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病友王保长
王保长是我的病友。
我出车祸住在医院外科的211病室。他进来的时候我正屙屎,像下蛋的母鸡一样憋红了脸,老婆在一边咬牙切齿替我使不着的劲。我正有感觉的时候,病房门咣当一声开了,五六个黑漆漆的汉子抬着一副担架,闹哄哄地挤进病室。我的注意力一转移,完了,刚有的感觉又没了。
进来的人被放到我的对床上,我有些泄气地看着堆萎在床上的乌漆麻黑的汉子。老婆嘟囔着撤走了我身下的便盆,我则把兴致全部转移到新来的病友身上。
那个穿着颜色有点深的白大衣的老护士走进来,叫着“王保长——”(读zhang音)。堆萎的汉子头动了一下,他那张被煤灰染黑的脸上闪出一对晶亮的眼白,尽管小,却是这堆灰黑里最生动的事物了,“我叫王保长。”(读chang音)他答道,有气无力地。病房里的人哄地笑了。板着脸的老护士也跟着笑了,皱纹就跟着堆到一起,再看不到她眼睛里针锋般冰冷的光芒。
我和王保长搭上话是第二天早晨,碰伤脚的王保长已经被打上石膏,恢复了精气神。他三十多岁的样子,人精瘦,眼睛却很有神。他开始坐在床上和我说煤矿上那些荤素参半的笑话。一个年轻的护士走进来,修长的个子被崭新的大衣裹着,领口露出粉色的小衫,脸被口罩遮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来。一看大衣的干净劲就知道这是新来的实习护士。
“王保长——”(读zhang音),她叫道。
“报告护士同志,保长已经被消灭在万恶的旧社会,现在只有王保长!(读chang音)”他笑嘻嘻的。
“打针!”实习护士没理会他的搭讪,举着从治疗车里拿出来的一瓶液体,模仿老护士那凌厉的口气对王保长说。
王保长立刻像遭了霜的茄秧,软塌了下去,“我等会、我等会。”他指着对床一直沉默的老潘说,“他年纪大,可他先来!”
老潘是个胖子,喝醉酒骑摩托掉进沟里摔断了一条腿,他大头粗腰说话喘气都哼哧哼哧地永远像是刚运动完的状态。此刻他正眯在床上,听到王保长的话忽地睁大了眼睛。
“来就来。早扎针,晚扎针,早晚都扎针!”老潘一副大义凛然的慷慨模样。
没想到,新来的护士动也没动。她对着王保长说:“躺好!”
王保长像是闯祸被捉的孩子,既无奈又乖顺地躺到枕头上,伸出他的左手。护士拿起他的手,系上止血带,又用力拍了拍,端详了一会,王保长那瘦削的脸上就显出紧张又痛苦的表情。护士解开止血带,王保长刚长出一口气,护士又说:“那只手!”
王保长却不肯了,一直伸着这只手说:“就这只吧,就这只得了!”
“那只手!”小护士提着止血带固执地说。
王保长像刚结婚的大姑娘似得,扭捏了半天把藏在被子里的右胳膊伸了出来,我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王保长伸出来的胳膊上。那伸出来的只是一条胳膊,却没有手,手的那端是光溜溜的一个杵头。一时间病房里的人都没了声音,连小护士也立在那里不知所措。
针陆续地扎上了,病房里没有了原来欢愉的气氛,大家都做出困倦的样子躺在床上,各想着心事。
医院食堂那个肥胖且总是油乎乎的人推门进来,打破了病房里的沉默。
有定午餐的没有?馄饨水饺米饭馒头还有各式炒菜!他一边巡视着病房一边用还沾着油渍的手敲订餐用的本子。
我是不吃医院食堂的东西的。这家医院的食堂是个人承包的,饭菜质量差不说,光是订餐师傅那一身行头就够我反胃的了。
“给我来四个馒头!”王保长自打扎针后说了第一句话。订餐师傅麻利地记到了本子上,然后看着王保长。王保长却闭了眼,把头歪向墙。
“菜呢?”订餐师傅问。
“不要。”王保长说。
订餐师傅有些失望地盯了王保长一眼,又把头转向我们几个。我们都耷拉着眼皮,没有理会的意思,订餐师傅就悻悻地转身走了。
“咳——咳——咳——”大老潘像是被自己的口水呛住了,突然咳了起来,咳毕呼噜着嗓子对王保长说:“工伤,伙食不是有补助吗?咋还不要菜?”
王保长头依旧朝墙,我以为他睡了,过了好一会,他说:“我不是工伤。”
“手是怎么回事?”我忍不住好奇。
“碰的。”他说。淡淡的,没有要说下去的意思。
吃饭的时候,食堂那个肥胖师傅又来了,用方便袋拎着四个馒头,漫不经心地递给了王保长。他的吊针已经打完了,用左手抓过馒头闷头吃了起来。
我喝着老婆给煲的骨头汤,尽量把哧溜声压低。大老潘依然粗声大气地吃喝着从外面饭店要来的伙食,他的声音,让我想起了猪八戒吃人参果。
中午的时候,王保长和大老潘都睡着了,我一个人在床上翻来覆去做烙饼状。
一个女人从病房门外犹疑地探进头来,我的目光正好和她相对。我没开口,因为怕吵醒刚睡着的王保长和大老潘,却用询问地眼神看着门口的女人。她慌乱地把眼睛从我的脸上移开,目光转到王保长的床位停留了一会,稍一犹豫推门走了进来。这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脸色黧黑,穿一件有些过时的白色纱料短袖,黑色短裤下露出的半截小腿上有一条明显的新的伤痕。她再没看我,而是直接走到王保长的床前,把一兜苹果放到了床头柜上,又站了一小会,转身走了。我想,这一定是王保长的媳妇,可我奇怪她为什么没有叫醒他。心下有些疑窦就更睡不着,索性拿起手机上网。
大约一个小时左右,王保长醒了,他翻了个身,看到了床头柜上的苹果,疑惑地抬头,正好看见我望着他。
“谁的?”他问。
“你媳妇给你买的!”我说。
“我媳妇?”他将眉头拧成嘎达,“我没媳妇!”
“啊!”我自知失言,“我以为是你媳妇呢,一个女人,三十多岁,中等个,大眼睛,皮肤有点黑。”我急忙解释道。
“哦!”他心事重重地应道,却并不追问我什么,又把头倒向枕头。
“是七仙女下凡。”大老潘不知何时醒了,在一旁打趣道。他没接茬,只有大老潘和我兴味索然地笑着。
我去做辅助检查的时候,病房里进来几个领导模样的人,他们是来看王保长的。等我回来,他们都走了,王保长丧气地坐在床上发呆。大老潘则瞪着一双大而圆的眼睛坐在床上拔腿毛。
王保长去处置室换药的时候,我像个包打听一样追问大老潘:“怎么回事?他怎么不是工伤?来人怎么说?”
大老潘吭哧着鼻子:“他在矸石山干活,一个女人去矸石山偷着拣煤和二碳,矸石山上的缆车失控砸了过来,他把女人推到一边,自己却被缆车砸伤了。女人趁乱遛了。矿上的人想让他指认女人,那样的话,他的医疗费就得女人出了,女人还得接受罚款,但是他不说。”大老潘说到这把头转向门口,然后故作神秘地,“三十多岁,还没媳妇呢?说不定和那个女人早就有一腿。”故事听到这,我对事情的来龙去脉也理顺个八九不离十了。一个英雄救美的故事,少了些悲壮,多了些暧昧而已。
王保长回来了,我和大老潘心照不宣地互相看了一眼。
住院处来人催款了,王保长哼哈地答应着说:“想办法!想办法!”住院处那个有点女性化的男人撇着嘴说:“把那个偷煤的指出来,就立了功了,医药费有人管,连奖金都得了!大姑娘要饭你是死心眼子啊!”王保长憨憨地笑着说:“光顾着疼了,哪还注意看人。”
晚上老婆又给我红烧了猪蹄,还背着护士给我拿来一瓶白酒。有酒岂能无伴,我把睡着的王保长和大老潘喊起。
“来来来,哥三个喝点!”我张罗着。
我一直觉得,酒是好东西,再陌生的人,酒过三杯也能够说实话。
“兄弟,你的手是怎么回事?”我问。
“六岁的时候烧炉子,煤里带着雷管,炸了。嘿嘿……”王保长说着全然没了打针那天的尴尬。
“大人也是的,六岁的孩子烧什么炉子。”大老潘呼哧呼哧地,不看他很容易被人误以为他睡着了在说梦话。
“我三岁的时候,爹就没了。井下失火,一次死了二十九个,听人说,爹是被人用锹戳上来的。井下温度高,人已经……”他顿了下,“爹死了——妈受不了这个打击,精神时好时坏的。”或许是酒喝多了,王保长有些哽咽。
“那个偷煤的女人你怎么不举报她?你替她隐瞒,没人给你医疗费。”大老潘眯起了醉眼问他。
王保长用唯一的一只手抹了一把脸,“谁也不是天生做贼的料,都是生活逼的。”
那天晚上,我们三个都有些喝多了,说了很多醉话,我恍惚记得王保长喝到最后竟然哭了。
喝完酒的第二天,王保长就出院了。主治医生在病房里跟王保长商量了半天,让他再住一段时间,王保长坚决不同意。他拄着拐下地,拖着一条打石膏的腿在地上走了两步,抬头对大家说:“好了!”认真的样子让人哭笑不得。
王保长真的出院了,拖着一条骨折没有愈合的腿。主治医生说,要注意血运,要小心错位,他举起用左手攥成的拳头笑着说:“这身体,钢钢地!”
再遇到王保长是在一年后。广场上,一条白色的蝴蝶犬颠颠地从我脚下跑过去,脖子下的铃铛叮铃铃地响个不停。我听见身后一个男人喊它:“王保长!(读zhang音)”我的注意力立刻被这个特别的称呼吸引了,转过头看见一个一条腿有点瘸的男人向我这边走来,我再细看的时候,发现这个瘸腿的男人竟然是王保长。
“王保长!”我有些激动地喊他。
他人一顿,眼睛却看到了我,惊喜地:“是你啊?大哥!”
我拉着他坐到街边的一个冷饮摊前,询问他的腿伤怎么样了?
“瘸了!”他嘿嘿地笑着,“骨折的地方到底有些错位,瘸了。”他说话的时候蝴蝶犬就伏在他脚下。
“那你现在在干嘛?”我问。
“那次出事后,矿上就把我这个临时工辞退了,我现在在捡废品。”他用脚带了一下趴在脚边的蝴蝶犬说,“这也是我捡来的,厉害吧!我给它起名‘王保长’。(读zhang音)”
我看了看他缩在袖子里的右胳膊:“兄弟,我们单位缺个打更的,你能干不?”
“真的?有这好事?”他不相信地瞪大了眼睛问我。
“真的,谁叫我们是难兄难弟呢!”我捶了他一拳,伏在他脚下的蝴蝶犬不满意地冲我哼哼了几声。
王保长欺负女人的事,是三子告诉我的。他说,那天晚上他来厂子取车子,看见一个女人掩着脸半敞着怀哭着从更夫室跑出来,差点和他撞个满怀。
“厂长,这要是出点刑事案件,你是法人,要负法律责任的!”三子是我的姑表兄弟,为人实诚,一直在厂子里帮我,他的话我信。可是真要辞退王保长我还真有点说不出口,毕竟当初是我主动要人家来的。我叹口气,对三子说:“这事你先别声张,容我想想。”
我经营的是个修配厂,租着矿上废弃的一个大院子。门口一个更房,院子四周没人去的地方散乱地堆放着一些废弃的零部件,天一转暖,那里就长出了荒乱的杂草。王保长来了之后,用了半个月的时间把院子里的草都清理了,还在周围栽上了花,种了些茄子、辣椒、豆角,工人下班的时候会顺手摘点回去。受人恩惠,大家对王保长的印象还都不错。
还没等我想好怎么和王保长沟通,厂子就失窃了。
丢的都是缠电机用的铜丝,这是建厂以来第一宗失窃案,而且在有更夫的情况下丢的,无论如何也有些说不过去。三子执意要我报案,我看着站在一旁有些走神的王保长说:“保长,你看这事怎么办?”
王保长嗫嚅着,说自己昨晚喝了点酒,睡得实了,竟然没听到响动。虽说那铜丝不多,但一捆捆地从墙里扔出去,还是要有动静的,“唉!”末了,他叹了口气说:“要不别报案了,损失从我工资里扣吧。”
“那不行!”三子把眉头拧成一个疙瘩,“保长,这是铜丝,你赔得起,要是丢了大物件你怎么赔?再说了,你赔钱,那不便宜了小偷了!”三子故意把小偷两个字说得重重地。
没想到,警察刚来查验现场,王保长就自首了。这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被警察带上警车前,王保长一脸歉意地来到我跟前,给我深深地鞠了一躬说:“厂长,对不起了!”
我看着他一瘸一拐地被警察带上警车,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要不是我们当初住在一个病室,要不是我在广场上再次遇到他,他可能一直在安分守己地捡着破烂,也不会有这场牢狱之灾。他真的进去了,他那个疯妈该怎么办?我甚至有些后悔报案了。其实当初三子说报案的时候我也怀疑着王保长,但是我没想到真的会是他,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王保长被拘留了,可是案子没结,因为王保长虽然说对了赃物的数量,却交代不出赃物的去向。案件一时没了进展。
正当我为这件事纠结的时候,一个女人来找我。她一进屋,就跪在了还有些湿的地下,这让我措手不及。
“怎么回事?你是谁?有事说事,这是干嘛?”
女人被我拉起来。我看着她哭红的眼睛觉得这个人有些面熟,但一时想不起她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