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散文】羞涩车站
车站的书店永远是这样,天文地理,五花八门,共同的特点是一个字:贵;车站的商店无非也是那样,红头粉面,眼花缭乱,即开即食的袋装食品触手可及,又不免让人心存疑虑:谁敢吃?就别说那些买回家就大呼上当的纪念品了……我将它们一一逛过,看看表,离发车时间还有十二分,于是摸着口袋,向厕所隔壁的吸烟室走去。
“叭——”的一声,我捏着支烟,刚刚走到门口,一个人影跳起来,揿亮打火机,热情地说道“唔唔,我帮你点……”。我本能地一缩,“啊不!不用”。坐上椅子,掏出打火机,自顾将烟点上,一边向他看去。我看到他热烈的眼神如一团熊熊燃烧的篝火,因为我本能的一缩,一下子釜底抽薪,黯淡了。“不相信我……不相信,也是……”他喃喃自语着,仿佛当头一棒,跌回座位。他身边放着个鼓鼓囊囊的军用旅行包,二十挂零年纪,嘴唇有棱有角,方方正正的脸上透着稚气,清澈见底的眼神遭了我的拒绝,飘过一道雾,如一只逃遁的小老鼠,慌慌张张,躲向了椅子的一角。我霎时反应过来:自己无意中的条件反射,如一柄匕首,刺向了一颗晶莹透明的心。
“你……旅行还是……打工?”
“看战友。”他稚气的脸羞涩着,像一只青涩的桃子,幽幽回答。
“你从哪里来?也在等车?”我对自己有些恶心,但有什么办法呢?
“北京。”他将两臂弯曲着,基本齐肩(肢体语言上,这是个关闭自我,抵御外来侵袭的动作)。看得出,他已受了伤害,因此对我弥补性的套近乎也产生了警惕,回答得简短,脸上的表情躲躲闪闪,好像真的干了坏事,被识破了似的。
干了坏事的是我!我的心痛了一下,却无可奈何。吸一口烟,巡视这斗室的四壁,白白的墙上,除了几道来历不明的印迹,其余就是高高低低,杂乱无章:
“开票12□□□□□□”
“办证13□□□□□□”
“枪支14□□□□□□”
“迷药15□□□□□□”
……
从诈骗到杀人,从发财到迷情,琳琅满目,不应有的也有,解痛膏似的一块块,一方方。有的黑白分明,是铺天盖地的广告里普通的一员;有的装饰漂亮,鹤立鸡群,是美容院里款款走来的少妇……但她们都有一个通例:明目张胆地印着手机号码。这些不请自到,纷至沓来的城市名片,也如出没在其他城市的街头巷尾一样,有的被人清洗过,留下一块块曾经“到此一游”的胶水印;有的被后来又后来刷新过,一层层,一叠叠衬衣套小袄,小袄加棉衣提前过冬;有的被同行搞了破坏,肢残似的剜了其中一两个号码;最后一批神采奕奕,容光焕发——谁都知道是新品。
……报纸上,电视里,口袋里的手机短信,大大小小的骗局,每天都在上演,无孔不入,防不胜防。远的不说,就说去年,刚买了新车,不出一周,有电话打到家里,悦耳的声音告诉我们说可以退税,只要带银行卡、身份证,怎样怎样。老婆翻箱倒柜,有些高兴。我说不急,打个电话跟经销商问问,回答说:“不知道此事”。不几天,果然在《扬子晚报》上看到河南某女被骗了八点五万,南方某男被骗了十二万。好悬那!同事孙经理妻,菜场碰见个自称熟人,相帮着提篮携菜,一路寒暄着到家,大门一关,原形毕露,持刀挟持着拿出家里所有现金,溜之大吉;隔壁老潘,小心翼翼一辈子,桥头开了个烟酒小店,舍不得拆过一包好烟,喝过一瓶好酒。一天,接了顾客一支烟,迷迷糊糊将店里的好烟尽数点给别人,坐在黄昏里望穿秋水等别人来送钱……
举不胜举,数不胜数——天呐,这世道,我们该轻易相信别人吗?
……我将这些飞快地滤了一遍,再次用审视的目光,向他看去。他像只出世不久受了伤害的小动物,息息螫螫,在部队里站惯了“立正”“稍息”的身姿在这个几近无名的车站,在我羞赦的注视里很不自然地扭怩了几次,保暖杯,打火机……收起手边的小物件,背起包,像躲避瘟疫似的,匆匆离去。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我一眼。我看着他的所有动作,很想做些道歉,做些有关友情的表示,但是我愣愣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他就在我的注视里,走了,不一会儿,淹没在南来北往的人流里。
我看看表,揿灭烟,叹口气,像颗幽灵,向检票口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