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办公室里，吉星照悄悄的告诉我，他就要调到县公安局去了，以后打死也不想下来了。他说：“他之所以在这里上班，是因为想在这里弄个编制，摆脱他临时工的身份，现在编制有了，他就是共产党的人了，哪里舒服就上哪里去，共产党的公务员都是“铁饭碗”，剩下的就是怎样升官，怎样发财，别担心谁开除你，辞退你，老弟你记住我的话，你要没有编制，让你有天大的本事，你也是局外人。”果然，第二天他就来乡里办了调离手续，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妙龄少女，我以为是他的对象，他说不是，是他的表妹，叫云霓，人家是大学生，那能看得上我，你要是看他好我给你介绍咋么样？我说你别拿我开涮了，我是何许人，我连想也不敢想。吉星照走了，我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想着自己以后的出路，感到前途渺茫。在这个等级森严的社会里，能力再强，工作干得再好，没有“身份”纵有再大的法术，也不过是邪魔外道而已。水灵走进来，含情脉脉地看着我。我一见她就有些发沭，她每隔一两天就要和我做一次，弄得我既害怕被人发现又精疲力尽。哪怕他的丈夫头一天刚来过，她第二天还是需要我。我有时怀疑这女人是不是性欲亢进。她捏了我胳膊一下，告诉我党委决定你把小吉的工作暂且抓一下，他人走了工作不能停。在我代理公安员工作的半年里，我很快熟悉了公安业务，争取乡里同意办了几期法制教育学习班，使全乡的治安状况大为好转，并以我为主帮助区派出所破了几起原来乡里的积案。县公安局要表彰我，可是最后因为我是临时工，表彰名单里就没有了我的名字。
　　 年底，上面要进行机构改革，清理乡镇的所有临时人员，我当然在劫难逃。书记乡长在水灵的陪同下找我谈话，说按我的能力当个书记乡长也绰绰有余，可是这是政策，规定不许用临时人员，乡里也没有办法，很有一种挥泪斩马谡的遗憾。我从书记办公室里出来，到自己屋里收拾办公桌里的东西，准备卷铺盖卷儿滚蛋。心里的那种酸楚无法用语言形容，觉得刚刚看到朝霞就走到黄昏了！报纸电视天天高喊不拘一格用人才，高喊能者上、庸这下、贤者进、愚者出，那都是唱给老百姓和外国人听的，而实际上不是这样。
　　 回到桃花庄我不敢告诉任何人我被赶出了乡政府的大门，包括左大爷。因为那样我家在桃花庄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脆弱地位，顷刻间就会坍塌。我每次骑车子出村，大家像原来一样招呼我去上班呵？我都是点着头说去上班！这种色厉内荏的心灵世界的折磨，让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时刻有一种世界末日来临的恐惧。
　　 水灵在一天晚上又来了。我知道她需要我，离开我她的夜晚是灰色的。但她当着我母亲的面却变现得那样庄重、那样一本正经，她说请我到乡里去一下，有事要商量。我知道她的鬼主意，就坚决地表示再不愿意走进那个大门。母亲不清楚我俩的事，催着我跟水灵一起走。我无法给母亲解释，只得骑上车子跟她一起出来。一路上她也不和我说话，只是很快地蹬着车子，我都几乎撵不上她。进了她家，她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声泪俱下地说：“好你个绝情鬼，离开我没三天就变心了。我黑灯瞎火跑那么远去找你，还不是因为挂念你？你倒好，给我摆起架子来了！可怜我一片痴情呵！”我害怕了，就坐到她身边搂住她，在她脸上亲了一下，一只手按住她丰满的乳房，安慰她说：“我是怕我娘看出来，这几天我想你都想死了。”她听完我的话就抹了一下眼泪，从茶几下拿出一封信拍到茶几上说：“我知道你还想着她，看吧，你的心上人来信了。”我把手从她乳房上拿开，刚展开信纸，她又一副赌气的样子抓住我的手，结结实实地按在她的乳房上，我只好一只手拿着信看。“沙洲。”我一看到这冰冷的称呼心里就绝望了。“我考虑了很长时间，觉得咱俩的爱情已经失去了存在的最起码的基础。我们以后就做最好的朋友吧，是那种心心相印的朋友。你现在在政府工作，将来肯定会有大发展，会有比我更漂亮的女人爱上你。我相信，以你内心深处海一样的深情，一定会融化任何少女爱情的冰山。忘了我吧，老白，请允许我最后一次这样称呼你！”虽然我有思想准备，但读到这封信我还是痛苦地闭上眼睛，靠在沙发上让热泪顺着眼角无声地滑落。
　　 我从来没有像这一夜如此主动过，我将痛苦、忧虑、愤怒、哀伤都在水灵身上尽情地发泄出来。她被我弄得欲死欲活，夸张地呻吟不止。天亮了，她满意地轻轻拍着我的脸，狡黠地说：“我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这可是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弄来的，告诉你以前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我满不在乎地说：“性交都做了还有什么条件不好答应？”她说：“你每周必须来这儿和我做一次，最起码一次，如果有时间我要做三次。”我一听就调侃她说：“让我做三次，再让你丈夫做三次，你只有一天的时间休息，还不累死了，妓院里的小姐也不会像你这样拼命。”她认真地说：“你别提那个混帐东西，他半个月才能捞着沾一次，我都拉灭灯闭上眼睛想象着上面的人是你。”我想尽快得到那个消息，就说：“我答应你，只要你创造咱俩在一起的条件，天天做都行，我的能力你是知道的。快告诉我是什么消息？”她从枕头下拿出一张报名表，鼓着腮帮儿要我亲一口才交给我。原来那是地区农业局招聘考试的报名表！地区农业局要在全地区每个区镇招聘一名渔业技术员，要求每个区镇推荐15名候选人参加考试，按分数录取。水灵说本来党委要推荐书记的外孙，是她给书记请客送礼硬争取到的。她摸了我的下身一下，色色迷迷地说：“要不是为了它，我才懒得管这闲事呢！”
　　
　　 参加完考试有一个多月了，迟迟没有消息。我心里很担忧。我县里、地区都没有熟人，自己又是个穷光蛋没有钱送礼，在这个腐败成风的年月里，我肯定不会被录取。焦灼的等待使日月变得那样绵长，明知无望却坚持着无望的等待，我的心在无奈的煎熬中被弄得发皱。因为我知道，这是我人生出现转机的唯一机会。如果造物主连这个机会都不给我，我这辈子的结局无疑是很悲惨的。我的处境决定了我必须有个一官半职，我必须在政治上有所立；决定了我不可能像李白、陶渊明那样求政不得而求山水；像苏轼、白居易那样政心不顺而求文心；像王维那样躲在终南山而窥京城；像诸葛亮那样不求闻达，布衣躬耕。因为那个时候没有明君可以找清官，没有清官可以找大侠，可是纵观当今的现实社会，不仅清官寥若寒星，就连大侠也不存在，满街横冲直撞的都是祸国殃民的小痞子。我就在这样失望与希望的轮回中一天天地等待着。
　　 这天晚上，我又该到水灵哪里去了。到了乡门口，从路边的大树后面钻出一个人来，我吓了一跳，以为水灵的丈夫发现了我们的秘密来砸我的黑砖了。走近一看原来是水灵。她趴在我耳边说：“他今天回来了，这东西没按我规定的时间来，可能是忍不住了，咱们到后面的沟里去吧？”来到乡院子后面的沟里，我问她有没有我考试的消息，她说先别说这事，做过我会告诉你。这地方空空荡荡，天气又冷怎么做？她见我不情愿，就鼓励我，说是她有办法就是个姿势问题，而且比在床上还有趣味。我不能推辞，就按她的摆布做了，果然做得有声有色。例行公事后，她冻得哆嗦着说：“这是文件你拿回家看吧，死鬼还在家等着我呢，再说激情过后还真冻人。你走吧，我得回家暖和暖和！”说罢一溜烟地跑出深沟，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我手里拿着文件已经不可能等到回家再看了，就蹲在沟里刚才那个避风的地方，掏出打火机，就着微弱的光，翻开文件。标题是《关于公布招聘全区渔业技术员录用人员名单的通知》，我不愿意看上面那些例行的废话，急忙寻找有没有我的名字。苍天有眼，文件上第一个名字就清清楚楚地写着：吕沙洲！我的心扑通扑通地直跳，几乎要跳出我的胸膛。我仰望长空，但见寒星点点，高远空阔，偶尔有流星划过长空。夜很静，有一两声狗叫声从远处传来，很快又复归平静。我觉得天空这样高，大地这样宽，生活这样美好。我想找人分享我的快乐，可是没有。花溪走远了，她的心里已经没有分担我痛苦和快乐的位置；水灵和我不是一个阵营的人，没有分享我痛苦和快乐的义务。我骑着自行车在夜色里穿行，唱一首歌，念几首诗，独来独往。
　　 按照文件的规定我从县城乘车去地区，参加新招聘人员的培训。我们县要去16个人，可是县里没有统一组织，要大家各自坐车自己去。我没有主张，因为我是第一次出远门，心里总是揣着忐忑。天气出奇的热，好像隆冬已经过去，酷夏来临了一样。车里很拥挤，拥挤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原来就很破旧的公共汽车因为超载，便不停地发出呻吟般地低吼，声嘶力竭地艰难地向前爬行。我想，这老牛般的破车恰如我一样，是生活道路上蹒跚的孤独者。它多么讨厌这漫长而坎坷的旅程呵，但是它又不能停下来，必须坚持着把我们这些从四面八方来的人们送到各自该去的地方。地区所在的这座城市很年轻，第一次来这里我就很讨厌它的轻佻和浮躁。走下汽车扑面而来的就是吵杂的车声、人声、临街商店里的音乐声，有很多年轻漂亮的女郎，那么高傲、那么时髦，可是面前却推着躺着婴儿的小车，令人惋惜她们过早地就把精力投入到小家庭的庸俗生活中去，让世界失去了很多纯情的少女。我站在汽车站的门前茫然地望着川流不息的人流车流，一时失去了目标。地区农业局在那里呢？我不愿意向别人打听路，我怕别人说我无知，说我是乡巴佬，那是很伤我自尊的。正在我犹豫彷徨的时候，忽然发现一个30岁模样的人，提着一个黑提包，从车站里走出来，直朝南走去，我心里认定他一定是和我一样去农业局参加培训的。于是我悄悄地跟在他后面，把他当作我的向导。由于怕他发现，我离他很远，这样我就很费劲，两眼不敢离开他的背影，在众多的人的背影中要盯着一个陌生人，实在太难了。可是我果然把他跟丢了，再也找不着他的背影。我盲目地朝前走了十几米，觉得这不是个办法，也许我离地区农业局越来越远了。忽然我发现街边有一个厕所，我一下子觉得很兴奋，也许那人上厕所了？我于是就站在厕所门口焦急的等待。几分钟后，那人果然从厕所里走出来，他看了我一眼又继续朝南走。过了几个街口，我发现正前方一座楼顶上竖着一个大牌子，上面写着“地区农业局”几个大字。我悬着的心一下子落了地，真想跑上前好好谢谢那人。可是我不能，那肯定会让他觉得我是个神经病。我靠在路边的法桐上，想放松一下紧张的神经。可是我望着那块大牌子，心里却禁不住一阵又一阵地激动。既然是地区招聘，我就不再是临时工了，我离“正式人员”又近一步，虽然我如今很讨厌“正式人员”、“身份”“编制”等字眼，但当时我对这些字眼却是辙心向往，须知我那时如果能得到这些，就摆脱了我低贱的身份地位，就有了可供我耕耘的沃土。没有这些我也可以在这片土地上耕耘，但是，无论我的耕耘收获多大，都不会被承认，都照样会被赶出去，因为我没有那样的身份，是异类。现在我有希望了，但是我还是很担心，在这个等级森严的社会里，才能和成绩不算数，政策算数，哪怕我在一个单位做得再好，忽然来了一个红头文件也就是我们说的政策，我照样卷铺盖卷儿滚蛋，没有商量的余地。我当时望着那个大牌子，心里就想：我有希望吗？有的！但是谁知道这希望是陶渊明的“桃花源”，还是托马斯的“乌托邦”？也许不知哪一日，生活突起一阵飓风，将我那希望之树连根拔起，抛到不知什么地方去。这样的事对我来说已经不止一次了！
　　 地区农业局很排场，一个办公室门前竖着大牌子，写着“报名处”三个字，里面已有好几个人，桌子后面正在埋头填写表格的人抬头看见我，礼貌地冲我点点头，客气地招呼我：“来了？”我被他的礼貌弄得很感动，在这样大的机关里人家还这样客气，生活在社会最下层的我确实有些受宠若惊。这时我发现了我一直跟踪的那个人，心里惊异地想原来他真是和我一样来参加培训的，上帝在冥冥中帮助我！刚才招呼我的那个人对我说：“叫什么名字？来报个名吧。”我说叫吕沙洲。他忽然定神看了我一眼，很惊奇地问：“你就是吕沙洲？”我肯定地点点头。他很认真地替我填了表，然后很郑重地说：“请你等一下！”就朝里面的套间走去。我心里不禁猛一跳，我出了什么问题吗？别人报了名就给了一张住房卡直接去找自己的房间，为什么叫我等一下？我觉得有一股冷风从门口吹来，不由得颤抖了一下。那人出现在套间的门口，冲我招招手：“吕沙洲同志，请到这边来。”我想肯定有问题了，我怎么会有这样的运气，一下子就考上了渔技员，这是上帝的一个失误，现在它要纠正这个失误了。在向套间走的时候，我就考虑坐几点的车回家的问题了。唉，命中只有一升，我却奢望八斗，不可得也！套间里坐着一个50多岁的男人，白白胖胖，头发丝丝黑亮，慈眉善目的样子。他见我进来，欠了欠身子，胸音很重地问我：“是吕沙洲同志吧？”我谦恭地笑笑，表示肯定。他指着桌前的皮转椅，让我坐下。在询问了我路上的一些情况后，很深沉地叹了口气。他的叹气让我坚定了打道回府的设想。“你能到这儿来不容易啊！”他很沉重地说。我极力使自己冷静下来，轻轻地问他：“有什么问题吗？”他笑笑变得轻松起来，郑重其事地说：“问题吗是有一点，不过已经都过去了。可是有些情况还是想给你通报一下。知道你的成绩吗？”我摇摇头。他接着说：“全区参加这次考试的总共是1150人，我们只录取52人，你的分数全区第一。”我听他这样说，心里又升起希望。他接着问我：“你们区有个姓朴的副区长吧？”我赶忙点点头说：“有有，我只见过他一次，没有和他说过话。”“朴区长的儿子也参加了这次考试，分数很一般。他托我们行署的一位领导送了不少东西来，要求把这个名额给他儿子。为了这个事，录取的文件晚下了整整一个月，最后局党组再三考虑觉得还是要把你录取过来。因为你的分数太高了，还是要以才干为重。为这我们当然得罪了一些人，但是没办法，人才难得啊。这个事你自己知道就行了，对外不要乱讲。”听了他的话，我有一种拨开乌云见青天的感觉。后来他在会议的开幕式上讲话时我才知道，他就是地区农业局的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