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流年*散文』桃花灿烂
婶儿到我们李家门儿,不到两年的光景就走了。
那年深夜,一阵硬邦邦急促得撞心的敲门声,叫醒了我娘。叔说,婶儿不知咋的,肚子闹腾得要命,在床上直打滚儿。娘说,快送医院。
天还未放亮,两年间一直在我眼前荡来晃去的婶儿就撇下了叔、小侄儿和所有的亲人,离开了人世。婶儿死于子宫外孕,芳龄23。
那天,下了入冬来的第一场大雪,满山遍野空旷旷的,只剩下一片刺眼的白。
婶儿走的太急了,连张照片都没有留下,就是现在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那时我叫她婶儿,外人管她叫“鲜桃”。婶儿的容貌太生动了,五官手拉手肩并肩地挤在一起,脸型活脱脱一个桃子形。
那时,叔40岁还老光棍一条。恓惶的叔到了这个年龄,心早已枯成一个盐碱地,有个女人雨露滋润已谢天谢地了,哪还管啥模样,是个女人就行。经媒人一搭线,就成了。考虑到婶儿的模样委实对不起观众,也就未敲锣打鼓地举行啥仪式。可婶儿来我们家那天,刚露村口就引起了轰动。不知谁家的幼儿竟被婶儿的模样吓得哇哇大哭,更让人目瞪口呆是婶儿身后竟尾随着一只一瘸一拐的黄狗。一时看光景的人越聚越多,闹腾的人群不知谁喊了声“鲜桃”,顽劣的孩童便阴阳怪气蛙声般地齐喊“噢……鲜桃……噢。噢……鲜桃……”
面对这个阵势,婶儿竟荣辱不惊。人们取笑她,她分不清好歹,也不晓得丢人显眼,一律笑呵呵地迎着。原来,婶儿还是个傻子啊。我原本是怀着满心的期望,盼婶儿的到来,可此时我恨不得扒个地缝钻进去。可尽管我不想待见她,婶儿过门后,却每天晚上总爱往我家跑。
爹在外地工作,娘一手拉扯着我和妹妹,支撑个户头,忙里忙外,到晚上也不闲着。吃完晚饭,娘便支起架子,手里劈里啪啦地织起花边。婶儿便在旁一声不发地傻坐着痴痴地望着。娘怕冷落了婶儿,便有一搭无一搭,东山兔子西山野鸡地扯一些闲话,这一忙便是半夜。也许是婶儿也怕娘一个人做活孤寂吧,竟也一坐半夜。娘每每都催婶儿快回家陪陪叔叔,这时婶儿的脸上立马便飘过一片红云,如桃花般灿烂,身子也不自在起来。
婶儿每回儿来,总不空手。也不是啥金贵的稀罕物——一棒烤得焦黄的大苞米,两个地瓜面包的鼓鼓的菜夹子,再不就是一捧烧得喷香的蚂蚱、豆虫、知了什么的。那时家里还穷,五谷杂粮勉强能填饱肚子,可肚里缺油水,撑得再饱,仍觉得空牢牢的。这些东西,年少的我真比见了亲娘还亲。老话说,有奶便是娘,这个又丑又傻的婶儿一天天让我倍感亲切起来。一到晚上,我都会支楞着耳朵盼星星盼月亮心急火燎地盼婶儿的到来。要是哪天婶儿没来,我就径直奔向婶儿家。婶儿见了,总是一个劲儿摸挲着我的头嘿嘿傻笑着。大黄也摇头摆尾直往我怀里钻,前爪还不老实地搭在我的肩上。此时婶儿如临大敌,大吼一声,大黄便知趣地匍匐在我的脚下,用舌头舔着我的脚背。婶儿是担心大黄过热的亲热,误划破我的脸吧。
大黄便是那天跟着婶儿一块儿嫁过来的狗。叔说,大黄是婶儿捡养的一条被人打断的野狗。婶儿的爹膝下一大堆嗷嗷待哺的儿女已够他喝一壶了,再养条狗,陡又添一张口。婶儿爹多次把狗扔到门外,婶儿每次又眼泪汪汪执拗地把它又抱了回来。婶儿爹叹了口气:“这傻孩子啊……”
大黄在婶儿的照料下,身子骨一天天硬挣起来。婶儿出嫁那天,硬着心肠,赶回家好几次,大黄始终都眼巴巴地望着婶儿亦步亦趋地跟着。婶儿无奈,大黄便成了唯一从娘家带过来的嫁妆。可后来硬是婶儿亲手结束了大黄的性命。
一天,邻居大妈给我一小把松树蛹,这可是山中的珍品啊,吃了仍觉得不过瘾,便嚷着吧唧着小嘴向婶儿要松树蛹吃。婶儿二话不说拿起剪刀就上了山。松树蛹好吃,要想变成盘中美餐得费老劲儿遭老罪了。松树蛹的蚕茧上覆着一层毛茸茸的蜇人的毛,粘在身上,又疼又痒,比蚊子咬一口都难受。婶儿不知轻重,仅着贴身短挂,没采剪多少,露在衣外的皮肤已红肿的如发面馒头。婶儿生怕我吃的不够,忍着刺痒依然不管不顾地忙碌着。
松树蛹剪下,还得用火把毛褪去。婶儿吃到了绒毛蛰人的苦头,她怕飞舞的毛再蛰伤自己的家人,一个人在野地里生了一堆火。婶儿生怕火候过了,又拿着木棍不断地翻搅柴火,蚕茧毛又欢腾起来,直生生地粘在婶儿的脸上手上。等我在大快朵颐地享受美味时,婶儿的脸、手肿得跟气吹的似的,完全脱了相。
手里有好东西,小孩子都好显摆。我拿着一包用苞米皮包的松树蛹,在大街上和大黄你一个我一个地美美吃着,飘荡的香气一会儿便招来四个小伙伴。我大方地每人分了两个打打牙祭。伙伴们吃完,两眼都直勾勾地盯着我的手。不好,怕是馋虫被勾了上来,他们要硬抢。我撒腿没跑开,便被他们拦腰抱住,一个人就从我的手上夺取蛹儿。面对突然变故,大黄可不干了,跃身而起,一口死使死地咬住一个人的腿,爪子又在他的脸上挥来舞去。
大黄这下可闯下大祸。伙伴的家长找上门,丢下一句狠话:“处理不好这件事,小心你家小东子(我乳名)。”婶儿虽然傻,但从掷地有声硬邦邦的话里还是掂出分量听出了七拐八弯的东西。
大黄至死也没弄明白,主人能从自己牙缝里省下一口饭,把它养大,如今帮了主人的忙,却为何要了它的命。肉煮了一大锅,香气四溢。满屋都是“吧唧吧唧”啃肉的“哼哼”陶醉声。在那个年月,能饱饱地吃上一顿肉是多么快意而又奢侈的一件幸事啊。
婶儿一块肉都没吃,躲得家人远远的,一个人坐在屋外青石板上。双肩一抖一抖的,那张整天呆笑着好像从来不知世上有何犯愁事的脸挂满了泪花。我捧着一碗肉,本是想送给婶儿吃的,但婶儿无声无息的悲伤,深深地刺痛了我。至今我再未食狗肉。
都二十多个年头过去了,好多离去的人的的容貌都模糊淡漠成为一个名称,可业已找不到坟头,就是家谱上也未留下名的婶儿不知为何,就像仍在眼皮子底下,一闭眼,就笑盈盈走了出来。
如今,城里也有卖烤苞米、蚂蚱、知了,我常常买两串尝尝,也很香,就是再也不是婶儿给我的那个味儿了。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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