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啊，请赐予他们永恒的安息！——摘自《安魂曲》
　　
　　 夏天
　　 1
　　 暴风雨来临前，没有一丝风，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
　　 黄昏时分，我躺在市直属机关单身职工宿舍房间的睡椅上，深深地吸着烟。
　　 天渐渐黑了，一片暮霭迷茫。
　　 窗外，一棵古杨树，在暮色里孤零零地矗立着，乌云沉重地压在它的头顶上，把它的巨影慢慢地揽进黑暗，我仿佛听到了它对黑暗强暴的哭诉。
　　 2
　　 风终于吹起来了，开始是微风，而雨，终究没能落下。
　　 但是，杨树叶开心了，似一群顽童关在禁闭的教室太久，于是，相互追逐打闹欢笑着。
　　 树叶的沙沙声传进屋里，如夜半时分的春雨，让人迷茫、恍惚和忧伤。
　　 灵魂离开躯壳，飞去遥远的地方，到处飘荡，找不到栖息之所。
　　 3
　　 于是，在薄雾缭绕的忧愁里，我幻想着，有一个姑娘，走在微明泛灰的青石板路上，脸上挂着哀愁，洁白的裙子，在漆黑的晚风里翻飞飘舞……朝我而来……
　　 近了，近了，轻轻的，她推开我的房门……无须说话，我俩只是眼眸一凝望，然后，她就陪着我，躺在身旁的另一张睡椅上，静静地躺着，没有言语，听黑暗里无声的叹息和哭泣，看一窗的天空里的那些变幻翻腾的云……
　　 我们就这样躺着，两颗心连在一起，融进黑暗的夜里。
　　 ……我不知道她会是什么模样，但我自信，只要她一出现，就算在万千人群之中，我也能一眼就把她认出来。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孤独地等待着她，在风雪黄昏或凄风苦雨里，来叩响我这沉寂的心扉……
　　 4
　　 我静静地躺着，一动也不动。
　　 我知道，身体上的哪怕是一点微弱的活动，都会惊吓我日思夜想的姑娘，她现在正在路上，轻轻地朝我走来……
　　 我看见，我的心碎了，鲜红的血液从破碎的心脏里喷射出来，如盛大节日晚上的烟花，一瞬间，染红漆黑的夜空。
　　 5
　　 “砰！砰！砰！”有人在急促地敲门。
　　 静谧安详的湖面上，突然，从云天外砸落下来一块硕大的陨石。巨大的锋利无比的快刀，将我的头颅一刀斩落。一刹那，我的头脑一片空白，空空的弹簧躯壳，从睡椅上跳了起来，灵魂一下跌落到了黑暗无底的深渊。
　　 “唯特。唯特，你在里面吗？”一个女孩清甜的声音。
　　 还没等我回应，她就迫不及待地推开了我虚掩的房门，将头探进来，在黑暗里张望，一双大眼睛，在黑暗里扑闪发亮。
　　 “哎啊！你在里面啊！”
　　 听到她羞涩地笑了笑，然后是高跟鞋敲击地砖的“橐橐”声，震得我的鼓膜生生作痛，像要流血。
　　 “天都这么黑了，怎么还不开灯？”清脆银铃样的说话，洋溢着无限的关切。
　　 我在睡椅上挪动下身子，惊魂未定，在黑暗里摸索着想站立起身来。
　　 她突然回走几步。
　　 在寂静的黑暗里，她那炸雷样响亮的脚步声，如一把把的钢刀，刺透我的胸心，我在黑暗里无声地呻吟……在鲜红的血泊海里，灵魂在一点一点地死去。
　　 她在黑影中“砰！砰！砰砰！”地走到门旁，“啪！”的一声，灯亮了。明亮的灯光刺得我睁不开眼。
　　 6
　　 我闭着眼，想说些什么，但什么也说不出来。
　　 被光明驱逐的黑暗，躲在室外杨树的巨影里，伺机反攻，重新统治着我的房间。
　　 我听不见外面的风，听不见窗外杨树在晚风中的歌唱，那轻轻地朝我走来的姑娘，也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在明晃晃的灯光里，剩下来的，只是和黑夜一样无边的颓丧和懊恼。
　　 7
　　 良久，慢慢地，我睁开双眼。
　　 我看着白小玲，她的脸，猛的涨红了起来。
　　 她呆呆地站在一旁，略显几分尴尬。
　　 屋子里一片凌乱。散满着烟蒂的地面上，架着一张单人床，一张写字台，一架装满书的简易书柜，几箱装衣服杂物的箱子。
　　 过了好一会儿，我说：“你来了啊，白小玲。坐，你请坐吧。”
　　 白小玲羞涩地笑了。
　　 她的大眼睛清澈明亮，皮肤娇嫩白皙，身材婀娜多姿。
　　 白小玲就这么笑着，酡红的笑晕在眼睛里荡漾着。她走到窗前，将半拉的窗帘打开，将所有的窗页全部洞开。
　　 明明看见她笑着，洁白美丽的牙齿都笑得露了出来，可是，我听不见她的笑声，我听到的，只是一阵杂乱的乒乒乓乓的声响。
　　 并非她不文静，也不是她的举止不优雅，在明亮的灯光下，她任何的一个小小的动作，都透出美丽高贵和不可抗拒的蓬勃旺盛的青春气息，可是……可是呀……
　　 8
　　 “小玲，你坐啊。”
　　 她侧过身来，秋水样美丽清澈的大眼睛，勇敢而胆怯地凝视着我。固执而羞赧地微笑着，凝脂般光滑皎洁的脸庞上，飘动着两朵被藏在山后面的太阳燃烧得通红的火烧云。
　　 我不敢对视她的目光。
　　 我害怕看她的脸。
　　 我惶恐着她的笑。
　　 我隐约看见，那冲天燃烧的亘古不熄的的荒原野火，从四下里围了过来，用无形炽热的火舌，舔噬着我的心。
　　 我又听到，那逃不过的宿命的鼓噪：葬身火海吧！我给你快乐和永恒！
　　 9
　　 白小玲搬来一张椅子，勇敢而坚毅地坐到我的对面。
　　 她是静不下来的，我知道。一只飞旋的陀螺，一旦停下来，就是死亡。
　　 “你喝水吗？我给你倒一杯水吧。”她说，站起身来，先倒水清洗着茶杯，然后，泡了一杯茶，走过来，递给我。
　　 “要少抽烟，多喝茶。茶能解百毒呢，抽那么多的烟做什么。”她说。
　　 话虽这样，但她时常从家里拿些高档的烟酒来，每拿一次，价值抵我一个月的工资还多。我无数次地拒绝，她无数次的照样拿来。白小玲的爸，是这个城市的副市长。她把别人送她家里的礼品，原封不动地拿来，扔在我房间，“别人孝敬我爸，是喜欢我爸是个官；我拿来送你，是喜欢你写的文章。呵呵。”说完就走，容不得我说一句话。
　　 “写文章的人，除了文字，就只会抽烟。没有烟，就写不出东西。唯特，我怀疑，你那些优美的文字，全是烟草薰出来的。烟好，薰出来的文字就特别香。信不？我试过不止一次的……”有一次，她这样对我说。“为了满足我能读到我喜欢的文字，我必须提供你足够好的香烟。”
　　 10
　　 现在，她在我的房间里，就像在她自己的家里，她俨然已经成了这间屋子的主人。
　　 我胸口堵得慌。
　　 “真不好意思……在我这里……还要你来……你可是千金小姐呀！”接过茶，我说。
　　 是什么时候，我给了她错误的暗示？我回忆着。
　　 没有。从来没有！
　　 但是，我从没有拒绝过她。我怎么能拒绝她呢？更何况，她还是白副市长的千金呢……
　　 矛和盾剧烈地碰撞在一块，发出沉闷振颤的声响，那是我的心跳。
　　 11
　　 窗外，一片漆黑，分不清天和地的界限。
　　 远处，有阵阵闷雷，踏着轰隆隆的脚步滚滚而来，在我的房顶上炸裂开来。
　　 闪电不时地把夜空照亮，我看见，在窗户朝着的东南方向，乌云似巨浪狂澜般席卷而来。
　　 猛烈的风，夹着雨丝和溅沫，吹翻着窗帘，像风中飘动着的旗帜，又像在急湍的溪流里不停地挣扎着的细长的水草。
　　 我继续躺在简易的睡椅里，不停地抽着烟。
　　 青色的烟雾，从口里冒出来，是我的梦想，是我的灵魂，慢慢地在屋子里弥漫开来，窗口的一阵劲风吹来，便杳无影踪。
　　 12
　　 这时，我们谁也不说话。
　　 白小玲也不再甜蜜羞涩地笑了。
　　 仿佛在突然之间，我和白小玲达成了一种高度的默契：我们一起听着风，听着雨，听着雷声。
　　 惊涛骇浪间的寂静。
　　 狂风暴雨里的沉默。
　　 13
　　 我在想：用一种什么样的方式，和什么样的语言和语调，来和白小玲认真地谈一次呢？模糊不清的混沌状态，怎么样才能理出个头绪呢？
　　 我在心底反复问自己：到底，我爱不爱白小玲呢？如果不爱，就直截了当地跟她说明白。
　　 ……要说不爱，明明又舍不得割舍；说爱，又不是；为什么，为什么？
　　 爱应该是最感性的事件，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难道还需要理性思维？如果反复地追问自己，是不是把爱带入理性思考的范畴？这样得出来的爱，还是纯粹意义上的爱吗？
　　 14
　　 突然，有低低的抽泣声，夹杂在风声和雨声里，似游丝般若断若续。
　　 我抬头看，竟然是白小玲在哭。
　　 刚才还在美丽的甜甜地笑着的白小玲，现在，正掩着嘴，伤心地流泪。
　　 “小玲，你怎么啦？”
　　 白小玲一下呜呜地哭出声来了。
　　 “有人欺负你了？”我站起身来，十分惊愕。
　　 白小玲扬起满是泪水的脸，用坚毅勇敢的神情望着我，说：“唯特，我爱你！但是，你不爱我！”
　　 我茫然，不知所措，张大着嘴。
　　 “小玲，我看……你……”
　　 “我知道，你不爱我，你一直在躲避我，可是，我真的好爱你的……”
　　 白小玲说完，眼睛直楞楞地看着我，容不得我有丝毫的躲避。
　　 “你知道，我，一个山村里出来的农民的后代，怎能配得起市长的女儿？”
　　 “你这是借口，地地道道，完完全全的借口！”白小玲大声地说。
　　 “爱情是两个人的事，和我爸有什么关系？说到底，还是你不爱我！可是，我已经爱上了你了，唯特，你已经劫走了我的灵魂，如果肉体与灵魂不能合一，我只能死去……”
　　 “小玲，你别吓唬我，别动不动就死呀活的，你知道吗，我只是市政府机关里的一个普通的办事员，你爸，白市长，随时可以收拾我……在他面前，我连只小蚂蚁都不是，一抬脚就踩死我了……”
　　 “只要我还活着，我爸是不会把你咋样的。”白小玲说。
　　 “看你，你活得好好的，咋这样说话？我知道，有许多人在追求你……难道，其中就没有你喜欢的？这叫吊死在一棵树上。我有什么，乡巴佬一个，什么也不是！我真不知道，你究竟喜欢上我什么？”
　　 “我喜欢你温文尔雅，喜欢你英俊才气……喜欢你身上的气味，甚至，一天我闻不到你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我就神情不安……”
　　 “我身上有的，只是烟酒的臭味，我自己都讨厌。难以置信，小玲！”
　　 “凡是你身上的，我都喜欢，何止是气味？……唯特，你怎么就不知道我的心呀！”
　　 白小玲哭得直咽气。
　　 我垂手站立一边，想为她捶揉下背，让她喘过气来，却又不敢。
　　 “小玲，别这样，你冷静下。别哭。别哭。”
　　 “我哭我的，关你什么事？你又不心痛。”
　　 “可是，可是，你在我的房间里哭……旁人，旁人……会怎么说？”我结结巴巴，满头大汗。
　　 “……嗯，在你房间，我不哭，不哭……”白小玲说。
　　 15
　　 白小玲渐渐地止住了哭。
　　 我长长舒了口气。
　　 “唯特，如果，是因为我爸，我愿和他断绝父女关系，只要……我知道，现今世界，人们都普遍认为，当官的，全是些贪官和坏蛋……”
　　 “小玲，我想，你……你一定搞错了，你喜欢读我写的文章，和喜欢我本人是两码事，知道吗？钱钟书说过：喜欢吃鸡蛋，你不一定要喜欢那只生鸡蛋的母鸡呀！……”
　　 “这些，我都想过了……和这些无关……我就是真的爱你！爱你这个人，没有任何附加条件，知道吗？”
　　 “……唉，我有这么好吗？小玲，你知道，我都恨不得自己早点死了……我不喜欢这个世界，太多的虚伪，太多的欺诈，太多的罪恶……”
　　 “唯特，你不要说了！知道吗？我就喜欢你这点！在我心目中，你就是天神下降！你和别人不一样……我最喜欢这……如果你敢去死，我就跟着你去！……”
　　 “看看，你又来了。今天，我们好好谈谈，好吗？”我耐着性子说。
　　 “我就喜欢你！唯特，你生，我就生，你死，我跟你死！就这样！”白小玲气嘟嘟地说。
　　 “我在旁人的眼里，是个精神病！一个十足的疯子！”
　　 “我就喜欢你这样的疯子，就喜欢你这样的精神病！如不这样，我就白活一世了，不如不活！”
　　 “唉……”我深深地叹着气，怎么也呼不出心底的郁闷。“你，你还小，还小……生活经历有限。……总是赌气，有什么用？……爱的含义太广泛了，你以后会明白……而且，我……”
　　 “唯特，你不要说，听我说！我一定要爱你！”她打断我的话，不容我支支吾吾。
　　 如果，有刀刃架在她的脖子上，她会毫不犹豫用她的一腔鲜血，来证明她的爱；如果，前面是火海刀山，她会为了爱义无返顾地跳下去。我想。
　　 我突然为她的这种悲壮而感动。
　　 16
　　 我承认，白小玲是个好女孩，她美丽、温柔、聪明、善良、活泼，认识她的人都夸她，追求她的人很多，我的大学同学保罗，就一直在追求她……这个保罗，一见面总是和我唠叨不完地说起白小玲，最后，又总是为这一腔单相思而黯然伤神……
　　 17
　　 “唯特,你说，我是不是很招人嫌？”白小玲问，泪水沾满了白净的脸庞。
　　 “不，你很美……很善良，很惹人喜欢……何况，你还是千金小姐呢……那么多人追求你。保罗不是很喜欢你吗？他是我同学，我知道他的，尽管他口里花花的，但是，他是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