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爷说，爹，你这样转，就能转回二哥？
　　 我太爷不搭五爷德安的话，继续转。
　　 我五爷又说，爹，这事也没你想得那么难。
　　 我太爷停了脚步，转头用血红的眼珠子盯着五爷德安，说，你小子喳喳个啥？这事不难？这事不难啥事难？戏台搭好了，家伙什敲起来了，角儿还没到，不难？还有比这更难的事么？德顺你个二柺货这是要了你爹的命吆！
　　 五爷德安嘻嘻笑了，爹呀，这是不是就是戏文里唱的“空城计”？
　　 空你娘个腿，啥时候了，你还看你爹的笑话？小子你懂吗？树活皮人活脸，你爹这老脸眼看要插裤裆里了。
　　 爹，这事真没那么难，这不是还没到婚礼那天吗？我二哥随时都可能回来，再说，戏文里狸猫都可换太子，这算啥嘛？我五爷拉住太爷的衣袖子，踮起脚附在太爷的耳边如此这般嘀咕了一通。我太爷盯着自己的小儿子，足足有五分钟，最后，才说，好小子，爹平时可是小看了你小子哎。
　　 五爷说，爹眼里除了二哥还是二哥，还能装得下哪个？
　　 太爷摸着下巴，自言自语到，这法子是不错，可万一？
　　 五爷德安看着太爷，不言声。
　　 太爷继续自言自语，可不这样，还能那样？德安，快叫你娘煮鸡蛋，再烙几张葱花饼，多烙点，你带上就快快上路吧，咱马家这次的脸面就全指凭你了。好小子，给爹争口气啊。放心，爹心里有数。
　　
　　 四
　　 我五爷德安骑着我家的青骡子，带着长工马顺子上路了。
　　 五爷出了龙镇，逶迤西行，急急赶往百余公里外的风陵渡。五爷要和马顺子在三天的时间里，赶往风陵渡，过黄河去渭南找回二爷。话说五爷牢记我太爷的嘱托，餐风露宿，快马加鞭，仅用了一天多的时间，就到了风陵渡口。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当疲惫的五爷终于看见黄河的时候，却傻了眼。那一年，黄河上游冰冻期似乎解冻得太早。我五爷看见宽阔的河面上，漂浮着白茫茫一片冰排，冰排像游荡在草原上的白色羊群，挤挤挨挨，磕磕碰碰，向着下游蜂拥而去。
　　 呆傻的五爷好久才回过神，回过神的五爷翻身下了骡背，一屁股顿在地上嚎啕大哭。五爷一边哭一边骂，我日你先人，德顺你个二拐货，你只顾你自己。呜呜，我日你祖宗八代，你这满河的冰排子，让我咋过河？五爷的哭声苍茫嘶哑，抑扬顿挫，久久飘荡在寒风凛冽的河面上。五爷喜欢戏文，是个颇有心计的人。我五爷尤其喜欢戏文里三国时期能掐会算的诸葛孔明，常常自称“小诸葛”。由此，我可以断定五爷黄河塬上的哭泣就不那么单纯，五爷的哭声里有对天公不做美的怨恨，有对我太爷的歉疚，也有对我二爷的抱憾，但更多的是对自己失策的愤怒。嘿嘿，这当然又是题外话喽。五爷日天捣地的哭骂了一通，只能怏怏返程，想起临走前我太爷的殷切嘱托，我五爷不免更加悲悲切切，一步三回头，三步九回头，极其的不甘和无奈。
　　 话说我太爷送走了五爷后，就开始张罗二爷的婚礼。我太爷招呼人杀猪宰羊，蒸炸煎炒，把待客的吃喝准备的一应俱全。我太奶则带着巧婆娘，剪窗花贴喜字，缝褥子纳被子，绫罗绸缎的被褥子，姹紫嫣红的摆了一炕头。我们马家上上下下喜气洋洋，单等喜日子一到，就敲锣打鼓去接新娘子。
　　 喜日子终于一点一点的挨到了。
　　 亲朋好友都提着贺礼上门了。我太爷长袍马褂里外簇新，一早起就站在门口打躬作揖，口里不断重复着，同喜同喜。可是，表面镇静的太爷，心里早就百爪挠心，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失了章程了。
　　 时间在这一刻充分显示了无情的一面，不管我的太爷再怎么求爷爷告奶奶，它依然一分一秒都没让步。该起程去接新娘子了，喜娘已经在堂屋摆好了硕大的上头糕，面蒸的上头糕上插着龙凤呈祥的面塑，一龙一凤上下盘绕，黑豆做的眼珠子闪闪发亮，盯着几乎要跳脚的我太爷。我太爷在心里默默倒数了五个数字，一旦这五个数字数完，我太爷的脸面也就会垮塔一声摔到地上去。就在最后一个数字余音袅袅的时候，我太爷极其艰难极其痛苦的睁开了眼睛，在这一刻，我爷爷，也就是我太爷的三儿子，如果不出意外，他应该是我的三爷，端着一盆洗脸水一扑淹一扑淹的走了进来。看见我爷爷进来，我太爷眼珠子一亮，电光石火间我太爷就想起了我五爷狸猫换太子的那一招。我太爷扑上去，一把拉住我爷爷，我太爷的举动，吓了我爷爷一跳，我爷爷手里的脸盆哐啷一声掉在了地上，脸盆里的水，水漫金山一样漫过我太爷和我爷爷的脚背。
　　 我太爷不管不顾，一把把我爷爷按在了凳子上，对喜娘说，快，快给他换衣服，千万别误了娶亲的时辰。
　　 我太爷走出堂屋，对着院子里的唢呐班子一挥手，高腔亮嗓的喊道，伙计们，吹起来吧。
　　 得了主家指令的唢呐班子，立马各就各位，唢呐手鼓圆了腮帮子，一曲《百鸟朝凤》热热闹闹响彻了龙镇的上空。我太爷长长吐出了一团浊气，抬起胳膊擦掉了额头上细密的冷汗珠子。
　　 再说我奶奶这边，我太姥爷和太姥为自己的三妮子终于可以风风光光的嫁进马家而安心了。我奶奶凤冠霞帔，一副准新娘子的打扮，净等着花桥一进门，我奶奶就吊起嗓门儿，把一个女儿家临上花轿前的哭嫁，哭得是悲悲切切。据我二老姨说，我奶奶那日的哭嫁，异常的凄凉寥落，异常的悠扬婉转，异常的意犹未尽。我想二老姨的话有道理，我奶奶的哭嫁，比起别的新嫁娘的哭嫁，肯定包含了更多层次的意思，当然听起来就会异常的凄凉寥落，异常的悠扬婉转，异常的意犹未尽。
　　 我三爷，不，应该是我爷爷，还没反应过来是咋回事，就被喜娘们七手八脚的打扮成了新郎官。当然，我爷爷不是没有反抗，我爷爷几次意欲挣脱喜娘们的包围圈，去向我太爷问个明白。可是，时间不等人啊，门外的《百鸟朝凤》热热闹闹，我爷爷的急赤白脸在这一刻很是苍白无力。再说，我爷爷生性怯弱，估计这一刻也该悟出我太爷的良苦用心。也就一咬牙一跺脚，不再做任何无望的挣扎，安安静静的在二爷的婚礼上做起了主角，仿佛这一场婚礼压根就是为他准备的。
　　 花轿终于有惊无险的到了我们马家的门口。
　　 可是，事情又在这一刻搭住了档。花轿落了地，新娘子就该下轿了。顺着撒满五谷杂粮的红毡地毯，跨过火盆子，新娘就该进家门了。却迟迟没人接我奶奶下轿。催新娘下轿的曲子吹了一曲又一曲，我爷爷却在这一刻撂套不干了。我爷爷冲进家门，直扑上房，把胸前的大红花一把扯落在地，对我太爷喊到，二哥呢？我都替他把嫂子接回来了，他还不露面吗？
　　 我太爷铁青着脸坐在上房的太师椅上，嘴里的烟袋咂得吧嗒吧嗒火星直冒。
　　 我爷爷说，爹，你说话啊。
　　 我太爷说，说啥？你让我说啥？
　　 我爷爷说，难不成我还能去替二哥拜堂？
　　 我太爷说，你接回来的新娘子，你不拜堂谁拜堂？
　　 我爷爷张口结舌，说，这，这，这——
　　 我太爷说，去拜堂吧，三小子，今天这婚礼，就是为你准备的。
　　 要说我太爷也算个人物，大有泰山压顶不折腰的英雄气概。唯独无奈的应该算是我爷爷，糊里糊涂就被当鸭子一样赶上了架，容不得你挣扎，容不得你思考，更容不得你辩解，高兴也是你，不高兴也是你。我爷爷的喜怒哀乐在我太爷的脸面前早就荡然无存，没人顾及我爷爷的感受，也没人有时间去顾及我爷爷的感受。不过，我爷爷也为此得到了实惠。太爷把我家最好的老宅子留给了我爷爷。太爷这一招，也是所有人始料未及的，老宅子按理应该是我大爷的，长子不离祖嘛。但因为我大爷的庸碌，我太爷原本是要留给我二爷的。说起我家的老宅子，在龙镇都算是顶尖级别的。我家的老宅子是个小巧精致的四合院，仅仅门前那高高的青石板台阶，在气势上就压垮了我大爷二爷四爷五爷那塌眉土眼的土门楼。更别说门前那一对盘在石鼓上的石狮子，活灵活现，更显出了老宅子的威严。当然，老宅子的威严还不仅仅于此，关键是它占据的风水极好，记得那一年，我大爷二爷四爷五爷家祸事连连，半年不到的时间里，就离奇的出了五条人命，个个都死得稀奇古怪，弄的一条巷子阴惨惨的，唯独我们家太太平平，不能不说我们的平安得益于老宅子的庇护。你们如果感兴趣，我可以把它当做另外一个故事讲给你们听听。
　　 我爷爷就这样半推半就去替二哥拜了堂。当然，这一切都是在我奶奶全然不知情的情况下进行的。据我二老姨后来说，我奶奶的新婚之夜，仍然费了一番心思。当我奶奶知道阴差阳错和她拜堂的竟然是自己的小叔子之后，反倒显得很平静，平静的就像一潭湖水，没有哭没有闹，自己掀掉盖头，自己铺好被褥，然后走到门外，伸手拉进呆立在风门外的我爷爷，说，外面冷，进屋吧。
　　 进了屋的我爷爷，远没有我奶奶的淡定和安然。我爷爷像内急时不小心入错了茅厕的荒唐鬼，或者更像行窃时被捉了双手的小偷般惶惶不安。我爷爷人虽然被我奶奶拉进了洞房，却仍然双腿发软，心惊胆颤。我爷爷就那样畏畏缩缩，磨磨蹭蹭，穿着新千层底布鞋的双脚，仿佛有千斤万斤般重，房门离炕也就五六步的距离，我爷爷进一步退三步，比红军的两万五千里长征还要艰难千倍万倍。我奶奶这会儿却不再言声，就那么盘了腿坐在大红的喜被上，像打坐的菩萨般安之若素，她即没有初入洞房新嫁娘的娇羞和惶恐，也没有刚刚离别了爹娘的幽怨和委屈。我奶奶微闭双目，长长的眼睫毛在下眼睑处划了一道深深的暗影，仿佛小漆匠留在我奶奶心上的那道暗影般，在那对熊熊燃烧的喜烛映衬下，更显光怪陆离，也更触目惊心。
　　 时间仿佛凝固了。但时间也永远不会如人所愿般凝固。
　　 我爷爷和我奶奶这对新人，就这样暗地里较着劲儿。我爷爷仍旧在原地打着磨，我奶奶也仍旧菩萨般安之若素。新房里鸦雀无声，只有喜烛在静静的燃烧着，偶尔爆出轻微的噼啪声。看样子，我爷爷似乎永远也走不完房门到炕之间那短短的五六步距离，他仍旧垂了脑袋，屏了呼吸，似穷途末路的困兽般绝望或者是不甘。我奶奶似乎也是下定了决心，她在这会儿，即没了自己揭掉盖头的泼辣，也没了刚才拉我爷爷进洞房的豁达，她仿佛在闭眼等待，等待我爷爷艰难的一步一步跨越自己的心路历程。
　　 我奶奶很小的时候就懂得，佛度人，不如人自度。
　　 要说我这爷爷也够窝囊，当然，作为小辈我这样说，是对我爷爷的大不敬。可是，你想想，我爷爷既然甘心屈服与我太爷的淫威，替我二爷迎了亲拜了堂，况且也在我奶奶那轻轻的一拨拉之下，半推半就的入了洞房，却在这会儿，面对菩萨般端坐在炕头的如花似玉的我奶奶畏畏缩缩，你说不是窝囊是什么？
　　
　　 五
　　 不过，你别急，呵呵，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这会儿有人比我们还急。
　　 你们肯定也猜出来了，比我们更急的人就是那运筹帷幄，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稳操胜券的我太爷。按我太爷的设计，既然一处狸猫换太子能够瞒天过海，唬过了亲朋的眼目，让我太爷的脸面在青天白日的龙镇仍旧熠熠生辉，那我太爷也就算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转天我太爷可以照旧在龙镇昂头挺胸，在人前龙行虎步。我太爷的脸面保住了，我们马家的尊严就保住了。剩下的，就是你三小子自己的事了，一对新人呼呼啦啦入了洞房，关起门来，干柴烈火，无师自通的事，嘿嘿，还不是水到渠成，势不可挡嘛。我太爷断然不相信，我爷爷能在迎了亲拜了堂入了洞房之后，却在如花似玉的我奶奶面前望而怯步。
　　 开始的时候，我太爷安然地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有滋有味的吧嗒着烟袋锅。烟袋锅子明明灭灭的火星子，照耀着我太爷舒朗的面孔。我太爷在心里盘算着我奶奶明日的回门礼数，前面说过了，我太爷是个很大气的人，他知道自己狸猫换太子的招数，做得不是那么光明磊落。可是，这不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么，他想亲家应该能想得通，如果亲家真能设身处地站在做父母的立场上，就没有不通的道理。说到底，做父母的还不都是为儿女考虑吗？难不成亲家能希望自己的闺女独守空房，年纪轻轻就守活寡？当然，自己先斩后奏，是有点那个，可情急之下，谁又能做到滴水不漏呢？如果亲家真要怪罪的话，那自己就豁出一张老脸去给亲家赔罪，谁让自己那不争气的二拐货，给自己撂了这么一道难题。得亏自己儿子多，其实三儿子也不见得比二拐货差，只怪自己平时一叶障目，只看见二拐货的机灵乖巧，却忽略了另外几个儿子。还是老话说得好，偏心的果子不挂色，自己也没想到，自己一向偏心的二拐货，会在关键时刻，给自己心窝上扎了把刀子，唉！
　　 我太爷就这样一个人期期艾艾，自怨自叹的时候，我太奶一阵风的旋进了堂屋。看见我太爷一副稳如磐石的踏实样，我太奶急了。我太奶一拍巴掌，急急附在我太爷耳边，咕咕哝哝一番密语。我太爷抻了脖子，边听边蹙眉头。及至听完我太奶的汇报。我太爷大睁着一双牛眼，低低吼道：德兴这王八羔子，还真是狗肉上不了席面，到了嘴边的肥肉也不晓得张嘴啊？情急之下，我太爷口不择言，冷却下来，也意识到这不是当老子的该说的话，也就低了头，脖子上的青筋一鼓一鼓，仿佛血管里钻进了不安份的青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