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困牛乏，不知不觉太阳偏西了。大兴散开牛绳，自己也瘫软在地。望着大片新翻开的、齐齐整整的片土，泛着光。那是一张张钞票在向自己敬礼。大兴心里很有成就感。他撕开烧饼，就着冷茶，觉得很香。
　　 小芬家的地最后才动。还是很多杂草，毕竟是旱地，犁起来比村后的那块好多了。虽说白干，但大兴却没想抱怨什么：权当工价没涨吧。一亩地连犁带耙种，是七十元，要是只管犁就四十，大兴边犁边算。今天快三百元入账，比往常多了一百来块，真不错！
　　 太阳枕在西山头，各家的烟囱都冒着烟。回到村里，大兴特意跑了一趟，告诉小芬去撒肥，明早自己耙耙种下。小芬连连说着谢谢，眼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流动。大兴受不了她直勾勾的眼神，推说做饭，急急地离开了。
　　 正在院里洗着菜，胡大妈进来了。她说，大兴啊，今天收工早哇。“是呀，没想到坝上的地正合适，赚活得很！”大兴忙起来拿凳子，“有几家说是自己耙耙种下，所以放早工。”“那还得几天完活？”胡大妈没有坐，依旧站着。大兴看看天，想了想说，东山头的地怕是干透了，要是不能种的话，后天就差不多了。“哦？抓紧点，那我就捎信了。”嗯哪，您老费心了！大兴满心感激。“瞧你说的，好歹跟你妈一姓，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老姊妹，到了闭不上眼不是？”说完，没顾大兴的挽留，自顾自出了院门。
　　 东山头的地，倒是很松散，犁得尘土飞扬。没一点墒，这鬼天气，个把月愣是不下雨。“油菜是种不下去了，过些时候种大麦吧，反正仨月种，一月收。”大兴对蹲着的小芬说。“我又不喂猪，大麦能做什么？明年的油肯定不够吃。”小芬掸掉身上的灰土。“卖掉大麦再买嘛！不就多道手续？”大兴觉得她有点笨。“卖？还等得到我？他去年把嚼谷都卖了还赌钱，弄得我青黄不接到处借。”小芬咬牙切齿。“那你也不管管他，任他胡来？”大兴早有耳闻，但也只能这么接话。“我打怕了！”小芬长长的一口气，像一把锥子，钻到大兴脑子最里头。他不知道如何安慰，更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帮她，只能摇头叹息着。
　　 小芬望了一下大兴的背影，心里一动，突然冒出来一个大胆的想法。她其实早就喜欢大兴，只是碍于自己已婚和闲话，再加上大兴稍显内向，所以一直不敢走近。她决定试探一下，看看大兴的反应。
　　 她吞吞吐吐地说，大兴哥，我想和他离婚，过这种日子，太难了，实在不甘心！“离婚？”大兴听了吓一跳，他觉得她是真敢想。“你多大？结婚才三年就离婚，过家家玩呢？”“早知道是这样一个男人，打死我，也不会跑这儿来。”小芬满脸后悔的样子。“别使性子了，也许以后他慢慢会变的，再说他那样一个人，会放过你？”“变？”小芬苦笑着，“为几块钱的麻将，和嫂子大打出手，弄得大哥都不敢帮我一丁点。这样的人会变？大不了鱼死网破！”“你拗得过？我知道他是啥样人，你的家事谁又能抻头？”大兴摇着头，“村干部都管不了。”“那我就活该受罪？你忍心就这样看着？”小芬的话让大兴摸不着头脑，心里嘀咕着，“关我什么事？”“带你孩子先回去吧，化肥就不要拿来，种不了。”他指指到处爬的小宝说，“都是砍杂树留下的斜茬子，当心树桩杵伤。”
　　 小芬把小宝啪啪打得乱哭，嘴里骂着，跟你死爸一样的东西，就不能消停会？“诶诶诶，孩子多大了，经得起那么打？”大兴连忙喝住牛，跑过来抱起孩子。“你说说，我是懒还是好吃，还是长得不如一个人？”小芬捂着脸，禁不住又呜呜的哭起来。大兴把水壶当玩具哄好了孩子，又对小芬说，我觉得，你可以过好一些，也应该有个好的生活。但是，什么事情总得慢慢来嘛，老成些就好了，别老哭！哭又解决得了么事情？小芬抹抹眼泪，眼巴巴地望着大兴说，我能问你个问题吗？“问吧，快点，要不放不了早工。”她楚楚可怜的样子，大兴看得心发慌，于是背过身子。
　　 “假如，假如哈！我离婚，有人会要我吗？”“肯定的！”大兴脱口而出。小芬眼睛一亮，忙说：“要是你呢，敢要吗？假设的话。”“这么个问题呀？”大兴搜肠刮肚也想不出合适说什么，只好放下孩子，赶着牛继续犁田。
　　 “你怕了？”小芬有点讥笑的口吻。大兴觉得好笑头也不回地说，我怕他，凭什么？别看他人模人样的像条汉子，三五个我想我还奈得何。“那你怕什么，是不是怕村里的闲话？”小芬觉得有点希望，“我都不怕，不晓得几多人劝我离婚。”“那也不是。”他摇摇头。“是不是嫌我结过婚？”小芬追问着。大兴拽住牛，仔细想了想说，你不说我还真没想起来，就是觉得这样做，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不踏实。 “你这木脑壳！” 小芬恨得心里发痒。“活该你打光棍！”看着大兴木头木脑的，小芬觉得无可奈何。
　　 大兴绑好了农具挑子，牵着牛对小芬说，你们先走吧，我让牛啃几口再回去。刚没走几步，他发现小宝扶着挑子摇摇晃晃站起来了。“快快，扶着他，小心耙钉。”大兴忙丢掉牛绳跑转来。小芬还没反应过来，小宝就跌倒了，下巴磕在在铁犁铛上。孩子哇哇乱哭，鲜血直流。她慌神了，手忙脚乱的用手去捂。“你呀，真是害死人了！”大兴慌忙解下手腕上的汗巾，捂在孩子脖子上，抱起来就跑。“你把牛拴好，我送孩子去卫生所止血，快跟上！”
　　 卫生所的小朱是同村人。人很细致，手脚也挺快。她几下就清理好伤口，打了破伤风针剂。她对气喘吁吁的小芬说；嫂子，真险，要是磕破动脉就完了，以后真的大意不得！小芬抚摸着孩子的包扎处，眼泪直掉，哽咽着说，嗯嗯。“还好，不需要缝针，换几次药就行，不过今天还得打点滴消炎。”说着，小朱去了配药房。大兴看看没事了，就说，那边东西还丢着，我就先回去了。小芬红着脸嚅嚅地说，我没钱，你有吗？大兴摸摸口袋，双手一摊说，没有，谁干活还带着钱？你先赊着吧，明天我借给你。“那好吧，谢谢大兴哥。”“不用，招呼好孩子，别再出什么幺蛾子！”大兴拿上满是血的毛巾走出了卫生所。
　　 刚才的一幕，大兴很后怕。要是头磕在耙钉上，或像小朱说的磕破什么脉……他不敢想像。怎么遇见她就没好事？搞得抓鸡屎似的，每次都让人心里发毛！大兴摇着头，觉得有些事真是不明白。算了，想自己的事，见面的日子该有了吧？心里些许宽慰。他寻思着回村就去大妈家问问。
　　 走进门时，大妈家的饭已经吃完，正收拾着碗筷。大妈放下手中的碗筷说，大兴，没吃吧？早点来嘛，现在都冷得差不多了。大兴给喝茶的大爷递了支烟，然后说，我肚子铁都能消化，别说冷饭，不过我妈还没吃，总归还是要做，下次吧。“那行，你揽下的活都做完了？”嗯，今天就算收尾了。这不，您前日个说日子的事情，有消息吗？“有有有，我正打算收拾好饭桌就去你家。你看，这一屋只吃不动的东西，放到什么时候还是得我来。”大爷听话不对头，连忙打起了哈哈，哎哟！茶杯落牌场，我去拿回来，大兴你坐。说完没等大妈出声就走掉了。
　　 “看看。”大妈指点着大爷背影，“老的小的都一个样！”还不是您包揽习惯了，要是您说的那姑娘学一半我就谢您了。“哟，学会油嘴滑了？”不是，真话，我每天累得要死还回来做饭洗衣，这日子，过够了！“嗯，这倒是事实。甭担心，大妈保证那姑娘会做家……哟，净打岔，日子说好了，明天有空弄身齐整的衣服，后天就是日子了。”大兴站起来，哈了下腰，那就谢谢大妈，我先回去做饭了。“去吧，辛苦不了多久。”嗯哪！
　　
　　 二、
　　 大兴不大买衣服，也觉得浪费，所以更谈不上有打扮的嗜好。因为老在庄稼地里打转，所以往常，什么结实就买什么：牛仔服经磨耐穿，解放鞋经济合算。在他看来，这些就蛮好。可大妈说了，这次是相亲，不能马虎。
　　 真是麻烦！话虽如此，不情愿也不行。他在衣摊前转悠了了半天，也不知道买什么合适。卖衣服的大姐看出端倪，笑笑吟吟地问道，大兄弟，相亲吧？“嗯。”大兴红了脸。“信得过大姐的话，我帮你挑？”“那就谢谢大姐了。”
　　 大姐很麻利地从衣架上取下一套黑色西服，比划了一下说，去，试试。大兴扭捏着，还有些不好意思。他拿起来看看说，这不行，我穿不出门！“别抹不开，怕什么？你这样子胆小，要是见了姑娘还不得躲起？”大姐很豪爽的样子，一把把大兴推到帘子后面。
　　 大兴搞了老一会，才磨磨蹭蹭地走出来。大姐端详了下说，兄弟，黑色的好像不太合适，搞得脸像张飞似的，换件咖啡色的也许好点。
　　 折腾了几个来回，大兴有点不耐烦了。可看着人家那么热心，又不好意思走掉。终于，大姐觉得行了。可大兴耸耸肩，觉得背上紧绷巴巴的，裤子裆也小，浑身不自在。“太受罪了，我就觉得还是牛仔自在。”大兴说着想脱下来。“大兄弟，人靠衣裳马靠鞍，你不相亲了？想好看就得受罪，你瞅见街上的妹子？还穿裙子呢！你以为她们不冷？”她又转着圈看了看，说，哎呀！你这鞋子也得换，否则看着不像那个事儿！大兴歪着脚看看，蛮好嘛，有什么不合适？“这你就不懂了，等等。”她朝对门喊道，二丫头，过来一下。对面鞋店走出来一个妹子，扭着腰胯说，怎么了姐？生意不错嘛！想匀一点给我？大姐笑哈哈地说，看你那嘴？没忘记你，看看，这兄弟的脚，多大码子，然后挑几双皮鞋过来。“哦。”妹子来了精神，蹲下用手丈量一下，“马上来”。
　　 皮鞋虽然有点夹脚，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很精神，加上两个女人的夸赞，大兴决定了。他换掉衣服，走出帘子说，就它了，装起来，拢共多少钱？“一共三百贰。”大姐一口报出，“零头抹掉，大姐够意思吧？”大兴虽然觉得肉疼，但想着她也劳神半天，怎么好意思说什么？于是掏出三百元说。谢谢大姐了。
　　 下车后，走进通往村里的松树林，大兴掂着俩塑料袋，心里很郁闷。这么点东西，昨天一天白干了！嘴里正咒骂着。突然，林子里闪出个人来，吓了他一跳。“你在这儿干什么？魂似的！”原来是小芬，他忘记了昨天答应的事情。“等你呗，顺便扒弄点松毛。胡大妈在小卖部说你上街买衣服了，是要相亲吗？”小芬的语调怪怪的。“嘿嘿。”大兴笑得有点尴尬，“是，总不能老打光棍吧。你等我？什么事情？”小芬低下头说，早上给小宝换了药，可医药费，我实在借不着。
　　 大兴恍然大悟，连连敲着脑袋说，哦！真不好意思，是我搞忘记了，替我拿着。他把袋子递给小芬，从兜里掏出一把皱巴巴的钞票问道，差多少？小芬瞄了一眼说，八十够了吧！大兴数了八十，想了下，又翻出一张贰拾的叠在一起，递给她说，给，快回去吧，孩子没人看着，你也放心？“胡大妈领着玩呢，谢谢你，大兴哥。”小芬还是怏怏的，没点喜色。“那行，你忙，我就先回去了。”大兴接过袋子，不敢再看小芬的脸，急匆匆地走了。
　　 一大早，胡大妈就跑过来催几次了。可大兴穿着新衣服怎么都走不出门，脸红得发黑。“你怕什么？又不是偷来的，人家穿新衣服巴不得显摆显摆呢！”胡大妈好笑又好气。“走走走，再不走拿脚踢你，不开窍的东西！”她推搡着自行车后座，一直推到门外。大兴瞅瞅，巷子里还没有什么人。他跨上自行车，催促着说，大妈，快点坐上来。“你是去做贼呀？瞧你那点出息”！胡大妈差点坐溜了。“慢点，想摔死我？”她连连捶着大兴的背。
　　 姑娘叫秋兰，摸样可真是大妈说的差一点。且不说那突突的脸巴骨，上面还有一块印记，像碗碟上洗不掉的黄斑。最主要的是，太壮实了，哪像个女人？大兴嘴上不好说，但心里一百个不愿意。看着大兴低下了头，胡大妈心里也明白，确实有点委屈，但谁让你有个又瞎又瘫的老娘呢？认命吧！她借故把大兴叫到房子后面，开导他说，你也别这个那个的，我问你，好看能当饭吃？灯一关还不都一样？现在的女子，稍有点摸样，谁不是净想着舒服，哪个愿意伺候你老娘？
　　 大兴蹲在地上，闷头不做声，但心里吵开了锅。说不愿意吧，实际情况就如大妈所说的，说愿意吧……他突然想起了小芬娇柔的模样，心想，有一半也好哇！“这件事我做主了，我可不想落老姊妹的埋怨，起来。”胡大妈拎着大兴的后衣领。大兴不情不愿地站起来。
　　 事情就算定下来了。大兴像是丢掉了什么，心里空落落的，没一丝喜色。秋兰心思其实不像外表，很细腻。她大大方方地走到身边说，是不是累了？都是耕田闹的吧，要不去我屋里歇歇？一大群妇女探头探脑的，大兴正不得劲，巴不得躲躲，连忙站起来。“哟，开始心疼女婿了！”有人起哄。大兰虽然脸潮红红的，但还是俏皮地说，怎么，不行？我就是心疼给你们看的。看着她娇羞的样子，大兴突然有一点喜欢。虽然丑点，但也有女孩儿特有的那种味道。
　　 秋兰家对大兴的情况很了解，也没想着要盘算他。除了基本的彩礼、礼牲，其他繁琐程序一概简化，结婚日子就在冬月初八。回村的路上，胡大妈不无得意的说，小子，看见没？这回起码省去一两万，就你想的那种女子，不折腾死你！大兴含糊的应着，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又想起了小芬。
　　 回到家中，胡大妈把情况给大兴妈大致说了。老人喜极而泣，嘴唇抖着，不知如何表达感激，只是紧紧拉着老姊妹的手。“别眼泪巴撒的，马上就热闹了。”大妈也觉得眼睛湿润了：“我得回去了，那老头子估计中饭还欠着。”老人捶捶自己的腿，说，老妹子，让你劳神了！以后让大兴孝敬你，兴啊，送送大妈。“说什么外道话，不跟自己养的一样？你这老姐姐！”胡大妈嗔怪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