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流年*小说』发生在公安大院里的故事
老高叔和老高婶子都不说话了,老高婶子眼圈红了,“三年大饥荒”刚过去没几年,她还记得乡下整村整村饿死人的事,自己的好多亲朋好友都是吃观音土死的。
那时因为老高叔不够级别,所以没有享受到特供给高级干部的黄豆票和增加的工业券,两个人硬是从牙缝里省下点粮食换成全国粮票带回家,没想到最后父母还是因为营养不良生浮肿病死了,带回家的粮食老人没舍得吃,都给几个侄子侄女吃了,就这样几个孩子还是长成小萝卜头似的。
“老高,你看看这个!”老爸把堆在桌上的传单推到了老高叔面前。
传单五花八门,有特大喜讯《毛主席的小儿子毛岸龙找到了!》;有最新消息《王光美是美国特务!》;有特别号外《毛主席的好学生江青在北大的讲话精神记要》;还有《打倒工贼、内奸、叛徒刘少奇!》,还有的传单上干脆就只有一行字:红色恐怖万岁!
“反了!”还没看完老高叔就跳了起来:“这事说什么也得向中央反映!”说着就朝外走。
老爸追上去一把抓住了老高叔:“你准备告御状?”
老高叔横眉立眼:“怎么,不可以?”
老爸的手抓得更紧了:“你告谁?”
老高叔摔开老爸:“家有贤妻,夫不遭横祸,得让中央知道蓝苹的老底!”
“你活腻啦!”老高婶子难得这么不给面子:“你就不怕她吹枕头风?”
“你不是最恨江青了吗?怎么这会又怕了?”
“骂江青的不是我一个,都是私底下骂骂的,谁敢上大街去骂?别人都不告状,你又出的什么头!”
“中央不会不知道江青的老底,我看你还是别惹这个麻烦吧!”老爸也劝:“再说,就凭你这个级别也够不着她!”
“别拦我,我反正已经是绝子绝孙的人了,没什么好怕的,够得着够不着反正我们走着瞧就是了!”老高叔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老高婶子赶紧追出去,跑了没几步又回过头来:“老白,俺老高护送刘少奇的事你可千万不能跟别人说啊!”
老爸立刻拉下了脸:“你放心,老婶子,我姓白的还没学会卖人!”
12、
老高叔有个习惯,下班再晚都回家吃晚饭,他说家里的饭香,所以不管多晚,老高婶子都要等到老高叔回来才开饭,常常是把菜热了一回又一回,菜叶都捂得发黄了才等到老高叔。
有回老高叔开完会十点才到家,一看桌上饭菜还是原装的,就开始发火了:“你就不能一个人先吃!”
老高婶子说:“我一个人吃不下,得有人陪着才开胃口,你看怎么着!”老高叔没词了。
不知怎么心血来潮了,前几天老高叔突然嚷嚷着说要吃老酵发的高庄馒头。
老高婶子那天起了个大早,特地挤了两部公交车去了一回广元路,把脸笑成了铜盆,跟营业员软磨硬泡了老半天,终于要回了一块半个巴掌大的老酵,宝贝似地捧了回来。
那天老高婶发了一大缸子面团,整整扦了一下午,把面扦得一层不靠一层的,扦得手都抬不起来了,然后蒸了满满两笼高庄馒头,等着老高叔回家,没想到等得月亮都上树梢了老高叔还是没回来。
老高婶子急了,半夜三更颠着一双小脚跑了所有她认识的老高叔的同事家,都说不知道,只知道这几天下来一个什么《公安六条》,正查着,凡符合那六条里一条的都得进去。
老高婶子在公安局门口一直坐到天亮,也没见老高叔的人影,问谁谁都说不知道,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第二天一大早,老高婶子用包袱皮包了几个高庄馒头,然后一路颠到了老高叔的单位。
“砸烂公检法!”
隔着老远老高婶就看见墙头上刷着一条大标语,每个字有半人高,一笔一划都透着杀气。
老高婶子不认字,她根本不可能知道这条标语的份量,也压根不明白这条标语的来头,但等她走到标语下时她楞住了,标语下站着一个嫩得一把能掐出水来的士兵,路人告诉她,这里军管了!
老高婶子抱着馒头就想往里走,被士兵拦住了,老高婶子还想装傻往里冲,正好老爸经过,忙把老高婶子拉到一边:“婶子,赶紧回家吧,别给老高惹麻烦了!”
“不行,我得见老高!”
“你见不着的!”
“老高到底怎么了?”老高婶的声音都变形了。
老爸做贼似地看了看四周:“你先回去,我现在有事,晚上我会告诉你的!”
晚上老爸回来得很晚,推开门看也不看桌上已经摆好的饭菜顾自翻箱倒柜。
老妈站在一边,不敢叫老爸吃饭,我们也不敢吃,插蜡烛一样竖在墙角,紧张得连气都不敢透一口。
老爸把所有的笔记本和信件全找了出来扔进了铅桶,拉上窗帘锁上门,然后用自来火点着了笔记本和信件。
火蹿得很高,红红绿绿的火焰把所有人的影子全贴在了墙上,像演皮影戏似的。
“会不会有人看见?”老妈紧张地看着窗帘上跳着舞的影子。
老爸好像没听见,只是把眼光死死地锁定在铅桶上,火把他的眼睛都染红了。
火越来越大,老妈害怕了,抱起被子就往窗上堵。
火终于慢慢地灭了下去,老爸用筷子把没烧完的纸再重新放到火焰上。
“又出什么事了?”老妈脸色发绿地问。
“有人整了江青一箱子材料送中央了,这事不知怎么让江青知道了,下了指示,要砸烂公检法,中央文革小组发声音了,你说,谁还能跑得了?”
老妈吓了一跳:“我的妈啊,怎么一个人可以有那么多材料让别人整?”
老爸苦笑:“一箱子材料算什么,认真整起来要有一卡车,三十年代蓝苹在上海干的丑事还少吗?”
“谁那么大胆子,敢整江青的材料?”
“不知道,不过听说这事老高和老刘都有份!”
“真的?”
老爸用机枪一样的眼光扫射了我们一遍,然后恶狠狠地关照:“这事到此为止,谁都不许出去说!”
我们吓得赶紧点头。
在确信没有留下任何纸片后老爸在纸灰上浇了几茶杯水,然后让我倒到垃圾桶里去,刚走到门口老妈突然一把拉住了我:“倒到马桶里去,抽干净,记住,倒的时候不要让人家看见了!”
等我从厕所里出来时老高婶子正好进我们家门,窗子虽然打开了,但房间里的烟气还没散尽,透着股焦糊味,里面的人已经习惯了,不觉得,外面进来的人一闻就闻出来了,老高婶子当即脸色就有些不对头,冲着老爸问:“你烧材料了?”
老爸装出很镇静的样子:“那里,就几本四旧的书,怕孩子看,顺手烧了!”
老高婶子疑惑地盯着老爸的脸:“别跟我说瞎话了,四旧的东西运动一开始就烧了,还能等到现在?是不是局里出什么大事了,把我们家老高也捎带上了?”
老爸吓得连忙摇头:“你放心,老高没事!”
“没事为什么不让回家?”
“上面说了,所有的干部都得轮流参加学习班,下面就该轮到我了-----”
“办学习班也不能连回家拿衣服都不让啊!”
“大概这是规定吧!”
“这算什么规定!”老高婶“嚯”地站起来坚定不移地转身就走:“好,你不说也就算了,我这就上他们单位去,他们要不把老高照原样还给我我就碰死在他们门前!”
老妈追上去一把抱住了老高婶子:“你不能去,这种时候,躲还来不及呢,你去不是白白送死吗!”
还不算怎么发力,膀大腰圆的老高婶子就把老妈甩出去几尺远了,推开门就走:“你们怕,我不怕,我看他们谁敢把我怎么样!”
老爸不得不实话实说了:“你别去,老高已经不在局里了!”
老高婶子站住了:“他在哪里?”
老爸长长地叹了口气:“他和老刘他们都被押到外地农场去了!”
13、
看山跑断腿,当老高婶子背着装有老高衣服和生活用品的包袱跳下长途汽车时有人指给她看:“转过前面那座山就是农场场部了!”
山看着很近,估模着也就十来分钟的路程,但那山像是会走路,你走它也走,你停它也停,走了半小时它还在不远处蹲着,再走半小时它还是在不远处蹲着,走得老高婶子气喘如牛,小脚上也起了泡,踩在地上就跟踩钉板似的,疼得钻心,可山还在前面。老高婶子只得坐在地上,拔下脑后最硬的一根头发,然后把一个个泡戳破了串起来,觉着疼得好一点了再走,就这么歇了走走了歇,路眼看就快到头了。
跳下车时天还朦朦亮,这时已经大亮了,山里的天气说不准,东边下雨西边晴,太阳还在天上挂着呢,雨就劈头盖脸地下来了,老高婶子心急慌忙地出门,忘了带把伞,怕包袱被雨打湿,就把包袱紧紧地抱在怀里,低着头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老远看过去像一只跳跳蹦蹦的大虾,好在一路走过来别说人,就是牲畜都没碰见一个。
慌不择路,走着走着老高婶子突然一脚踏空,掉进了田埂边的一个泥塘,泥塘不大,长宽也就二、三米,但有一人多深,是乡下用来沤粪用的,可能刚挖好,还没来得及把粪倒下去,雨又急又猛,像倒下来似的,塘里这时已经灌了不少的雨水。
还好,水不是太深,刚够着大腿,老高婶子吸了口气,扒着坑沿努力往上攀爬。可坑沿太滑,又没有下手的地方,试了好几次,人没爬上去,倒滚了一身的泥巴。
雨还在下,眼看水已经漫过大腿了,筋疲力尽的老高婶子以为自己要死了,可没看到老高她还不想死,怀着最后一线希望她拼命昂起头来往外面看,突然她看见有一个年轻的解放军战士从不远处跑过。
听到喊声小战士迅速跑了过来。
小战士长着一张黑不溜秋的娃娃脸,一看就知道是在哪个山旮旯里长大的。混身湿透的小战士跑到塘边弯下腰向水坑里的人伸出手去,突然,小战士像被火烫了一下,飞快地把手缩了回去,他看到了泥坑里女人那两个滚圆的乳房正从因为挣扎而松开的领口里钻出来,在泥土的衬托下显得白而抢眼。小战士脸一红,赶紧转过身去,不敢再看。
老高婶子误会了,以为山旮旯里出来的孩子还封建,于是忙撩起披散在额前的头发:“孩子,你看看我这满脸的皱纹,我能做你娘呢,你就伸出手来拉我一把吧!”
小战士还是没转身,他在东张西望,看附近还有没有人经过。
四周,除掉山还是山。
“你等着,我去叫人!”小战士说着就要跑。
雨越下越大,塘里的水已经开始向老高婶子的腰际攀爬了,老高婶子差点急疯了:“孩子,你是不是怕我出来后讹你?你放心,我要讹你,我就不是人!”
小战士站住了,朝身后挥了挥手:“你把衣服扣上!”
老高婶子低下头,这才发觉领口松了,赶紧扣上,小战士这才回过身来。但试了几次还是没把老高婶子拉出来,坑沿已经被两条手臂弄得越来越滑了,最后一次小战士差点被老高婶子带进坑里。
老高婶子哭了,把包袱高高地举过头顶交给小战士:“孩子,我怕是出不去了,拜托你把这交给前面农场一个姓高的,他是我男人!”
“我跳下来把你顶上去!”小战士没接包袱,脱下鞋子就要准备往下跳。
“别,千万别,我可拉不动你!”说着老高婶子使劲把包袱向小战士扔去,包袱砸在小战士腰上,发出一声脆响,老高婶子突然眼睛一亮:“快,把你的腰带解下来!”
小战士立刻明白过来,赶紧解下武装带,一头自己拽着,把另一头递给了老高婶子。
14、
农场的场部是几排用红砖砌成的平房,平房门前是一块用低标号水泥浇出来的场地,有半个足球场大小,是操场,也是打谷场,场地四周是草垛,改成学习班后操场就成了专门开批斗会的地方,草垛和平房的墙根上全刷上了大标语,铺天盖地的,连放在草垛边的打谷机都没闲着,一场大雨把标语全淋潮了,红墨水像血一样从一个个大大的X上弯弯曲曲地流淌下来,把黑色的方块字切割得支离破碎,很像一张张恐怖电影的海报。
更让人感到恐怖的是紧靠场部办公室的那一排黑屋子,其他几排平房的门和窗都是敞开的,只有这排房子的门和窗统统关得贼紧,而且全都按上了像牢房一样的铁栏杆,上着锁,戴着《专政队》红袖章的人24小时在四周巡逻,谁也别想靠近。一天三顿有人按时往里送饭,那里肯定关着人,但关着的是谁就没人知道了。
那天一大早气氛就有些不对头,打谷场上一下就来了好几辆吉普车,车身和挡风玻璃上全是泥巴,是跑了老远的路来的,从车上跳下来的人全着军便装,脸上的肌肉都绷得紧紧的,听说是市造反司令部派来的,也有的说是直接从北京来的。吉普车刚停下《专政队》就开始冒雨布置会场了,那架式明摆着就算是下铁会议也会照开不误。
学员们紧张地注意那排黑屋子,但黑屋子里一点动静也没有。
下午,天终于晴了。
随着一阵吆喝,平房的门打开了,一队队的“牛鬼蛇神”从各自的门里排队走了出来,每人拿着一个小板凳,都黑着脸,低着头,一付准备挨宰的样子,只有在跳过水塘时才有了点生机。
这些“牛鬼蛇神”基本上都是一些被打倒的局长、处长和书记,绝大多数都已经是一把年纪的人了,有的顶着一头的白发,虽然落难了,可从举手投足间不难看出,这些人平时都是指挥别人的人,而现今站在一边吆喝的,大多比他们年轻,有的嘴上还没长毛,恐怕以前他们想见这些当官的都没机会,更别说对他们指手划脚的了。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