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小说】无奈也会精彩
(一)
郭露脖子上围着一条大红围巾,一早就站在山头上,望着哪山外通往村里的小路。远远看去,就像一朵鲜艳的红花绽放在山头。
一年的时间怎么这么长?从张祥明正月十五走后,郭露就一直扳着手指算,先是一个月一个月地数,过了新年元旦后,可就是一天一天地数了。说好要回来过年的,总得提前几天吧?今天都腊月二十九了,怎么还不见张祥明的影子?这几天,郭露总是心神不定,一大早就站在山头上,心里一直在嘀咕:“怎么还不回来?”那焦急的心情,把郭露的心纠着,眼睛望着通往村里的小路,哪怕是一只小鸟飞过,也会让她心里一喜。
张祥明的老家,住在四川大巴山的一个山沟里,这里远离县城,山高路陡,人烟稀少,不通公路,消息闭塞。农民吃的,大都自给自及,用的全靠肩挑背篓。所以,有些东西比城里还贵。张祥明是在县城读过书的初中生,几万人的县城,虽然很小,但毕竟有汽车通往外面,消息也灵通得多。初中毕业后,就告别父母,走出山沟,带着仅有的一百二十元钱,一路通过逃票,浑水摸鱼,不吃或少吃,终于到了南方的海东市,找到一份工作,每月居然有三百元的工资。在九十年代,这点钱,除了吃用,一个月还能剩几十元。三年后,他第一次回家,特的买了一套新衣服,一双皮鞋,一块手表,也给爸爸,妈妈在地摊上买了两件毛衣,给邻居的女儿郭露,儿时的好友,花了二十元钱,买了一条化纤围巾,还是香港货,大红的,漂亮极了。这次是张祥明第三次回家,老早就打电话回来,说要回来过年,可总不见儿子的影子,张祥明母亲就支使郭露去山上看看,这也正符合郭露的心愿,不用说到山头去等,她还巴不得走一天山路到县城去接张祥明呢!就怕在县城找不到,两人错过怎么办?所以,只好在这山头上眼巴巴的望着。唉,真是望眼欲穿啊!
张祥明所在的工厂,腊月二十五就放假了,先是买不到火车票,耽误了三天时间,后来好不容易挤上车后,到武汉又要排队买船票,下船后,又要排队买汽车票,路上花了五天时间,才到县城,在县城亲戚家住一宿,第二天,天蒙蒙亮,张祥明就背着蛇皮袋,急忙往家里赶,六十里山路,爬坡下坎,饿了啃一包方便面,渴了小溪边喝几口山泉,总算在太阳下山之前,出现在村口。
“祥明哥!”郭露清脆的一声呼喊,在山谷回荡。她像一只小鸟似的飞快奔向张祥明,扑在张祥明的怀里。“呜呜......祥明哥,你怎么今天才回来呀?”
是啊,今天,今天已经是正月初二啦!落后的山区,不便的交通,拉长了与外界的距离。张祥明喘着粗气,回到家里,把蛇皮袋放在地上,累得头上像冒气的蒸笼。
(二)
地球已经进入二十一世纪。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发展很快,变化很大。一到晚上,海东市满街灯红酒绿,歌舞升平。歌厅,舞厅,彩灯闪烁;大排档,小吃店从街头排到街尾;少男少女手捧冰淇淋,喝着雪碧,可乐,嘻嘻哈哈,笑逐颜开。哪像我们这山沟沟里,一到天黑,就上床睡觉?张祥明对父母和左邻右舍讲起这些,简直是眉飞色舞,他说:“现在,还发明了手机,打电话,也不用牵着线,就这个东西。”他从包里拿出从地摊上买来的水货手机,对大家说:“就是这个,可以打全国的电话。我在海东就是用这个跟你们打电话的。”
“就这个铁疙瘩?”张祥明的父亲张守根好奇地问。他拿在手上,掂了掂,感到很重。
郭露拿过来,左看右看,不肯放手。说:“祥明哥,哪你打打电话给我们看,上面没有线连着,这声音怎么传走啊?”
“我试过了,我们这山沟里没信号,不行,在县城都还可以。”张祥明神秘地说。
郭露今年十六岁,长着一张秀气的脸庞,水灵灵的大眼睛,小小的酒窝,如晨起的露珠,熠熠闪烁,头上扎了个马尾巴辫子,走起路来,一甩一甩的,格外好看。对张祥明讲的外面哪些稀奇事,郭露浮想联翩,就说:“祥明哥,这次就让我跟你一道去吧?我也要到外面去闯一闯。”
“你还小,才十六岁,工厂不收。”张祥明说。
郭露的父亲叫郭志刚,他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胆小怕事,苦了一辈子。虽说承包了山里很多地,也善于精打细算,但日子总是过得紧巴巴的,他不满足现状,总想改变一自己,但又不想付出。听张祥明绘声绘色地说了这许多,心里也有些发痒,就急忙插嘴道:“祥明,你就带我们爷俩一道去发财吧!”
“祥明哥,你带我和爸爸一道去,我们也去打工挣钱。”郭露对张祥明说。
张祥明的父亲张根守,比较聪明,能干,却有些自私,他听到郭志刚要带女儿一块跟儿子去外面打工,有些沉不住气,就说:“我儿子都是瞎说,别听他乱绞舌头,外面哪有他说的那样好?”
“真的,爸爸你自己不知道。”张祥明没弄懂父亲的意思,还怪爸爸不了解情况。
“好了。我们吃饭吧,今天不说了,不说了。”张守根有意要撵客人走。
郭志刚起身告辞,说:“祥明,我可说好了,带我们去,喔!”
“祥明哥,你一定要带我去,我要到外面去看看。”郭露用乞求的眼光,望着张祥明。
张祥明点点头,说:“没问题,保证带你们去。”
其实,张祥明很喜欢郭露。他们在一块长大,一块上山割草砍柴,张祥明比郭露大五岁,一直把郭露当成妹妹,郭露也一直把张祥明当成哥哥。儿时两小无猜。现在,张祥明已经二十一岁,长成了一个帅小伙,又在外面闯荡了几年,看见别的男孩子身边都有个女孩,很是羡慕。这次回来,看见郭露已经是个大姑娘,真是女大十八变,越来越漂亮了。虽说才十六七岁,那突起的胸脯,像一个丰满的少女,让张祥明见了心花怒放,心里痒痒的。
张守根对儿子有些不满,在吃饭的时候说:“你可不能带他们去,好处怎么能让别人抢先呢?”
“没事。再说,他们去,又不是抢我的饭碗。去的人多啦,他们不去,别的人也会去的。”张祥明不以为然地说。
“要去,你也得先带自己父母亲去。”张守根说。
“要去你去,我不去。”张祥明的母亲说:“大城市,人多车多,我怕走丢啦,找不到回家的路。”
“不会的。妈,你去也好,帮我们煮煮饭。”
“这样也要得,我不出门,给你们煮饭。”母亲答应跟着儿子一道去海东。
(三)
牛皮已经吹出。春节过后,张祥明带着父母亲和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农民,怀着美好的愿望和憧憬,走出了大巴山,来到了南方海东。
然而,事情并不像张祥明想象的那么简单。别的人可以不用管,就说自己的父母亲和郭露爷俩,到了海东后,住哪?农民吗,出来本来就没什么钱,旅馆住不起。他们五个人,走出火车站,举目无亲,往哪儿走?到哪儿去?个个都无言以对。望着车站广场那密密麻麻的人群,张祥明的母亲有些害怕,而郭露却感到很新奇,对张祥明说:“啊,这儿人真多,好热闹!”
人是张祥明领来的,当然,要由张祥明想办法安排。可张祥明那有什么办法?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我张祥明自感对此想的不周,在长辈面前,特别是在郭露面前,丢了脸,显得很尴尬。于是他说:“我们先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吧,大家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
“要得,要得。”天真的郭露,并没有想到问题的严重性,反到真的感到肚子饿了。
张祥明领着两家人,在马路上兜圈子,想找个价格便宜的小店。几个人的肩上,背上和手里都是大包小包,郭露有些走不动,张祥明把她手上的包拎过来,在一个写着“四川饭店”的门口,放下蛇皮袋,说:“就在这儿吃吧。四川老乡,好说话。”
张祥明走了进去,张守根也跟了进来。
张守根抬头一看价格,一盘青椒炒肉丝要十八元,一碗饭要一元,连忙退出来,说:“太贵啦,太贵啦!吃不起。”
四川老板看见来了几个客人,连忙立起招呼叫大家进来。可张守根却吓得连忙叫大家:“走,走,我们不吃啦!”
张祥明又带着大家走了好几家饭店,看来看去,都不便宜。最后,转了一圈,几个饥肠寡肚的农民,又回到了“四川饭店”。虽说张守根有些吝惜,可他的嘴巴确很会说话,他走进饭店,对老板套近乎,说:“老板,我们决定还是在老乡这里吃。你四川哪里呀?”
“四川达县。听口音,你也是四川人啊,你老家哪里呀?”老板反问。
“哎呀,我们巴县,靠你们很近啊。”张守根招呼大家进来,又说:“我们都是老乡,肥水不外流,还是在老乡这里吃。”说完,自己“哈哈”地笑起来。
大家赶忙围着桌子坐下。
一个女服务员拿着菜谱,走到张守根面前,说:“老乡点菜吧!”
“别忙嘛,有开水吗?我们渴死啦,先给我们倒杯水喝。”张守根对服务员说。
服务员无奈,只得先给几个人倒开水。
张守根拿起菜谱,一页一页的翻来复去看了好一阵子,也没开口。服务员见又来了几个客人,就催着说:“先生,能不能快点。”
张守根实在是开不了口,下不了手,这个对没出过门,更没有下过馆子的他,总觉得太贵,就把菜谱递给郭志刚。但郭志刚也不傻,他心想,谁点菜,就得谁付钱。于是对张守根说:“你老兄随便点几个,我们都能吃,没意见。”
张守根心里骂道:“狗日的,你的门槛比我还精。”就对服务员说:“你先去给边上的客人点菜吧。”
张祥明见爸爸有些下不了手,知道他是心疼钱,就靠近低声说:“爸,你点吧,我口袋里还有几十元钱,明天我就去厂里上班,过几天就要发工资,不要紧。”
张守根下了狠心,对服务员说:“我们也不用点什么菜了。老板,给我们来一盘麻婆豆腐,炒个青菜,再给几个干辣椒,一个人再来一碗饭。”
老板一听,觉得这老乡也太抠门,有点不高兴,说:“你们几个人就这么点菜?不够吃。”但转眼一想,都是老乡,刚出来,便产生了一些同情心,就同意了,还建议说:“要不要来个汤?”
“不麻烦你们了,就给我们倒点开水吧。”抠门的张守根笑着说。
服务员很快把菜端上来,盘子很大,但里面东西却很少。哪盛饭的碗,更让张守根不可思议:这哪是碗,分明是我们四川人喝酒的酒杯嘛!就喊道:“老板,这就是一碗饭?这饭碗怎么像酒杯?”他把这似酒杯的碗高高举起。
“这里的饭店都是这样,米很贵。”张祥明轻声说。
“你以为是我们四川呀!不够吃再买。”老板一边打算盘,头也不抬地说。
张守根摇摇头,两口就把“一碗”饭吃完了,手把桌子一拍,大声喊道:“给老子一人再来一碗饭。”
服务员又端上六碗饭。两碗饭下肚,才刚刚垫个底,菜盘子里,一滴汤都没剩。根本没吃饱。张守根突然见旁边桌子上还剩不少菜,也顾不得面子不面子,眼疾手快,统统搬到自己桌子上,他怕被老板看见,对大家没有讲话,只是用筷子指了指,轻轻敲了敲盘子,意思是“快快快”,几个人也心领神会,像老母鸡抢食似的,飞快一扫而光。
趁张祥明付钞票的时间,大家迅速离开了饭店。走出几步,张守根问:“多少钱?”
“六十八元。”张祥明说。
“他妈的,这么贵?”张守根说。
“晚上不吃了。”张祥明的母亲也心疼地说。
“我们不是还把旁边桌子上的饭菜都扫光了吗?加起来合算!”郭志刚对张守根开玩笑说。
“就你狗日的会算!”张守根回了郭志刚一句。
几个人听了,都不约而同笑起来。
郭志刚拍了拍张守根的肩膀,说:“咱们这叫穷开心!”一句话,又把大伙逗乐了。
(四)
春节过后,大量的农民涌进海东,不乏像张祥明父母这样的中老年农民。他们的吃住都成问题。张祥明一下子带来五个人,问题更大。张守根看出了儿子的心事,就说:“这儿冬天倒不冷,随便找个地方,只要不给钱,能避雨就行。”
“对,随便找个地方将就一下,出来打工嘛,先要准备吃苦。”郭志刚也说。
张祥明想了一下,说:“这样吧,你们先在车站广场找个地方睡一天,明天我再想办法。”
这满是人的车站,能避风避雨的地方,早让人家占领啦。哪里还有地方?“让我们睡露天?”郭露有些不解。
“你没看见,睡露天的人多啦。”张守根替儿子解围。
农民,这就是农民。吃好的,住好的,反而不习惯。睡地铺,倒头就睡着。因为他们苦贯了。在他们的心中,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今天吃点苦,将来才有好日子过。可郭露却睡不着,在她的心中,出来打工,不是这样的。应该比在家里吃得好些,住得舒服些。可现在,却睡在地上。我一个大姑娘,怎么躺得下去?想到这里,不禁有些失落感。到了深夜,广场上的人渐渐稀少,打地铺的人,也大都打起呼噜来,郭露只得无奈地钻进被窝。
嘈杂的声音,把躺在地上的人惊醒,个个苍白的脸上疲惫不堪,蒙着一层灰,被子被露水浸透,像他们这样睡在广场上的人还真不少。
张祥明在一家服装生产公司上班。做的是车工。回到单位后,最让他放心不下的就是父母和郭露她们的吃住问题,所以,下班后就在厂周边巡视,看能不能有什么新发现。当转到一个拆迁工地时,发现有一个无人的工棚,大概有十几个平方米,心奋得不得了。虽说没电没水,但至少可挡风挡雨。立即跑到车站广场,告诉了父母亲和郭露她们。大伙赶忙卷起地上的铺盖,收拾好边上瓶瓶罐罐,跟着张祥明来到这个工棚,总算有个地方蹲了,个个很高兴,男的钉门整窗,女的扫地铺床,不多一会,就把这个工棚整理干净了。为了男女有别,张祥明母亲还在工棚中间,用绳子拉起一条线,再把被单挂在上面,算是隔成两间,她和郭露住里面,让两个老头子住外面。收拾好后,张祥明对大家说:“今天上班,老板给每个人发了八十元奖金,晚上,我们去吃碗面条,看看生活上还缺少什么用具,再买点需要的东西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