小曹的事就是单位的事。”于是去做体检。
　　 蒋玫深知盛总的脾气，吝啬到极点，却又爱充大方。和大家签约时从来不肯提“医保”，提了就没得谈。要不是秘书施压，他绝没有这样慷慨。
　　 曹晖陪秘书走在前面，蒋玫跟小赵稍微落后。蒋玫轻声说：“费康健有没有说什么怪话？”小赵撇撇嘴说：“你说呢？”蒋玫冷笑道：“瞧他费老师一辈子没病没痛。”小赵轻轻地笑道：“别生气啊，我问你啊，你说她……”他朝前面的秘书努了努嘴儿：“是不是看上你的‘曹师兄’啦？怎么这么关心的？”蒋玫吃了一惊，郑重地说：“会不会啊？”小赵吃吃直笑，说：“就知道你会紧张。放心吧，你师兄虽然帅，还勾引不到……那个人。”声音又低三分，鬼鬼祟祟地说：“人家是什么品味啊，要找都是中年人，又有钱有地位，又跟疼女儿似地疼她。”蒋玫这才放心。做完检查才两点多钟，有些结果不是当天能拿得到的，于是办了出院手续。秘书让小赵开车把他们送回家去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