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的老去令我们猝不及防。看着躺在病房里那瘦如枯柴的祖父，我的眼神甚至有些恍惚。那个曾经在山涧茂林里健步如飞、威震四方的狩猎高手，那个曾经咆哮如雷、暴躁不羁的鲁莽汉子，那个曾经一手撑篙一手撒网的捕鱼能人，怎会在才步入花甲的年龄里，就做了病魔的俘虏？
　　 眼前的祖父，消瘦灰暗的脸庞爬满了皱纹，毫无血色，眼睛混浊无神，偶尔张嘴笑一笑，只有两三颗黑黄的牙齿露出来。更多的时间里，祖父艰难地张着嘴呼吸，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看着这样的祖父，我心里一阵一阵揪着的疼。
　　 这一回，依旧是父亲吩咐我开车回老家接祖父出来看病住院的。父亲共有五兄妹，三男两女。两个叔叔都在三百公里之外的省城工作，大姑远嫁他乡，只有小姑嫁在邻镇，即便如此，身为长子的父亲，也从不轻易吩咐小姑干这干那，祖父身体感觉不适，父亲总是第一时间丢下手里的工作，匆匆往家赶。很多时候，祖父需要接出来诊治，父亲就给我打电话，吩咐我回去接。
　　 多年前，就诊断出祖父患的是肺心病，晚期。这是一种常见的顽固性老年病，异常的折磨人。祖父的检验化验单表明，他的肺叶严重萎缩，肺功能已经丧失了四分之三。做肺功能测试的时候，我陪在祖父身边，看着祖父按照医生的引导做完了三次测试之后，脸憋成了青紫色，直冒虚汗，仿佛一个正常的人刚完成一次万米竞跑。祖父每做一次测试，我在旁边不由自主把牙咬得咯咯响，恨不能替祖父一把。完成测试后，祖父双手扶着膝盖，瘫坐在椅子上大口喘气。我侧过身长吁了一口气，心口猛然涌起一股酸涩，祖父这般活着，是件多么苦楚的事情啊！
　　 我在陪祖父做检查化验的时候，父亲一刻也没闲着，他从一楼的药房到三楼的就诊室，再到四楼的化验室，来回往返地跑，手里抓着一叠化验单和诊断书，跑得气喘吁吁。拿完最后一包中药，父亲搀扶着祖父上车坐定了，我正准备启动，父亲让我等等，又折身跑向了隔壁的一家超市。五分钟之后，父亲回来了，一只手提着一大袋面包、饼干之类的吃食，另一只手提着一袋香蕉。在回家的路上，途经一个小菜市场，父亲再次让我停车，进去买了几斤猪肉和一些新鲜蔬菜。
　　 送祖父回到乡村老家，父亲走进厨房里间看了看，又走到饭厅打开冰箱来看，最后走进祖父的卧室看了一遍，出来跟祖父祖母说，你们平时要记得每天吃水果和牛奶，炒菜要少一点弄，一顿就吃完，每餐记得炖点肉汤，要不就炒点肉片吃，千万不要省。末了，父亲显出微带恼怒的样子，对祖父说，我上次给你们买的牛奶怎么还没喝完？还有那些肉，冰箱里怎么还剩那么多啊？要记得吃，多增加营养，想吃新鲜蔬菜就让乡邻逢墟日给你带点回来，营养跟上去了，身体才能好。
　　 父亲极少这么唠叨着说话。这是和小孩子说话才用的语气，而这时，父亲说话的对象是他自己的父亲，我的祖父。
　　 返回的路上，父亲和我聊起壮年时期的祖父，聊起祖父风光无限的那些岁月，聊着聊着，父亲突然叹了口气，说，人哪，就怕老，老了就没用了。顿了顿，父亲又说，但是，哪个人不会老呢？我转头看了坐在副驾驶室的父亲一眼，突然发现，父亲的双鬓竟然有一片霜白。这片白色一下就刺痛了我的眼。是啊，父亲也已是年过五旬的人了。
　　 两个月之后的一个傍晚，突然接到父亲的电话。父亲在电话里问我，你现在哪里？忙不忙？
　　 作为儿子，我立刻就揣摩到了父亲的心思。我立刻问，是不是爷爷的病又有情况了？父亲说是。我没一句多余的话，告诉父亲说，我马上出发，你在单位等我。
　　 那天，我和父亲连夜从老家把祖父接了出来。考虑到妻子在县中医院工作，更方便照顾祖父，我和父亲商量后，安排祖父住进了中医院。祖父在县城住了十天院，父亲请假一直陪了十天。尽管我提议父亲回单位上几天班，把照顾祖父的事交给我和妻子来料理，但父亲执意不肯。那些日子里，父亲每天清早去买菜，回来亲自下厨，变着花样做各种菜，煲各种汤，到了吃饭的时候就让我去医院把爷爷接回家，吃过之后再送去医院。一回，父亲在买菜的路上遇见他的老领导，老领导格外高兴，一定要约父亲几位原来的老同事吃顿饭。那个中午，父亲提前回家烧好了菜，临出门连着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吩咐煲饭时要多放些水，饭要煮烂些爷爷才吃得动，半途又电话给我，告诉我爷爷今天身体感觉舒服了不少，中午可以让爷爷在家里睡个午觉再送去医院打针。饭后，父亲匆匆就赶了回来，一进家门就问我，爷爷今中午吃了几碗饭？菜炒得合他的口味不？
　　 祖父出院返回老家后，妻子偷偷告诉我说，我们送祖父进医院的时候，医生诊断后说了不用住院治疗的，只要开些药回去吃就行了。医生还说，祖父的病完全治愈是不可能的，只能是稍微减缓病痛，维持药物治疗。当时是父亲执意要留祖父住院的。父亲说，祖父自己觉得需要住院，那就住吧，只要老人家安心就好。
　　 关于祖父的病状，家人心里都很明了，只是言谈间都极力回避。祖父患病之后，原本急躁的父亲，性格变得格外耐心和温和起来，在祖父面前从未显出不耐烦的神色，只是偶尔对祖父祖母不按时喝牛奶吃水果，不舍得从冰箱里拿肉吃这些事情上，佯作怒状。祖父的病造成免疫能力锐减，经常感冒，父亲三天两头就要回一趟老家。父亲还极力讨好村里唯一的一名乡村医生，并与之达成了一项“协议”：无论何时，只要祖父有事就必须当场，如果是夜间出诊，加倍支付医疗费。在闲谈时，从未听过父亲对远在省城的两位叔叔有过怪意。多年以来，父亲常说的一句话是，长子当父。如今，父亲总是说，几兄妹就我离家近，我不管谁管？
　　 今年中秋节，父亲给几个叔叔和姑姑逐个打电话，让大家回来陪祖父过节。这是从未有过的，之前，大家的约定是，每年春节，大家必须回家，这规矩是雷打都不能动的。起初，二叔对父亲的吩咐有些没上心，寻思着不想回来，结果父亲发脾气了，把二叔痛训了一顿，结果二叔第一个赶回了家。中秋之夜，一家人在院子里吃月饼，赏月聊天。待到祖父回房歇息了，父亲说，今年开始，端午、中秋、过年，这几个节日大家都必须回来，老头子身体越来越差了，我们能多陪一下就陪一下，现在不抓紧时间尽孝心，以后你想孝敬都没机会了。
　　 话完，院里一片死寂。而后，抽泣声彼此起伏。在一旁的我，也顿时泪雨滂沱。
　　 祖父是不幸的，辛劳一生，老来正当享清福之年，却重病缠身。祖父也是幸运的，有着父亲这样孝顺的好儿子。年过五旬的父亲，在祖父的迟暮之年，默默践行着一个儿子尽孝的誓言。有关“百善孝为先”、“千万经典，孝义为先”之类的词，读书不多的父亲不一定能够说出来，但父亲记得上桌第一件事情是给祖父盛饭，买菜前总不忘问过祖父想吃什么，电话里总是再三嘱咐祖父母多喝牛奶常吃肉，只要听到祖父身体不适就能二话不说放下手里的事情丢了魂般往老家赶……
　　 这些年里，父亲用无声的语言，为我们这些子女晚辈们，奉送了一堂珍贵厚重的人生之课。年岁渐老的父亲，在这个课堂上，成为了我心目中最神圣的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