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蓝·散文】回首童年事
(1)二叔的像章
二叔是我们村唯一进京见过毛主席的人。每当讲起进京的经过,二叔都会滔滔不绝,讲车上怎么挤,上厕所都没地方去;北京接待站怎么好,吃饭不要钱;最后总会掏出毛主席像章,举起给大家看一遍,然后,小心翼翼地揣回上衣兜里,神情庄重地说:“毛主席他老人家高大魁梧,脸色十分红润!”每每这时,周围的人都会投去羡慕的眼光,仿佛从北京拿回像章的二叔是世间最幸福的人。
于是,我开始打那个像章的主意。功夫不负有心人。就在一个午间,趁二叔睡觉的时候,我“拿”走了那个像章。到哪里去欣赏呢?我怀揣小兔般边走边想。刚走到外屋地(东北人家的厨房,可以通行,不少人家外屋里有小井),老叔从外面一脚迈进来,问:“城子,你拿的啥?给我看看!”
“不给!”我一转身,不料像章从手中飞出,不偏不斜,正掉小井里了!我吓坏了,谎说是“蜡板儿”(上了蜡油的硬纸片,自制的儿童的玩具)。老叔说“蜡板儿”上了蜡油不会湿,就用柳罐捞,咣当咣当弄了好半天,哪捞得出来呢?
后来二叔打天抹地找像章,并“严刑拷问”过我和老叔,并因为怀疑,和一个儿时伙伴掰了交儿。
可是,我哪敢承认呢?——可惜我连像章啥样都没仔细欣赏过呀!
(2)老叔的红书包
作为高年级小学生的老叔,我几乎没见他背书包去上学。但他却有一个红书包,不大,仅能放进一本小书;书包带也是红色的,很窄,很长,老叔挎上后,走起路来,书包就会在后面“啪嗒啪嗒”拍他的屁股。
我们是大家族,没上学的孩子很多。老叔常常将正在玩耍的小孩子叫过来,坐下,说:“我给你们念一段红宝书!”说完,拽过红书包,从里面掏出一本红塑料皮的小书,大声念道:“《毛主席著作》——”
我们开始觉得挺新鲜,可书里的内容谁也听不懂,远没有奶奶的故事好听,不一会儿坐不住了,纷纷要走,老叔常常要按了这个,又按那个。
待到下次看见老叔背着红书包过来,没等他喊,我们就轰地跑散了。老叔就喊:“城子,有糖块儿!”那时一年都见不到糖块,他会有?我才不信呢!回头一看,老叔还捧着红书包发愣呢!
(3)奶奶的忠字舞
有一段时间,全国流行跳忠字舞。那时家家都有块一尺宽、二尺长的木板,刨平了,由八叔画上翻着浪花的蓝色海水,海上面是一轮红太阳。
每天清晨,“狗挡子”都会领着十几个小青年,到各家各户,先在“红太阳”前唱一段《大海航行靠舵手》,接着手举红宝书,对着“红太阳”边跺脚边齐说:“祝福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祝福林副主席永远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最后给这家人示范跳忠字舞,并要求全家都要会跳。每到这时,奶奶都会踮起小脚,借口要去喂猪或者做饭而离去。
不久,全村人多数会跳忠字舞了。可是,奶奶及几个小脚老太太却不会跳。据说“狗挡子”很生气。
我和小伙伴出去玩儿,隐约听见周家新插(不用砖或土坯垒墙,而是把麦秸弄短,掺在黄土中和成稍干的泥,再用铁叉子扣出墙的方法)的房框子里有人说话。我们悄悄过去,从西窗缺口处探看,差点乐出声!
原来,奶奶及几个小脚老太太正练习忠字舞呢,
三奶在旧社会曾是我们这个大家庭主内的,这会儿仍然是指挥。她边做动作,边回头告诉大家怎么举手,怎么迈步,还不时过去动动这个胳膊,捅捅那个腿。
奶奶看样子学得挺快,不一会儿就被三奶叫出来,给大家做示范了。可是,到了前边,她却反而不会做动作了,弄了几遍,三奶都说不对,急得奶奶一撩围裙,擦着眼睛,抽抽嗒嗒地说:“这毛主席他老人家咋非要为难咱呢?”
(4)墙上的领袖像
记得那时家家南炕东墙上都贴着毛泽东和林彪的画像。那可是个神圣的地方,不管大家怎么淘,都不敢在上面乱写乱画,更别提弄坏了。
我们一般不敢看画像。因为不管你站在哪个角度,只要你能看得见画像,画像上的眼睛一定盯着你看。毛主席的眼睛,大大的,很慈祥,一般只要不犯错误,看一看问题倒不大。有一回,我犯了错误,妈妈要打我,我灵机一动,对妈妈说,毛主席都原谅我了,不信你看,他都笑了。妈妈回头看了一会儿,果然消了气,说不许再犯了;再犯我就让毛主席批评你!
可是,我们始终不敢看林副主席,他那两丛眉毛,重重的,极像破了的笤帚;眼睛不大,冷冷的,又像冬天里的北风,并且当你害怕却忍不住回头看时,他还盯着你,让你落荒而逃。
有一回,在被盯着数次后,二弟终于愤怒了,他从外面拿来竹扫帚,使出吃奶的劲儿,举起来就朝林副主席的画像戳去,还边戳边嘟哝:“让你看我!让你看我!”
正好妈妈回来,一看二弟闯了祸,脸都吓白了,伸手抢过扫帚,朝二弟屁股边打边质问:“我的小祖宗!你咋这么淘气?!”别人要知道了,危险出大问题呀!
二弟边哭边说:“谁让他老是拿不好眼睛瞅我?!”
妈妈又拉过我,生气地问:“你咋不看住他?”
我一翻眼皮:“我也烦他那眼神!”
6、爱的伤害
小时候,我家院墙边有几株倭瓜,当叶子如蒲扇般在风中轻摆时,绿皮球般的小倭瓜也坐了纽儿。我笼子里的蝈蝈是要用倭瓜花来喂的。掐下金黄的倭瓜花,把花瓣儿撕成指甲大的一小块儿,塞进笼子里,想象着蝈蝈边嚼美食便振翅吟唱,我就快活得不得了。
每天去采新鲜的倭瓜花是我最愿意干的事。有一次,我掐了长脖子的谎花——若干年才知道那叫雄花——后,看见不远处的瓜蔓儿上长着绿皮球一样的小倭瓜,瓜前顶着金黄的喇叭,一只蜜蜂嗡嗡着飞进去。我刚要俯身去掐花,并且要好好摸一摸,妈妈看见了,忙叫我停手,她说小倭瓜是不能摸的,摸了就化了。怎么会化了呢?我虽百思不得其解,却也不敢去摸。可是,睡过觉之后,我还是惦记着那个倭瓜蛋儿。我决定要去摸摸,因为它那绿皮秋般的样子很好看,而且我确信,摸它的手感一定会很好。由于知道妈妈不让我们动某物时,总要编一些说法哄骗我们,我相信这次也不会是例外。
趁妈妈不在跟前的时候,我就去摸小倭瓜了。当我的手伸过去,触到涩滑且有微小绒毛的小倭瓜身上时,我在心里说,小倭瓜啊,我太喜欢你了,我真的太想摸你啦!我轻轻摸一下,拿开手,看一看,倭瓜并没有化掉啊!又认真地抚摸一番,任那涩滑的倭瓜蛋儿在手指肚下,像我家炕梢乖巧的小花猫一样,舒服地趴着,我的心里也快活万分,我拍拍它的肚皮,就像平常跟小花猫说话一样,说你就自个儿在这儿睡觉吧,我该捉蜻蜓去了。
连着几天,我都要偷偷地去看我的小倭瓜。我快活地抚摸它,朋友般地跟它说话。
后来,我就发现小倭瓜脸色发黄了,而且一天比一天黄。我摸它的时候,感觉软了许多。
有一天,妈妈牵着我的手经过倭瓜地时,叹了一口气,说小倭瓜又化了一个,说着蹲下身去,摘掉了我那可爱的小倭瓜,随手甩进玉米地里去了。
我一下愣住了。我以为冰棍化了,就成一滩水;小倭瓜黄黄的,又没变成一滩水,怎么就化了呢?
7、童年的生理课
记得初中有一门课,叫《生理卫生》,讲到“男女生殖系统”一章时,几乎所有的老师都是同一种授课方式——自学。其实,少男少女们早就偷偷地将这部分自学好几遍了,所以,上课时根本就没有几个人看——被旁人看见了,多不好意思啊。
我当然早就将本章读完了,并且用洋洋自得的眼光和不屑一顾的嘴角告诉同桌:这算什么呀?我的生理卫生课嘛,童年时就上啦!……
第一个老师是地主婆。那是我大约五岁吧。由于跟大孩子玩儿总受欺负,我就和二强、小玲一起玩儿。二强是地主婆的孙子,也五岁;小玲是城里下放户吕xx的女儿,才四岁。我们玩“过家家”时,我是队长(那时认为队长是最大的官),二强是爸爸,小玲是妈妈。我安排他俩上地干活,或者喂猪喂马。他俩就忙忙活活地“干活”,有时也弄块破布包上短木头当“孩子”,“孩子”饿了,小玲还要“哄孩子喂奶”。
有一天,二强有尿了,就脱了短裤往土堆上尿,说队长我给队里积肥了,要给几分儿呀?我说给一分儿。他就边尿边说给一分儿也行。小玲说,我也给队里积肥吧,说着就边脱短裤边走过去,蹲在那尿。她尿的时候,歪着头看着二强尿尿,问,咱俩尿尿的地方咋不一样呢?你有,我咋没有?二强说我看看,小玲就撅了屁股让他看。二强摇摇头说,是不一样哎!可为啥不一样呢?我当然也弄不明白,就一起去问地主婆。
地主婆听我们说完心中的疑惑,咯咯笑了一会儿,然后认真地说:“有小鸡鸡的,叫男的,长大了就可以当爸爸;没有的呢,叫女的,长大后可以当妈妈。以后啊,你们大小便都要去厕所里,随便拉尿在外面是砢碜的呀!”
自此,我们对男女性别特征及以后的发展有点儿似懂非懂了。
第二个老师是崔八爷爷。八爷爷是饲养员,大家都叫他老更(读经音)倌儿。我们这些没上学的娃娃喜欢去生产队掏麻雀窝。那时的马圈房檐常常有抱窝或喂崽的麻雀出出入入。老更倌儿常常撵我们离开,他说,人家一家人抱窝的抱窝,喂崽的喂崽,你们给掏了蛋掏了崽,人家爹娘怎么受得了?掏了爹娘,人家孩子怎么活?我们头一回听说麻雀也有爹妈,觉得挺新鲜,就问:“那公鸡是爹,母鸡是妈吗?”老更倌儿说是。“那你养的马也有爹妈吗?”老更倌儿说当然有。我们正说着话,一个人牵着一头大红马进了院。老更倌儿就去马圈,从槽上方横杠上解下缰绳,牵出大家都熟悉的健壮高大的大洋马。老更倌儿跟来人说几句话,俩人就都把马牵到院子中间,站定。两匹马互相闻了一会儿,大洋马肚子底下就长出一件又黑又粗的长东西,转到大红马身后,前身一起,前腿就搭在大红马背上,那个黑长的东西就从大红马后面钻进它的肚子里。过了一会儿,大洋马就下来了,又把自己的黑粗东西缩回肚子底下。那个人跟老更倌儿说了会儿话,就牵着大红马回去了。我们远远看着大洋马被牵进圈。老更倌儿走出后,我们几个就围上去问,刚才大洋马和大红马干什么呀?老更倌说,大洋马是爸爸,大红马是妈妈,它们刚才结婚了,是在制造孩子——将来大红马妈妈就会生下一个小马孩子呢。二强就边比划边问,那大洋马肚子底下长出的是什么呀,那么粗,那么长?老更倌就说,是马爸爸该长的东西呀!小玲问,那大红马妈妈没有嘛?老更倌儿说,当然没有啊。大家就不再问了,隐约觉得马爸爸和马妈妈的事,也许跟人有某些联系吧?
第三个老师是一本书。三队有个姓王的接生婆,非叫我妈妈学接生,说可以救人、挣钱什么的。经不住她反复劝,妈妈答应先学一学。王婆婆就给妈妈一本书,说看了书,差不多就会了。妈妈把我们撵出去,跟王婆婆说了许多话。
过了几天,妈妈去园子干活,让我看着弟弟。弟弟睡着了,我没什么事儿,就想起王婆婆给妈妈的书来。那是一本什么样的书呢?以前问小孩是怎么来的,大人往往不是说大粪堆刨的,就是说在道边捡的,再不就说等你长大就知道了。为什么要等长大呢?我现在就想知道。我就把墙角被垛翻个遍,什么也没有。我不甘心,见木板柜的钥匙在马窗台上,就拿钥匙开了锁,跪在凳子上,在柜子里翻了好一通,终于翻到了一本颜色暗黄的书。一翻,页页都有图,全是女人生娃娃时的样子,各式各样的,画得很精细。看完后,我将书放回原处,上了锁,在屋里来回走着,心想,我这回彻底明白小孩是怎么来的了!将来二强真当了爸爸,小玲当妈妈,一定会跟书上画的,生出一个胖胖的小娃娃来吧?
据说欧美的性教育从幼儿时就开始了,我们国家显然落后许多。其实,从娃娃抓起,好多事会少走许多弯路,是不是?
8、难忘野台戏
我的童年是在文化大革命后期中度过的。儿时的记忆中,文化生活一向贫乏,除了看样板戏,再就是淘弄点小人书,而最难忘的,就是乡间的野台戏。
封完垄,农村就进入了休闲时节,有条件的大队或生产小队就请戏班子。大队请的就安排在小学校。戏台用课桌摆放而成。别说音响,演员都没有麦克风,全凭嗓子吼。不过有乐队,喇叭、二胡、竹板……样数到不少。头头脑脑们可以坐在前排,享受坐长条凳子的待遇。普通村民呢,或坐自带的小板凳,或坐纸壳子,或者干脆弄块土坯坐。我们小孩子一般没有座位——有也坐不消停,钻来钻去的,惹得大人直喊。等到戏开演了,背着枪的民兵营长就黑着脸,朝大伙喊:“都经管好各家小嘎儿!”又朝疯闹的小淘气喊:“赶快消停坐那儿看戏!”说着把刺刀咔地推上去。我们都知道民兵营长非常厉害,吓得消停了半小时。
那会戏台上演什么呢?四十年的记忆底片十分模糊。不过,样板戏是必不可少的。演得最多的是《红灯记》。有一回,演李铁梅的演员一摔鞭子,一下子把假辫子甩飞了,惹得哄堂大笑。去年看电视剧《北风那个吹》,有这个情节,我笑着说编剧太有生活了。还有一回,演《沙家浜》选段,扮演胡传魁的胖子拿盒子枪一顶帽檐,正好来阵风,把他的帽子刮掉了,露出新剃的秃脑袋,他本能地一抓,帽子没抓住,枪也掉台上了,引起一阵哄笑。那时的小孩子,几乎都会唱几句样板戏,像《红灯记》里的“提篮小卖拾煤渣”“我家的表叔数不清”等,我和小伙伴都能成段唱下来。有时台上演,我们就在台下跟着唱。当然,有时也瞎评论,叽叽喳喳的,显得很没素质。童言无忌,谁的家长在旁边,也不过朝屁股轻拍一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