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办公桌前，我感到心满意足，毕业仅仅两个月，我就坐到乡政府的办公室里，这在农村就算得上是人上人了。我感到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我想，随着我坐在乡政府的这把椅子上，我家在桃花庄的地位将会直线上升，我比任何时候都有信心实现我在父亲灵前的誓言。我庆幸自己没有复读，不然我什么时候才能把我的家拉出厄运的深渊？
　　 第二天，我参加了乡政府全体人员会议。会议主要是部署开展秋季计划生育突击活动，全体人员分成三个小组，下到各行政村对育龄夫妇进行摸底排队。我和水书记、尤秘书、公安员吉星照一组，数字摸上来后，即召开全乡秋季计划生育突击活动动员大会。书记乡长的讲话以及突击活动的宣传材料由我起草，我新的人生开始了！
　　 我们这个小组负责6个行政村，每天搞三个村，上午一个村下午一个村，中午在一个村吃饭顺便就摸这个村的数字，准备两天搞完。我们几个人研究在哪个村吃饭时，大家都说，水书记是领导，就由水书记拍板，水书记说小吕是小弟小吕说了算。我毕竟幼稚，又是新来，承惶承恐不敢作主。水灵的脸上就现出了不满意的神情，果断地挥挥手说：“那就在桃花庄吃中饭！”说罢拿起乡政府唯一的黑色手摇电话找桃花庄的桃书记也就是我的三外爷爷，要他准备午饭。放下电话她还飞快地意味深长地扫了我一眼，冲大家一挥手说出发。说句良心话，我对水灵安排在俺村吃饭一百个不乐意。在那吃饭，我就要面对那个我深恶痛绝的什么桃书记，我如何与他这个土豪劣绅坐在一个桌上？
　　 我们中午到达桃花庄时已经12点了，俺村的干部们都在村委门前客气地相迎。桃书记见我也推着自行车走进大门，好象怕我告刁状似的，冲桃村长使了个眼色。桃村长拦住我的自行车面无表情地说：“有啥事明天说，今儿个你就忍一忍，走罢走罢。”我有点忍无可忍，真是狗眼看人低，我心里说大爷我现在不是你们的臣民了，还想像打发要饭的那样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我说：“我不进去也行，就在门前等着。一会儿你要来叫我，我可不进去。”他说：“你等吧，等吧，龟孙才来叫你！”说罢，咣当一下关上院门。门前立即围上来许多桃姓以外关心我的人。他们知道我无缘无故地挨了打，估计我是来讨说法的，就七嘴八舌的劝我。他们说，俺知道你一家人受气，可是人家不是你的外爷爷，就是你的舅，是你的长辈，打了你咱也打不了官司告不了状，你就忍一忍算了，胳膊总是拧不过大腿，退一步海阔天空，你是有学问的人，鸡旦碰不过石头，桃家的人啥事都能干出来，回来再把你弄到派出所蹲几天，就丢人了。我内心里无比感激这些善良的人们，这让我看到了人间还有正义在，天下毕竟好人多。我朝他们笑了笑，跑到小卖部买了一包烟，把烟一一散给他们。他们说这孩子就是懂事，可惜没有摊上好地方，大家唏嘘不已。这时候，村委的大门又咣当一声打开了，桃村长满面春风地走出来，在人群中搜寻了一番，发现了人群里的我，赶忙跑过来叫着我的孺命：“小洲呵，怪你舅，我怎么就把你挡在自己家门外了，你看看你看看，咱村出了你，你舅我脸上也光彩。快进去快进去，水书记他们就等你了。”他的这一番话，把我的那一群善良的乡亲弄得一头雾水，以为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我说：“桃花庄村委会的大门我一个平头百姓怎敢进去，我今天绝对不给你们添麻烦，我这就回家，这就回家！”说罢推起自行车就要走。桃村长一把拉住我的自行车，情真意切地说：“外甥，都是舅不会安排事，你不去我咋向水书记他们交代？快别认性了。”这时候,一个清亮的女声在院子里响起：“小吕呀，和乡亲说话也不能耽误工作，你不来今天的工作怎么开展呀，快过来，快过来。”我看看桃村长，他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我不想再难为他就调转车子，理直气壮地走进大门。
　　 办公室里已经摆好了酒菜，大家见我进来都客气地招呼我。吉星照就逮住我开玩笑：“吕弟，这可是菜好做，客难请呵，到了你的家门口，你却端架子不进来，是怕管我们酒喝吧？”我笑了笑没接他的茬。但是，桃书记却尴尴尬尬，皮笑肉不笑的接上了：“是啊是啊，你可不能把自己当客待，乡领导来咱庄上，你就是东道主了，要替咱们照顾好领导。”又显得很自豪地对大家说：“几位领导还不知道吧？小洲是我亲侄女的儿子，等于是我的亲外孙呢。”尤秘书和吉星照就睁大了眼睛，恍然大悟似地说：“是这样是这样，怪不得小吕能到乡里工作，原来是你桃书记在暗箱操作，烟不出火不冒啥事都办成了，生姜还是老的辣。”桃书记就谦虚地摆手：“哪里哪里，是这孩子成色，是这孩子成色。”我心里有一种痛切肺腑的尉籍，姓桃的终于在我面前说软话了，我偷眼看了一下水灵，她很庄重，但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挂在嘴角上。我忽然明白了她为什么选择在桃花庄吃中饭，她为我想得太周到了！
　　 大家入座后，先由桃书记、桃村长分别倒了三圈酒。接着水灵就说话了：“今天书记村长都在，在咱乡你们算是我最尊敬的人了。”他俩一听就不好意思地说：“水书记这样说，俺俩就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了。你在咱乡是相当当的人物，如今又是领导，可不兴这样说！”水灵说：“我说这话是有根据的。你们村培养出小吕这样的好青年，还不值得尊敬？其他几个村剔又剔拔又拔，也找不出一个够砍牛橛材料的，你们村就不一样。就凭这一点,你们就为乡里立了大功。”接着又对我说：“小吕，你可得好好敬书记村长一杯。”我对水灵的话一百个不同意。他们培养了我？他们时时刻刻都想置我于死地，只是没有得逞，我敬他们岂不是与虎谋皮？但我知道水灵是为我好，我不能辜负了她，只有按她的吩咐行事。再说宰相肚里能撑船，虽说我现在不是宰相，焉知我以后不做宰相？我拿起酒瓶，倒了三杯酒，站起来双手递给他们说：“水书记有指示，我坚决执行。因为是在桃花庄吃饭，我就不能喊书记村长，要喊外爷爷和舅。桃花庄养育了我18年，这就算是感谢酒了。”说罢很动情地念了两句诗：“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我把“土地”两个字念得很重，表示我感谢的不是他们而是这片热土，然后说了一句“先喝为敬”，就将满满一杯酒一饮而进。他们都没有听出我话里的含义，我的话反而招来一阵喝彩。水灵高兴地说了一句与她的年龄不相符的话：“儒子可教也！”吉星照喝得有点多，挥着手和我叫阵：“吕弟，既然到了你的家门口，你也得和我们碰一杯。”我说：“吉公安你放心，我肯定要敬水书记你们三位一杯。”他一听不高兴地说:：“吕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昨天我们说好的，我比你大10岁，你得叫我吉哥,我不喜欢你叫我公安。”我说：“吉哥，我错了，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亲哥哥。”他听了高兴地说：“吕弟从善如流，将来一定有造化，来，干杯！”饭后，水灵对书记村长说：“你们把村里育龄夫妇的情况向小吕汇报一下，这个事由他全权负责。”她把“汇报”这两个字说得很重，让我明显地感觉到了她的良苦用心。书记村长认真向我汇报情况时,我心里那种扬眉吐气的感觉让我差点流下泪来！虽然我不是“官”，但深深体会到“官”的神奇魔力。
　　
　　 计划生育宣传车绑上了喇叭，车前保险杠上拉上了横幅。我蹬上车，准备到各行政村进行计划生育宣传。邮递员来了，一路按着自行车铃，潇洒地停在办公室门前。我对这个整天嬉嬉哈哈的小伙子很羡慕，快乐整天挂在脸上的人生活一定是幸福的。我对司机说，开车，走。司机麻利地发动车问我去哪儿？正在这时尤秘书在办公室门前喊我：“小吕，别慌走，你的信！”我下车跑到办公室门前从他手里接过那封信。我一眼就认出花溪娟秀的字体。急不可耐地撕开信封，我看到了第一句话：“老白，我的爱人！”我的眼睛猛一热，几乎不能自抑。我快速地跑到我的办公室门前，掏出钥匙打开房门，坐到办公桌前，专心致志的读她的信。花溪在信中毫无掩饰的倾诉对我的刻骨思念，信纸上隐约可以看到点点泪痕。除去思念还表达了对我一刻也难放下的担心。相爱几年我们在学校一直行影不离，分开从来没超过两天，我相信她的思念是真的。她对我到乡政府来坚决反对，不仅是劝而且是哀求我去复读，哀求我为了我们的爱情去复读。她在信中说：“老白呀，我的爱，老白呀，我扯心扯肺的爱，你的固执让我吃不下睡不着，让我走不安坐不宁。你是我的天，我的地，我的生命，你不听话，一定要一条路走到黑，你不想想以你嬴弱的力量，一个人与整个社会抡拳头，怎能救你那衰败的家于水火？你不听话，我的天就是阴冷的，我的地就是荒凉的，我的生命就是暗淡的！你不听话，我知道还有另外的原因。在你悲天悯人的忧郁中，绝对有对我考上大学的疑虑。你怕我从此一去杳如黄鹤，你视作生命的爱情之花会凋零。虽然你不说，但我的心一直和你的心跳在一起，怎么会感觉不到？为了消除你的担心，那天晚上我是想把我给你，把我少女的纯真给你，可是，那天晚上，我们整整争论了一晚上，我失去了给你的激情，我们也没有创造让我给你的环境。来到学校我为此后悔得死去活来！老白，你来吧，到学校来，来把我少女的最宝贵的珍品带走，带到你复读的学校去。让我初夜的血陪伴你再拼搏一年。听话吧，我的亲人，别让我纠心了！”我读到这里已经泪流满面，失声痛哭。“小吕呀，宣传车怎么还不下乡啊？”我知道是水书记，急忙收住哭声，用手去抹脸上的泪。然而，已经晚了，水灵推门走了进来。她看到我的失常神情，一下子愣在那里。半天她才缓过来，关切地问：“这是怎么了？这到底是怎么了？”我慌忙把手里厚厚的信往桌子里塞。她一步跨到我面前，伸手就把信抢到手，展开后一目十行飞快地看。她脸上的表情由关切到恼怒，脸色由白变红，由红到青紫。仅5分钟她就看完了信，随后“啪”地一下把一叠信纸拍在我的办公桌上。接着，一阵雷霆之怒冰雹般朝我劈头盖脸砸下来：“你多大？18岁！18岁懂得什么叫爱情？18岁就把自己沉浸在儿女情长，卿卿我我中，这是不是有点太浅薄了，你现在需要做的是好好干工作，是不断丰富自己的工作经验，是谦虚地向社会这所大学校学习。一个考上大学的小女子，是不会和你有结果的！你还为她痛哭流涕，这是对男人这个名词的侮辱！”她娇喘微微，难以自抑地在房子里急促地踱步，这一刻她简直就象一只被夺去幼崽的母兽，完全没有了那种温文而雅的端庄秀美。我当时很感激她，人家发火也是为我好啊！在桃花庄连对我发火的人也没有，因为人家不屑于对我发火。但是，我当时百思不得其解，为这点事她不应该发这么大的火，以她的修养这不应该是她的做法，这明显是她的失态。可是，她为什么会失态？人的情绪失去理智的控制就会横冲直闯，美丽贤雅的水灵也不例外。对她的训斥我一直默默地接受。我的服从让她多少平静了一些，放宽语气对我说：“快去洗把脸开车下乡宣传，别让人察觉你的情绪低落！”说罢，缓和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又在镜子跟前照了照，尽量显得若无其事地走出我的办公室。我脑子里一片茫然，一片空白。水灵的怒斥并没有进入我的心里。我的心都在花溪身上。我仿拂看到她美丽的大眼流着泪，俊俏的脸蛋儿愁容郁结。我心乱如麻，已经不能坐在宣传车里手拿话筒讲解计划生育政策。但是，向水灵请假显然不能获得批准，也无疑是个愚蠢的举动。怎么办？我看见站在宣传车旁准备下乡的吉星照，就在办公室里喊：“吉哥！”他听到我喊他，晃晃悠悠地走进屋，抽出一支烟点上说：“吕弟喊我作甚？”“我今天有些头疼，吉哥你先带车下去，我一会儿再去找你。”吉星照有点诧异，满腹狐疑地看着我：“你刚才不还好好的吗，一会儿功夫就变样了。出了啥事吗？”我装着满不在乎地样子说：“我能出啥事？就是有点感冒，我到医院买点药，吃了就好。你们先去宣传，我随后就到。不过，这事别让乡领导发现，尤其不能让水书记知道。”吉星照哈哈一笑：“这点脑子我还是有的，你把哥哥看成啥了？今天上午的宣传你就别去了，关上办公室的门睡一觉。中午在小村吃饭你可得去，不然就漏馅儿了。”
　　 我躺在办公室的床上，一点精神也没有。我没有办法去复读，但我又不能不考虑花溪的态度。我如果不听花溪的话，执意按自己的想法走下去，怎能对起她？我在屋里苦苦思索一上午也没有想出两全其美的好办法，我现在的做法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给花溪写了封回信，婉转地重申我的态度，请她相信我的选择。唉，两难啊！
　　 我赶到小村时，见宣传车已经停在村委会门前。走进院子，我就吓了一跳。我发现水灵正坐在村委会的办公室里，我想，这下完了，她肯定知道我一上午没有下乡。我不敢进办公室，就到旁边的屋子去找吉星照。正巧，他在屋门口朝我招手。我走到他面前，急不可耐地问：“吉哥，水书记啥时候来的？”吉星照说：“别提了，我们刚宣传了一个村，水书记就赶到了，她还专门往车里伸头看了看，我一声也没敢吭。”我有些慌：“这么说，她知道我上午没跟车？”他一跺脚说：“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吗？”“她问你什么了吗？”“她什么也没问，还挺高兴地嘱咐我们多宣传几个村。”我心里有些发毛，越是不问越不好办，还不如她发一通火，批评几句，这事就算过去了。这笔账不了，早晚还是要算，等待宰割的滋味不好受。我们俩正在束手无策，尤秘书过来说：“小吕，水书记叫你呢。”我看了一眼吉星照，心里想这回挨熊是整个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