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爹，快想法子啊。我太奶可怜巴巴地盯紧了我太爷说。
　　 想？想什么法子？难不成这事还得我这当爹的手把手去教啊？……一个窝囊废！
　　 快别说这没用的啦！今儿个，所有的亲朋可都看见迎亲拜堂的是三儿，若三儿面皮薄，再黄了这桩婚事，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啊。我太奶拖着哭腔叨叨。平日里，因了我太爷的精明强悍，我太奶几乎是不用操什么心的。在我太奶的心里，几个儿子是不分彼此的，手心手背都是肉，伤了哪一个都会疼的钻心。所以，对于我太爷的狸猫换太子，我太奶是无所谓的，不管三儿二儿，都是自己的儿子，嫁了哪个还不都是自己的儿媳妇？
　　 对于我太奶的担心，我太爷当然早就想到了。可是，对于洞房里我爷爷的怯弱，我太爷这会儿也是鞭长莫及。
　　 我太爷一步跨出堂屋，站在堂屋门前宽大的石阶上，我太爷仰脖看见头顶繁星满天，那闪闪烁烁的满天繁星，似乎是龙镇人一眨一眨的眼睛，此时此刻，似乎每一双眼睛后都掩藏着微微的笑意，那笑意浸透了漠然和嘲弄。在龙镇，我太爷平日里一贯以足谋多智著称，今日里竟然倒落得机关算尽太聪明，阴沟里翻大船，一世的英明要败在儿子的手里。想到悲愤处，我太爷恨不得仰天长啸，一吐心中的浊气。
　　 要说古人说，多子多福也不是没道理。
　　 老二婚礼缺席，多亏老三救驾，保了我太爷的脸面。虽然，这会儿洞房里老三的盘盘绕绕，让堂屋门前的我太爷像架在火上被烤的羔羊般疼痛煎熬。但毕竟三儿关键时刻救了我太爷的驾，我太爷悲愤归悲愤，却断然不会撒手不管不顾。我太爷清了清嗓子，告诉身后堂屋里正眼巴巴盯着他的我太奶，去，把德安那小子给我喊来。
　　 他爹呀，你不想办法帮三儿，你叫德安干什么啊？
　　 我说你个婆娘家，就是头发长见识短，难不成我这会找来五儿是下棋吗？
　　 奥？那德安恐怕都睡了。
　　 睡了也得叫起来，三儿的事不摆平，谁也别想睡安生。
　　 听了我太爷的话，我太奶就明白我太爷已经有解决的办法了。看来老爷子是要委以德安重任了。我太奶急忙颠起一双小脚，慌慌奔向我五爷德安的睡房。看着我太奶树叶般飘然而去的身影，我太爷嘬起嘴巴轻轻笑了。
　　 再说五爷德安从风陵渡回来后，一直就如霜打了的茄子般蔫头蔫脑的。本来五爷憋足了劲，是要在我太爷面前搬回一把的。对于我太爷一贯的偏心，我五爷是敢怒不敢言的，他知道要和自己的老爹较劲，自己的力道显然不足。一直以来，五爷都犹如和猎人周旋的狼般，从来就没有放弃过进攻的间隙。好不容易等到了一个表现的机会，却被那河面上羊群般浩浩荡荡的冰排子给打了个落花流水。虽然，我太爷进一步采取了他的狸猫换太子的策略，但那毕竟是情不得以的下下策。
　　 所以天一黑，五爷就像上架的鸡一般，缩回自己的睡房悄然无声了。
　　 等我太奶急慌慌拍醒我五爷的时候，五爷正梦回长安，意气风发。在梦里，我五爷揪了我二爷的衣领子，鄙薄地呲着牙对我二爷说，二哥啊，真想不到你是个自私鬼，看你一贯仗着老爹的庇护耀武扬威，我还以为你多么了不起呢？没想到，关键时刻，你只顾了自己，你让咱爹的脸面都装裤裆里了，你知道吗？在我五爷的梦里，我二爷已经没有了一贯的飞扬跋扈，猥琐的像个过街的老鼠，他双手撕扯着被五爷揪住的衣领，苦苦哀求着我五爷看在兄弟的情分上放他一马。我五爷从小到大何时见过自己的二哥如此狼狈不堪，五爷在梦里心情极其爽朗，他抖着手得意的仰天长笑，五爷哈哈的笑声却不知何故卡在了嗓子眼里，五爷急忙松了揪扯二爷的手，去捋自己如卡了鱼刺般的嗓子眼，一下一下，五爷只觉得那鱼刺随着手掌心滑进了自己的心里，五爷的心就一揪一揪地颤了起来。
　　 我太奶就是这个时候拍响了五爷裸露在被子外面的光屁股蛋子。
　　 快，快起来，五儿，你爹有事叫你呢。
　　 听到是我太爷召唤，五爷一个鲤鱼打挺就跳了起来，急急火火套上衣裤，五爷呼呼隆隆如春雷滚过大地一般，片刻后已经双掌并拢贴着裤缝笔直地站在了我太爷面前。要说我五爷平日里，也并不是如此惧怕我太爷，对太爷的指令有时也敢偷偷的阳奉阴违。可是，今天不同，今天五爷说什么也不敢再得罪我太爷，甚至在我太爷面前愿意幻化成个无形的影子。我太爷眯缝了眼睛，压低了嗓门说，德安啊，你小子还有什么说的？爹，那也不能怨我啊。我五爷硬了头皮低声咕哝道。我太爷撇了撇嘴角说，你小子平日里还拿腔拿调，弹闲你爹我偏东向西，那你小子倒是争口气，也给咱酿上一壶有味酒啊。爹，那冰排子，谁知道那冰排子会漂了一河道啊？
　　 哼！平日里不是自吹自擂，说什么自己赛诸葛吗？你以为诸葛孔明那草船借箭，空城计，八卦阵靠的只是小聪明吗？你没听戏文里，那诸葛孔明摇着羽毛扇子说，为将而不通天文，不识地利，不知奇门，不晓阴阳，不看阵图，不明兵势，是庸才也。五儿啊，爹可是看好了你的。这次派你去渭南找你二哥，你知道那是多么重大的任务吗？那是关乎你爹我一辈子的英明，重于泰山的头等大事呀，却硬生生让一河道的冰排子给搅合了。好在关键时刻，你三哥顶上去了，才没让咱马家在龙镇人面前栽个跟斗。可是，你也知道你那三哥，从小就面善心软。唉，这不，这会儿，你三哥搭在了炕沿上，上，上不得，下，下不来，你说说……
　　 我太爷说到这里，有意停顿了话头，抬了眼意味深长看着我五爷。我五爷眨巴着一双毛眼眼，似乎没听明白我太爷话里的意思。我太爷清了清喉咙，压低了嗓门，几乎是对着我五爷的耳根说，风陵渡就你小子去过，事情真相也只有你小子明白，如今，你不出面揭了你那窝囊三哥的面皮，到天明这窝囊废也爬不到媳妇的炕头上啊，五儿！
　　 要说我那五爷也是绝顶聪明，听到这里，他一伸手打断我太爷的话头，果断地说，明白了，爹，你就看好吧。我五爷扭脸对我太奶叫道，娘，给我喝口水。我太奶急急捧了一大碗酽茶，我五爷伸臂接过，一扬脖子倒进嗓子眼里，伸出巴掌擦了擦嘴角，忽然“噗通”一声一屁股顿在地上，伴随着双脚“啪嗒啪嗒”的敲击声，我五爷亮开嗓子，犹如几天前黄河源上面对满河的冰排子般嚎啕大哭。五爷一边哭一边叫，当然，这会儿五爷不能当着爹娘的面日天捣地，无所顾忌。聪明的五爷，这会儿口里改了词，他边哭边数叨，我说偏心的爹娘啊，都是一般的儿子你两般看，你眼里只有你那二拐货，哪里容得下我哥几个啊？可老天有眼，偏偏那吃偏食的猪崽不长个，你在这里急着给人家娶媳妇，我那二哥却在渭南，人家是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美的鼻涕冒泡泡，见了我不闻不问，还撒腿就跑，直追的我跑掉了鞋一双，也没追上二哥那飞毛腿啊。如今回到家，爹娘还怨怪我办事不力，真真冤枉死个人啊，这怨这屈叫给谁去听啊？……
　　
　　 六
　　 民间有俗语，皇帝爱长子，百姓疼小儿。我五爷因此觉得自己屈的慌，自己的爹娘，就算不爱长子，也不疼小儿，也应允许一龙生九子，九子各不同。就算几个儿子都不如老二机灵乖巧，做爹娘的也应该找到每个儿子的长处，而使雨露均沾，一碗水端平了吧？本来我五爷从风陵渡回来后就心灰意冷，不再对搬回他和我太爷较量的局面抱什么希望了。可老天有眼，偏偏我爷爷的怯弱又再次给了我五爷机会。
　　 要说我那五爷随机应变的本领也着实了得，同样都是哭，我五爷却在不同的境地，不同的情绪下，哭出了不一样的精彩。黄河源上五爷的哭声苍茫嘶哑，抑扬顿挫，哭声里有对天公不做美的怨恨，有对我太爷的歉疚，也有对我二爷的抱憾，还有对自己失策的愤怒。可马家院里，堂屋门前，我爷爷和我奶奶的洞房之时，我五爷的哭声同样苍茫嘶哑，同样抑扬顿挫，但哭声里却饱含了对我太爷的控诉，也有对我二爷的嫉恨，更有对自己这个老幺没有赢得老幺待遇的愤愤不平，也算是本色出演。最最关键的是，我五爷通过哭诉，巧妙的告知了洞房里，那长久的踟蹰在炕沿前，盘盘绕绕，磨磨蹭蹭的我爷爷，那在渭南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二哥不会怪你的，是二哥他自己自愿放弃的，就算二哥回来了，他也得感激你替他应了这道关。
　　 就在五爷嚎啕的同时，我太爷背了手，仰头对着苍穹，微磕双目，谁也不知道太爷此时想了些什么。我太奶则掂了脚尖，抻了天鹅一般的脖颈，焦急的关注着对面我爷爷的洞房。虽然，我太奶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看见洞房里摇曳的红烛漾的窗户水一般透亮。我太奶剁了脚，在心里恨恨骂道，三儿，你个窝囊废，你个怕媳妇的怂货，你生生要急死你爹娘啊。
　　 也就在我太奶跺脚的时刻，水一般透亮的窗户上映出了一对人影影。说不好是我爷爷进了一步，还是我奶奶跨了一步，反正两个人面对面映在了窗框里，似一对蝴蝶翩翩飞，更似一双鸳鸯水中游。据说，我爷爷和我奶奶在那一刻，有一段关乎他们一生的精彩的对话。但至今无人能明了那是一段什么内容的对话。就连给我讲这段故事的二老姨也不甚明了。我更是无法猜测我爷爷和我奶奶说了什么。也许我爷爷交代了替哥拜堂的无奈，或者我奶奶也讲了她对小漆匠三年来的无望守候。当然，这一切都是我的猜测，或许我爷爷和我奶奶压根就没提起过去的那些事，过去的已经成为过去，就连那刚刚过去的热热闹闹的婚礼，不也已经是中午的事了吗？婚礼定格在了中午，对于这个新婚的夜晚，自然就是过去式了。
　　 据说，五爷因了那次出色的表演，受到了太爷的器重。在太爷年老体弱的阶段，我们马家的俗常事物一律由我五爷打理。五爷呢，也不负众望，里里外外操持着一大家子的家事，并在我太爷百年后，极其公平的为哥几个分了家。从多年后，五爷窘迫的家境推断，五爷当年并没有利用手中的权利为自己的小家谋一丝一毫的蝇头小利。因此，五爷也就愈发受到我们马家子侄的敬仰。五爷赢得了马家所有人的尊重，却独独得罪了二爷。五爷在我奶奶的新婚夜，为了赢得我太爷的器重，声情并茂的在院子里撒泼打滚，把所有的责任都甩给了远在渭南的我二爷。五爷的信口雌黄，对我爷爷洞房里艰难的历程无疑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我爷爷在左摇右摆的时刻，是我五爷的言语剔出了他心头的犹疑，才在最终的艰难时刻，向我奶奶跨出了历史性的关键一步。当然，我的奶奶也是相当了不得的，她不但总在我爷爷犹疑的关键时刻，伸出温暖的臂膀给予鼓励。在此后漫长的人生旅途上，她也是我们全家的指路明灯。在马家妯娌当中，我奶奶是最明事理识大体的好媳妇。奶奶不但容貌端庄秀丽，且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奶奶也是我们马家妯娌中的外交大使，凡有需要女人露面的事体，总归是我奶奶代替了太奶的角色。
　　 我二爷在几年后，最终灰溜溜从渭南返家后，不得不与匆忙间迎娶了邻村范家的老生女。此女不但生的面皮寡黄，且性格暴烈。我二爷在入了洞房掀了二奶盖头的刹那间，就领教了二奶的凛冽。二奶因为憋了尿，怨怪二爷的迟缓，就一把夺了二爷掀起的盖头，摔在地上双脚肆意践踏。嘴里恨恨咒道：我叫你不快点掀了它，我叫你不快点掀了它。我二爷哪里见过如此阵仗，他一个从小受宠的佼佼子，加之几年间在外的风风雨雨，早就惯常了只有他摆谱的份儿，哪容得着别人如此这般。更何况我那其貌不扬的二奶，撒泼的时候只能平添几分丑陋。我二爷一时火气，抡圆了巴掌一个耳刮子就扇在二奶脸上。我二奶一怔之后，就捂了脸面尖声嘶鸣。二奶的嘶鸣如汽笛一般惊心动魄。于是，我五爷来了，但面对了自己如此这般的新嫂子，我五爷扎撒了双手，还是觉得力不从心。就急急唤了后厨里忙活的我奶奶，系着蓝花花围裙的我奶奶，摔着手上的水珠子，就急急奔赴二爷的新房。此时，我二奶因了刚才的一番哭闹，不但满面脂粉纵横，披头散发，宛若活鬼。更可笑的是，我二奶竟然在嘶鸣的时刻，忘乎所以，闸门一松，尿液如滚滚黄河之水势不可挡，我二奶觉得反正人丢大了，就干脆屁股一颠滚在地上把自己搓把成了个泥猴子。
　　
　　 我奶奶就是在这时候跨进了我二爷的新房。我二爷也是在这一刻看清我奶奶的。我奶奶那时候刚离开灶火，脸却还是被灶火温暖了之后的灼人的嫣红，加上我奶奶的明眸皓齿，再加上我二奶的东施效颦，我二爷看的呆在了原地。没有人会知道我二爷那刻心中会怎样波澜起伏，反正是我二爷从那之后再没正眼瞧过我五爷，一辈子哥两都没有再推心置腹交过手。我奶奶压根没顾得上我二爷的山山水水，她只是一心一意安抚我那脾气暴躁的二奶。也许，我那二奶那时也急需个台阶让自己稳当落地，否则，事情无法收场，丢的可是自己和娘家的脸面。我二奶也就顺势踢腾了几脚，又嘶鸣了几嗓子，在我奶奶的和风细雨面前，羞愧收势，乖乖被我奶奶拉起来洗了脸，换了衣服，安安静静盘腿坐在了炕头。虽然，我二爷一生只在那新房里呆了一夜，也是那一夜我二爷却为我二奶播种成功。虽然，我二爷那一夜之后就再次远走他乡，却没挡着我二奶自己把孩子生下来，虽然，这个孩子并没有如全家所愿留住我苦命的二奶，我二奶最终失却了苦熬苦等的信心，在我太奶一次惯常的呵斥声中，突然就头也不回奔了南墙根的水井边，一头栽了进去……
　　 如果，我就这样顺着自己的思路讲下去，显然有“越轨”的可能。因为，不但我爷爷、我奶奶的故事精彩纷呈，我二爷、我二奶的故事也同样耐人寻味，或者我太爷、我太奶，我五爷、我五奶，他们的故事也一样会九曲十八弯，一花一世界，一木一春秋。更何况那些活生生爱了、恨了、哭了、笑了的人呢？所以，我只能就此刹车，否则，我不敢保证会把你们带到哪里去。当然，我也就是浅尝辄止，翻腾翻腾陈芝麻烂谷子而已，有关于核心问题，我是永远无法感知和触摸的。毕竟，人心是最博大精深、最难以把握的东西。
　　 许多年后，当年迈的奶奶偎在竹躺椅上，斑驳的阳光穿透头顶浓密的古槐，玻璃球般晶莹的阳光跳跃在奶奶苍黄起皱的皮肤和如雪的白发上，迷迷糊糊半寐半醒的奶奶，常常在骤然间一个激灵猛醒过来，就在醒来的一瞬间，我能看见奶奶的目光如剑，向着头顶的方向激射而出，接着，那如剑一般锋利的目光，在头顶做个盲目的扇形探寻，却随着某一缕飘然而过的白云，慢慢慢慢淡了下去，像熄灭的炉火般一丝一丝失了光泽。我不知道，此时此刻的奶奶会想起什么？是她和小漆匠半途而废的姻缘？还是和我二爷那场离奇的婚礼？抑或是和我爷爷阴差阳错的一世情缘？在这里，我再一次感觉自己很苍白很无力，因为，我在这里只能如实叙述故事的情节，却无法感知我奶奶的内心世界。
　　 讲到这里，我不得不说一句早就想说的话，那就是世事无常，世间的事真的是瞬息万变，谁能说的准呢？如果，我奶奶当初顺利的嫁了小漆匠，那么生出来的孩子会是谁呢？再或者，我奶奶嫁了我的二爷，生出来的孩子依然不会是我的父亲，那么父亲如果不是父亲，我呢？我又会是谁？如此类推，一切的生命岂不都成了偶然和巧合？既然所有的组合都是必然的偶然，那么，我们还用得着如此枉费心机吗？还是那句话，谁知道呢？
　　 当然，我奶奶和爷爷的一生过得很幸福。貌似平平淡淡，实则风生水起，有喜有乐，当然也有愁有苦。哭也罢笑也罢，好在一切都成了过去，我们也只能把它当个故事讲讲而已。最后，再套用一句现代网络流行语，来结束我奶奶的故事，那就是，神马都是浮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