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文学】虹
小沈见小赵苦无对策,便插嘴说文印室里纸张多,鸭血粉丝汤拿过来,泼泼洒洒的,容易脏。蒋玫还想争辩,曹晖和稀泥说:“打牌吧打牌吧,再说下去都上班了。”小赵朝他投来感激的一瞥,他却向蒋玫使了个眼色,叫她不要太咄咄逼人。蒋玫不大服气,但因为这个眼色是属于曹晖的,他这样暗地里支会她,显得他俩的关系要比别人亲近,一开心,也就不说什么了。
他们时刻忌惮的费康健是个五十来岁的男编辑,生得唇红齿白,眉清目秀。若是年青三十岁,想必也是倜傥书生。可惜岁月无情,那一条一条皱纹使他清秀的轮廓变成了讽刺。他仗着资历深,与盛总私交较密,总不把一班小的放在眼里。有些话柄落在他手里,不出半天,盛总就知道了。
曹晖是无可无不可,不太拿他当回事;小赵小沈恨得咬啐牙关,表面上却还虚与委蛇;唯有蒋玫,寸步不让。曹晖屡次劝她,她也听不进去。
一天早上,蒋玫带了自己刚出的小说集到班上来,给曹晖他们一人一本,又送了盛总等人。老刘是负责发行,对文学不大懂,偏又要充内行,把那书翻来复去地揉搓,看得蒋玫心里直发疼。老刘说:“嗯,不错,年轻人写成这样不容易了。老费你看看。”费康健正在那里翻着,这时便笑道:“还是阅历不够,全是小资情调。浅啊,还是肤浅。”蒋玫笑道:“所以请费老师批评呢,哎对了费老师,您的书,什么时候也给本给我们拜读呢。”费康健脸上一红,笑着说:“我没出过书——你这书也是自费出的吧?”蒋玫说:“不是啊,是我家乡的政府出一套丛书,觉得我虽然年纪小,还有点儿潜力,就收进去了。”费康健点头微笑:“嗯,嗯,那也跟自费出的差不多了。”蒋玫说:“我也不懂那些,好在手里除了‘豆腐块’,还有几个中篇,还凑得成一本书。不然,阅历再丰富,出版社再热情,没米下锅,也做不成饭。”费康健偏偏只有“豆腐块儿”,除了在报纸副刊上发过几篇散文,并没有很具分量的大作,听了这几句话,脸上的红更深了一层。
老刘感到味道不对,忙打圆场说:“呵呵,文章不在长短,只贵个‘精’字。费老师要多指点指点他们。”他这一番话倒是好意,蒋玫也打算看稿子去了,就没有再说。不料费康健忍耐不住,陡然说了句:“小蒋聪明得很,用不着咱们老的指点啦!”蒋玫抬头向费康健森然一望,凌厉地说:“我不明白费老师的意思!”费康健因为见到后辈出了几十万字的集子,相形之下,自己未免形秽,才想出几句话来要杀杀蒋玫的气焰。不想蒋玫竟敢针锋相对,不由得动了真怒,当下便说:“意思?小蒋啊,我倒是不懂你的意思了!你觉得我是什么意思?”蒋玫明知他是心理不平衡,但这话毕竟不能宣之于口,这点分寸她还是严守着,因此反给他问住了。刚巧曹晖从外面采访回来,进门就觉得气氛有异,便笑拉蒋玫出去。老刘趁机起哄说:“哎哎哎,拉哪儿去啊?什么私房话还背着我们?”曹晖笑而不答,一径儿把蒋玫拉出去了,到门口才说了句:“就是私房话,才不能让刘老师听啊!”
隔了几天,费康健借故撤下了一篇蒋玫的采访。蒋玫拿着稿子去请教何处不妥。费康健喝口茶,理理书,清清嗓子,蒋玫在旁边站着,急得火烧火燎。费康健笑了笑才说:“错呢,倒也不能算错。”蒋玫疑惑地问他:“那您……”费康健右手食指一竖,慢条斯理地说:“一个字,‘淡’啊!”蒋玫不语。费康健说:“缺乏可读性,看不下去。淡而无味的淡,平淡无奇的淡。”蒋玫冷冷地说:“那个字我认得。”费康健眉头一铍,想说什么,朝蒋玫瞧瞧,又咽了回去,半天才说:“拿回去改改。”结果改了四次才得通过。
这样的事情开始是一周一次,后来是两三天一次,再后来差不多天天都有。蒋、费不和,几乎成了公开的秘密。小赵小沈自己不敢出头,有人代他们出气,当然乐见其成;老刘事不关己,也不多问;盛总虽不多说,那话风里显然是偏着费康健的。蒋玫从小到大都不受人家的气,这段日子着实郁闷。这天晚上下班,她刚走出铁门,听有人叫她“等一下”。回头见是曹晖,便笑问道:“干嘛啊师兄?请我吃饭啊?”曹晖笑道:“是啊,你怎么知道?”他本来是想陪他走一段,顺便劝劝她,临时变了主意,下意识地摸摸皮夹子。
蒋玫看到他的小动作,笑了笑说:“钱不够啊?”曹晖居然真的把皮夹子掏出来数钱,数了几张才说:“行了,只要你的食量正常,估计应该够了。”蒋玫笑打他一下说道:“什么话!”她这轻轻一打,只是象征性的,带着些娇柔的意味。曹晖看了,倒是心中一动。
他们找了家餐厅吃饭。两人找了张靠窗的桌子,点了套餐。曹晖给她把桌布拉拉平,把桌子中间的高颈墨蓝色花瓶挪到一边。音乐响了,室内有一种懒洋洋的舒适。
蒋玫吃了一口布丁,忽然觉得心情好起来。她向曹晖看了一眼,见他正在微笑,就也笑了。曹晖说:“还是头一次看你这么文文静静的。”蒋玫笑笑说:“我平时很凶啊?”曹晖说:“至少费老师是怕了你了。”蒋玫笑着说:“我知道,你今天请我,就是想跟我说这个的。”她顿了顿说:“你不用劝我,其实该怎么敷衍他我都知道,就是脾气不受控制,到那个时候就不吐不快。”曹晖笑道:“你这方面要学学我,我也受不了他对盛总那样巴结……”蒋玫顿时来了精神,接口说:“可不?盛总每回一进来,他就飞快地,不,是矫健地找杯子泡茶,还要强调:‘盛总,你看我这茶,碧清碧清的,真是好茶叶!’盛总虽然是领导,到底比他小十岁,他也不用那么卑躬屈膝的,还当着大家的面。太淫荡了!”她大声说着小赵的口头禅,一边直摇着头,显出一种稚气的鄙夷。曹晖笑道:“你看你,像个小孩子。”蒋玫朝旁边看看,吐吐舌头。邻桌是两个女孩子,其中短发的一个朝这边看了两回。蒋玫悄声说:“师兄,那女的不知怎么回事,老朝我们看——是不是看上你了?”曹晖故作糊涂:“是吗?”话没说完,那女孩子自己走过来了:“曹晖你好。”
蒋玫忍住笑,默默地吃饭。曹晖笑道:“哦,你呀,都没认出来。”女孩子说:“又有女朋友了,当然认不出来了。”她的女伴也走了过来,盯着蒋玫浅笑。蒋玫给她笑得发毛,只好指指旁边说:“要不要……一起吃?”短发那个便说:“谢谢,不用了,有的东西是不能分享的。”蒋玫详作不解,找牙签戳了一块水果吃着。曹晖在对面似乎平静下来了,泰然自若地问道:“最近怎么样?忙不忙?”那女孩笑了一笑说:“不忙,就是觉得欠你一样东西还没还,心里不爽。”
曹晖笑道:“什么?”女孩笑着拿起桌上的水杯,猛地一泼,全泼在曹晖身上。蒋玫吓了一跳,两个女孩已经扬长而去。侍者拿了纸巾来,曹晖略带狼狈地说:“没关系,我自己来。”他低头擦水,不敢去看蒋玫的样子。好好一顿晚饭,会吃出这等飞来横祸,也是始料未及——何况还是在蒋玫面前丢了个人。等到他终于鼓起勇气抬头,却见蒋玫正笑吟吟地打量着他。
曹晖强笑道:“以前的朋友,大概有点误会。”蒋玫说:“哦,是误会呀?”曹晖被她一激,脸都有点烫了,讪讪地说:“什么意思啊你?”蒋玫边吃水果边说:“没有啊,我又没说什么。”
以后一有机会,她总会提醒他“有一桩美丽的误会”,叫他一次一次请客当“封口费”。到后来她叫他请客的动机就不是那么纯了,提“误会”的时候,自己也烦恼起来。最后她不准他提了,他倒是听习惯了。她心里知道她是渐渐在乎他的过去,而他的态度始终不甚明朗。她不是那种扭扭捏捏的女孩子,也不相信缘分可以白白等来,这天中午饭后便提议到附近师范大学的校园里走走。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师大”的花园。太阳煌煌地照着,因为是十二点多钟,也并不感到有多冷。蒋玫心中七上八下,盼着他能先开口,哪怕是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儿。曹晖那天却是特别的老实,有时咳一两声,大部分时间都不吭声。
大学里的花园本是恋人们的福地,要是春夏两季,芳草如茵,杂花星散,间以一株一株的碧树,很可悦人眼目。眼下却没有什么好看的。蒋玫耐不住,终于先问他说:“师兄,假如你得了诺贝尔奖,你会跟媒体说什么?”她这话离题万里,也是苦于找不到由头,只好先拣个双方都有兴趣的话题来说。曹晖见她憋了半天竟是问这个,不禁失笑,一边答她道:“很简单啊,我会……这样吧,你是记者,你采访我。”他这个方法果然奏效,蒋玫顿时轻松了好些,一手假作握话筒的模样,微笑道:“曹先生你好,很荣幸可以采访到你。我知道有很多报纸、电台要采访你,你都回绝了。”曹晖彬彬有礼地说:“是的,当年钟书先生说过,吃了蛋就行了,不要非去找那只鸡了。我是比较随性的,不适应万众瞩目的感觉。希望大家以后不要神化我,让我保有一颗平常心。”蒋玫说:“哦,是这样,相信您很快能适应的,由低调变高调屡见不鲜。你得了诺贝尔奖,打破了中国在该奖项上的零纪录,此刻一定很激动吧?有什么话想对全国人民说吗?”曹晖正了正脸色说:“其实我现在还是蛮平静的,我……”他正要说明他是如何平静,蒋玫忍不住,已经笑起来了,说:“你可真会臭美啊!”曹晖呵呵笑着说:“你叫我说的嘛!”
蒋玫刚想说话,曹晖却向不远处石凳上的两个学生一指:“看见了吗?”蒋玫说:“怎么了?”曹晖说:“等我考上了研究生……”蒋玫打断他说:“这跟研究生有什么关系?你要考研?”曹晖说:“你让我说呀!”蒋玫笑了:“好,你说……又不知捣什么鬼。”曹晖续道:“等我考上了研究生,到学校后勤部应征清洁工。硕士学历的清洁工,你见过吗?”蒋玫摇头:“还真没见过。”曹晖又说:“然后我就天天扫花园,扫啊扫啊,扫到七十几岁。有那么一天,我扫地时碰到两个学生——喏,就跟那两个小师弟差不多大——正在那儿谈诗论艺。我走过去扫地,他们就骂我:‘喂,臭老头,一边儿去,没看见我们在谈雪莱吗?雪莱是谁你知道吗?’我带着和蔼的笑容转身离去,随口说了一句:‘其实济慈的视觉想象更为华丽。’”蒋玫打手势叫他停住,她自己帮他往下接:“两个小伙子一听,大惊失色,一个扫地老人竟也有这么精辟的言辞!这才叫藏龙卧虎呢!特别是老人的风范,犹如《天龙八部》里那个老和尚,真是前辈高人……”曹晖抢着说:“等他们回过神来,我已经拖着大扫帚走远了。”蒋玫笑着说:“夕阳下,你的影子很长很长。”曹晖笑道:“他们东找西找,七查八查,搜遍校园,竟不可得。”他最后忽然掉文,与蒋玫面面相觑,刚巧那两个学生收拾了东西,从他们面前走过。蒋玫低声说:“竟不可得。”二人同时发笑。两个学生被笑得莫名其妙,说了句“毛病”走了。
曹晖看了看手机。蒋玫问他:“有人找?”曹晖说:“不是,是看时间。待会儿要上班了。”蒋玫一阵焦躁,没想说的笑话说了不少,想说的话却一句也没说。电视上那些女主角可以那么勇敢,表达的方式可以那么机智,她怎么就不行呢?曹晖看她神色有异,想了想说:“要不,我们先回去吧?”蒋玫心中不愿,嘴上却说:“好啊。”顿了顿又加上句:“身体不大舒服。”曹晖便在前面慢慢地走,一边说道:“受凉了吧?”
花园外不远是一涧弯弯的浅流,人工引来,水波清澈,照得见人影。曹晖瞥了一眼,仍往前去。蒋玫在边上站了一下。她看见她自己的脸,忐忑的,失望的,但依然美丽。曹晖见她一径儿对着水面发呆,并不催促,驻足止步,站在原地等她。她望着水,他望着她,三三两两的学生就望望他们俩。远远的,有琵琶声传来,响一声,弱一声。
蒋玫回过神来,看到曹晖立在阳光下等她。她忽然觉得满足了。他等过她,而且专心地,耐心地等她。他们在校园里散过步,开过玩笑,听过琵琶。这就够了。这一辈子,他也许注定了不属于她,但既有过了这一刻,也就有了只属于他们俩的凝定的风景。她已经印在脑子里了,他知不知道,似乎也不那么重要了。她打消了原有的念头。
蒋玫紧走几步赶上曹晖,二人并肩往前,闲适地走着。曹晖说:“你刚才在想什么?”蒋玫掩饰地说:“我看有没有鱼。”曹晖说:“你听到琵琶声么?”蒋玫点头。曹晖笑道:“师范大学的学生,好像特别多才多艺。学钢琴的,学二胡的,学琵琶的,倒像个音乐学院了。”蒋玫笑了笑说:“一方面是陶冶性情,一方面恐怕也是为了将来好做家教。”曹晖总结似地说:“对的,纯为艺术活着的傻子是快绝种了。”
教学楼侧有一尊孔子的铜像,轻袍缓带,腰间还佩着一把宝剑。蒋玫过去摸了两下说:“孔子会武功么?带一把剑做什么?”曹晖解释说:“古代有的知识分子就是这样,喜欢弄把剑挂着,不是防身,就只是为了装饰。记得是《西厢记》里的张生吧,上来没多久就说‘小生诗剑飘零’。你真叫他使两路剑法试试?只有在黄健中拍的《红娘》里才有那种奇观。”
走出校门,蒋玫不无留恋地回头看看。虽然她告诉自己她是满足了,但仍有一丝遗憾,蛛丝似地粘在心上。这个值得纪念的地方,在她心里会占一个奇特的位置。她轻轻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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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2.15.
不管经历多少风雨,在困顿中学会成长这才是重要的,
而主人公的成长让人亦喜亦怜,所幸那个对的人终不会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