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窗外的风裹着雪花呼啸而来，不时敲打着窗子。小丽坐在温暖的屋子里，静静地读着曼妮借给她的书《复活》，书里的卡秋莎与自己是那么的相似，她一时间觉得自己活得比卡秋莎幸福的多。尤其是不用再像小时候一样，在寒风刺骨的雪夜里钻进草垛挨饿！现在的自己好在有了一席躲避风雨的屋檐，虽然她对身体的知觉已近乎麻木，最起码不用再去做那事来维持生活，这样能让一度疯狂撕裂的自己稍稍安顿一会；虽然那噩梦一直萦绕在她的心头，时刻不曾放下，聂赫留朵夫对卡秋莎的爱让她神往感叹唏嘘不已，她明白卡秋莎为何拒绝。没人比她更能体会那个可怜的私生女的悲惨与无奈，她是觉得自己不配自己深爱的人，宁愿自己坠入地狱，也不连累他，那一种绝望的拒绝里埋藏着多么深沉的爱啊！虽然自己从没遇到过这样猛烈的感情，但是却幻想着自己能拥有片时也好，明明知道是奢望，这是多美的奢望啊！
　　 想到这儿小丽对自己以往的岁月猛然醒悟，原来自己的一生已经烙下了洗不清的耻辱，像烙印般与她的肉体同在，不可更改也洗刷不掉。就像小刚说的，知道了自己的过去没人会真喜欢自己，真的有人喜欢。她也会为自己感到耻辱，深深的耻辱像蛇一样咬住了她的心。她无心再读下去，捧起林雪冬送她的圣经战战兢兢的翻着，心里默默的祷告：“仁慈的上帝，求你怜悯我，赦免我得罪，让我远离邪恶耻辱，让我的心归于平静，阿门！”
　　 林雪冬在一个周日的上午带着小丽一起去了教堂。这个在鱼市里滚打多年的女人，虽然身上总有一股淡淡鱼腥味，但脸上的笑容却像极了她的女儿曼妮，清澈的不沾一丝尘埃，像透亮晶莹的泉水，或许是岁月的磨砺，或许是性格的关系，她的脸上比曼妮多出的表情是一种温柔的隐忍淡定，不像曼妮那样张扬灿烂意气风发。
　　 穿过了半个城市，她们终于来到了教堂，这是民间自发的教堂，所有物资都来自信徒的捐献。一栋古老的二层楼挤满了聚会的信徒，大家虔诚的听着牧师的讲解，其实连牧师也是来尽义务的。这位牧师名字叫做程建文，是个清秀文静的年轻小伙子，刚大学毕业在市郊外的中学教书。他用流利的普通话为他的兄弟姊妹们读着耶稣复活这一段。来聚会的人们都虔诚地听着，大厅里只有程建文富有磁性的声音，这画面瞬间深深印进了小丽的心里，让她看到了新生的希望。大家虔诚的祷告泪流满面，细数自己的种种过往，诉说自己的诸多不是，回顾自己的噩梦小丽早已哭作一团。她仔细听着那富有磁性的声音所说的每一个字，仰慕的看着那张年轻清秀面孔，一种从未有过的力量让她想亲近眼前这位牧师。她多么渴望从他那里找到解脱自己罪恶的力量，她渴望留在这里做义工，想通过自己无私的奉献忏悔曾经的罪恶，没有什么比这样做更让她忘掉曾经的噩梦了。
　　 “爸妈，我想离开家去教堂工作，我呆在家里吃闲饭吃不下去，去那里我可以自己挣饭吃，我也去学着讲道，让更多的人心灵找到安慰，目前没有比这更让我迫切来做的事情了。”
　　 “你现在不算吃闲饭，去那儿干什么和一群疯子打交道？你也不小了，我正托人给你找婆家，赶紧找人嫁了要紧，郊区姓李的一户人家，有一个儿子人很老实，家庭很富裕，好处是也没有婆婆，你进门就能当家，别胡思乱想了，做一些不实际的事，我看你是被邻居那家的曼妮带坏了，不务正业，少和她来往，不然我出去说她领着你去流氓窝，说她背着人耍流氓带坏了你，我看她还笑得出来，看把她美的有什么好乐呵的，不就是卖鱼的女儿吗？”牛花一脸的不屑。
　　 “我还是想去，这次我一定去，我大了，不是小时候了！”话虽说得坚决，小丽脸上却露出绝望的表情。她明白自己不可能改变母亲的想法，她心里荡起了一股从未有过的伤悲，她觉得自己在慢慢地融化，四周是无边的悲凉。牛花的叫骂声让她感到恐惧，她怕因自己而连累了善良单纯的曼妮，她的表情又恢复了以前的漠然，美丽的大眼睛空洞的眨着，不再说一句话，任凭牛花数落。
　　 “你能的要翻天吗？小杂种，别不识好歹，你娘个蛋，我不是为了你好，当初让你去挣钱，你要死要活，现在你好了吧？那个小曼妮倒是读的大学，有什么用，不还是天天去上班挣饭吃，你当时就往那儿一躺挣了曼妮几十年才挣到的钱，那个婆家的事我就给你定了，不许你胡闹，想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先嫁人再说。”
　　 小丽依旧木然的听着，说起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小丽的思维又回到了十几岁的时候，她下意识的咬着指甲，望着华丽的壁纸，那带给她耻辱的画面又在壁纸上铺开，耳边是粗重的喘息声。
　　 牛花说的小李很快登门相亲了，小丽面无表情的看着牛花热情的笑脸，对自己这个未来的丈夫，连正眼都没看过。她埋着头坐在角落里，仿佛眼前的喜庆是别人的事情。然后是坐车去买东西，琳琅满目的商店里她依旧目光呆滞，任凭牛花兴奋地挑来挑去，木偶一样没有知觉。那时她的思维已游到了天外，恍惚间是与曼妮一起在河边，曼妮的笑脸像枝头的花朵，她幽幽地问曼妮：“曼妮，你希望将来怎么去死？”
　　 “我不知道，这个问题我没想过，不过我不会为了吃饭而活着，也不会为了死而去伤脑筋，我要真真实实的过好每一天，凡事去争取去努力，哪怕拼命！”
　　 “要是争不来呢？有很多东西是争不来的！不像你说的那么简单，比如你的父母，你的亲人，这都不是你自己能左右的。”
　　 “这倒也是，那我在无知的状态里让他们说了算，我在有思维的状态里我自己说了算，当然我不会违背良心对他们不孝，但我绝不让他们对我像木偶样摆弄。我是独立的个体，我要活出我的风采！不然我还活了干什么？就这样，虽然我没想过这问题，但我会很坚决的做好自己。”
　　 梦游般的小丽终于回到了她自己的那间小屋，她感到放下了千斤的担子，长长舒了一口气，努力的让自己神思不再游弋。终于是自己的世界了，哪怕一刻钟也好，上帝啊！让我有些知觉吧！我要死了！小丽呆呆的躺了下去，昏昏进入了梦乡。
　　
　　 【十】
　　 随着小丽模糊的梦境，她也返回了那个拥挤的教堂。窗外的风依旧吹的猛烈，越是这样教堂的壁炉烧得越旺，此时的教堂安静极了，能听到壁炉里木柴的燃烧声，程建文一个人坐在那里，他深沉的端详着小丽说：“我早已在人群里看到你的面孔，我明白你所想的每一件事，当然也包括你内心的忏悔，我生来就是为你而生，就像你是为我而生一样，我是你的唯一，你是我的唯一。你所受的苦难我都知道，那不怪你，只怪人类那颗充满贪欲的心。上帝让我在这里等你，跟我走吧！我给你从未有过的幸福，让你的灵魂脱离那些贪婪的罪恶，来吧把手伸给我！”
　　 “你说的都是真的么，我总觉得自己是在做梦，我这肮脏的身子怎么配得上你，我除了伤痛，一无所有！”小丽美丽的大眼睛闪烁着光芒，她心里多么渴望自己去牵程建文白净的手，可是当程建文的手伸过来是，她发现那白净的手一下子变成了千万条毒蛇，正对着她呼啸而来。
　　 噩梦中醒来的小丽，听着窗外的风如梦里一样呼啸有力，她一时难以回过神来，她多么渴望刚才的梦是真的。要是多睡一会就好了，那怕被毒蛇咬死，她也渴望自己能真正拥有这样的美梦，是啊！梦！我的希望只能在梦里，在梦里！小丽索性赤着脚在屋子里走来走去，那冰凉的地面让她觉得自己舒服多了，那是活着的感觉啊！虽然生疼，但却让她神魄归一了，她喜欢这种生疼更猛烈些，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新的一天开始了，牛花兴奋地扭着超大的屁股，喊小丽吃饭，她脖子上明晃晃的项链是昨天的收获：“赶紧吃饭，吃完了去你婆家，今晚就别回来了，订了亲就是人家的人，人家昨天为你花了那么多钱，该去陪人家就好好的伺候，也好演习演习，下月就结婚。”
　　 “这样不是太快了吗？”
　　 “有什么快的，你什么样的没见过，别扭扭捏捏的装恶心，我看你真是越活没见识，真让那个疯子曼妮把你带傻了。”
　　 小丽明白自己在母亲面前无力更改什么，只要自己还活着，只要母亲还在。她厌恶的看着牛花，牛花欢快地吃着早饭，嘴里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小丽暗暗诅咒起来，渴望牛花忽然被饭噎死，一时看到牛花苍白的头发，又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罪恶深重。牛花的饭没吃完，小丽的未婚夫就来了，小丽冷眼端详着眼前这位陌生的男人，忽然觉得他很可怜，嗯！这位敦实的小伙子满脸憨厚，举止羞涩，浓眉大眼说不出有难看的地方，那双粗燥的大手一看就是干体力活的好手，只是目光太过呆板，呆板得像温顺的性口，自己就跟这个人生活一辈子吗？今晚我就上他的床上去?小丽的思维又变得游移不定起来。
　　 “来来，赶紧坐下。去，小丽赶紧收拾一下，去你婆家，你看小两口多好，和和美美！小王八羔子我都是为你们好呢！”牛花嘴里依旧吃着油条，随意地招呼小李坐。
　　 “我今天不舒服，昨天太累了，想去教堂过礼拜，明天吧！”小丽看着呆板憨厚的未婚夫，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她一副憔悴的样子让人不得不相信，实际上小丽在忽冷忽热大悲大喜里已经病了，只是自己不知道，牛花也不理会这一些。
　　 “好，哪儿不舒服？我陪你去医院吧！等你身子好了，我再过来接你。”小李不等牛花开口，就情不自禁说出了自己的意见，他很满意自己漂亮的未婚妻。心想或许是小丽害羞，看着小丽丰满的胸脯隐约藏在紫色的外套里，他不禁想到那事，一种本能的激动，让他特别怜惜这位见过第二次面被称作未婚妻的女子。一时间他变得局促不安，惶恐的站了起来。
　　 小丽是风月场里滚出来的女人，早已看出小李的心思，她厌恶之余一股快感涌了上来。只要面对有欲望的男人，那么小丽就觉得他是来交易的，很乐意花他口袋里的钱，这是一种习惯，虽然让她自己都觉得恶心。她的快感很快消失，我真要嫁给眼前的这个男人吗？和他过一辈子，为他生儿育女，那我活着还有意思吗？我对他没有半点的兴趣，以后我就在他的身子下任他高兴，小丽觉得眼前的一切如虚幻一样，自己还是在做梦吗？好像不是，牛花吧嗒吧嗒的吃饭声明明白白很刺耳，她嘿嘿的冷笑着，当着牛花的面，摇摇摆摆的走上了大街，不顾牛花扯破嗓子的喊叫。
　　 是啊！小丽走路时确实是轻飘飘的，在外人冷眼看去，像极了云里的仙子，路过曼妮家的门口，她无限贪婪地张望着那紧闭的大门，渴望能遇见这家里的任何一个人。牛花的恶骂让她不敢再去曼妮家，虽然她很渴望走进这个给了她另一个美丽世界的小院。
　　 姥姥那慈祥的声音还在耳边：“现如今生活好，家家过得比以前的地主好，姥姥年青的时候，我们村里有一个姐妹，和姥姥一般大，她丈夫爱好赌博，有时候输了就把她押给别人，睡一晚，唉！这可怜的妹子，就这样又生下了三四个孩子，六个孩子四个爹，为了养活这帮孩子，她疯了一样，逮着谁就是谁，过后只要人家给她粮食。后来她的孩子长大了，都受不了邻居的嘲笑，闯了关东，不几年都娶了媳妇回家。难得的是他们都很孝敬，那妹子谁也不用，自己靠养兔子养活自己，身体硬朗得很，没人再下眼瞧她。用她自己的话说，臭豆腐臭过来就是香的，只要活着就有机会。妹子的丈夫早就觉得没脸皮吊死了，死时还背着赌鬼王八的骂名，随着棺材烂了的是身子，留下的臭名是改不了的。”小丽明白姥姥这番话是鼓励自己好好的活下去，可是眼前的路让她绝望，她轻飘飘的身影穿过了半个小城，到教堂时候聚会的人群早已散去，与昨夜梦里一样程建文一个人守在壁炉边望着炉火发呆，连看过来的眼神也是同样的深沉，只是此时的小丽面带潮红，前额透出隐隐的红色。
　　
　　 【十一】
　　
　　 小丽脸上从未有过的潮红，给她增添几份诱人的妩媚。她确实是一位美丽的女子，冷眼看上去不过十八九岁。瘦弱玲珑的身材藏在宽大的外套里，明净的前额，秀气的小鼻子，微微略张的小嘴像古装戏里刚刚擦过胭脂的美人。如今她脸色没了往日的苍白，这病态的潮红让她忽然间燃烧起来，像暗夜绽放的花朵，芳香袭人。面对眼前美丽的女子，一种原始本能让程建文没了往日的淡定，看着走近的小丽正用一种特别的眼神盯着自己，这是一种带着虔诚童真般的眼神，程建文感到惶恐不安。他并不像小丽梦里想的，在人群里早已发现了小丽，实际上他对小丽并没印象，只是今天才觉得有点眼熟。可是小丽的眼神里充满信赖期待，让他觉得自己是她多年的亲友，她迫切想从自己这儿找到一种东西，不像其他的兄弟姊妹温和信任。小丽眼里是一种说不出的饥渴仰慕，像嗷嗷待哺的婴儿在寻找食物，美丽大眼睛闪烁着纯真的光芒。
　　 小丽散乱的思维因大厅的安静，暂时收了回来，她看程建文一副局促不安的样子，与讲道时判若两人。她游离的思维没有能力去往深处想，她一直处在自己梦境的错觉里，一阵头疼让她觉得屋子里沉闷得很。轻微的呻吟声打破眼前沉默的局面，小丽这才发现在壁炉一边简易小床上躺着一位三十多岁的女人，隆起的棉被里藏着女人硕大的肚子，女人的脸色苍白浮肿，她的眼睛并没有睁开。一阵猛烈的咳嗽过后，大厅回复了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