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想说，一个女人能有多大能耐，对不对！”
　　 顾长夜话还没说话，就被厉声打断，陈鱼冷冷笑道：“女人又怎么了，顾神医不要忘记，她不是一个一般的女人，她可是最受敬帝宠爱的沈贵妃。自从她被接近宫后，就连江皇后都被敬帝冷落一边。这样的女人，要调动别人为她卖命何其容易。想当初师父为救公子耗费了近九层的功力，虽然我百般套问，师父终究没有告诉我公子中的到底是什么毒，想来是顾及公子的感受。这件事情师父必然是知情的，所以公子死前特别说那句话给我听，他不想师父为他报仇，这是为什么？唯一的一个解释便是，公子在庇护那个人。这又是为什么？因为公子对那个人有愧。不过这件事，沈贵妃不可能自己亲自去去做，公子府上食客三千，最好的方法，便是选择公子身边的人。苏公子之前问我倘若是白炎，他的目的是什么，这还不明显么。公子一死，白炎便有一个理由。他为公子复仇，便是当日敬帝自刎于城墙上，天下百姓也不会说什么。说什么暴病身亡，公子死的时候，我摸的清清楚楚，他的胸口插着一把短剑。而公子最亲近和信任之人，便只有一个——白炎。”
　　 她的脸色暗沉下来，直到沉得像十方无量世界羽化而成的劫灰，眼神却不点一点炽烈起来，几乎像是个发疯一般。
　　 说到最后一句，已如泣血。
　　 看她沉痛，顾苏两人当下只是默然。是该惜该劝，还是该怜该叹，抑或是安慰，在眼前这个形容憔悴的女子面前，一时间，边苏无意都不知道要说什么。
　　
　　 〈十一〉
　　
　　 “公子……是我杀的……”
　　 突然低沉的一声在有些清冷的屋子里炸开，在瞬间的沉默里，苏无意转头望过去，就看到床上已经坐起来的白炎。在陈鱼几近喷火的眼睛里，苏无意转头看了眼身旁的顾长夜，后者了然一笑。
　　 白炎只说了这一句，便沉下头，久久没有下文。
　　 明晃的皇袍裹着的是这十年来威震四方的霸主，看在苏无意和顾长夜的眼睛，却只是一个神情恍惚的脆弱男人。眼睛幽远而迷茫，似云层重重围困中的皓月，谁也说不清那强行抑止的清泉中，包含的到底是什么情绪。
　　 只听得苍茫的声音继续道，“她说的没错，那天晚上的月色的确很好，好到我几乎从来见过这么好的月色。这十年来，我总是想起那天，天上没有云，月亮很圆，挂在头顶，就像，就像一颗齐人高的珍珠。散发着柔柔的光，绵绵地铺在地上，一瞬间，这天地万物，仿佛有了另一种别样的光彩。公子的眼睛很亮，如同那天的月色，泉水一般清澈锃亮。我甚至可以人这双眼睛里清楚地看到自己当时的表情，杂着痛苦的疯狂，然后在这疯狂中，我看见自己手中的短剑，刺进了公子的心口……”
　　 听到白炎亲口承认，许多纠缠的执念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苏无意将前因后果在心中揉列了一番，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他凝神想了想，只觉千思万绪都堵在心中，恨不得全部推倒方为痛快。突然听到‘咔咔咔’的声音，回头正看见陈鱼修长的手指扣着窗棱上的雕花，指甲似陷进木屑里，她却无知无觉，只顾瞪着一双空洞的眼睛注视着白炎的方向，那一瞬间苏无意甚至在想，从这双眼睛里，会不会淌出血来？
　　
　　 十二年的执着，苦寻觅的真相，所有的猜测和疑问，仿佛全在这一句承认之间。
　　 那一刹那，陈鱼心头又是欣慰，又是悲痛。欣慰的是十二年来的辛苦终于拔开了云雾，可以为公子报仇，悲痛的是，公子真有的死于这个极度信任之人。像是偶然间想到朝夕相处的人竟是要你性命之人，全身上下都在不停发颤，每一根手指都似有千钧重。
　　 她双目怒睁，把一口牙咬得格格响。想开口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说什么。
　　 过了良久终于一字一字，恨恨地道：“为什么？为什么要杀了公子，公子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为了皇位么？公子那样的人，你怎么就下得了手！”
　　 “为了皇位？”白炎一怔，随即似乎了然，了然之后又是哈哈大笑。“皇位算什么！这江山从来都不在我的眼里。”
　　 陈鱼冷笑一声，“你当日所作所为，敢说不是为了皇位？”
　　 听到陈鱼这句问话，不知为何，白炎久久都没有回答。仿佛是想起了什么事，这事在心里一过，无数细细麻麻的网盖在头顶，眼前的光这便荡然无存。苏无意觉得过了好久，其实也不过片刻光景，但在寂静之中，因为情思又将时间拉得无比漫长。就在苏无意准备说点什么打破这种沉默的时候，白炎的肩膀陡然地一震，也不知怎么了，那神色更灰败，灰败中又带着丝悲悯，看在苏无意的眼里，就像是倦极了似的。
　　 只听他低沉地道：“我只想打下这天下，然后亲手交给他。”
　　 顾长夜心里一怔，又轻描淡写的问道：“不知道陛下此话，是什么意思？”
　　 “一个人一生中，又有几人是真心佩服的？当你真正佩服一个人，你便是觉得全天下的好处都让他占了也不为过。我这一生中，最恨的人是他，最敬佩的人却也只有他。当初公子为大青做了多少奉献，又付出了多少，我不说，恐怕这天下都还以为敬帝是真心仪重公子、尊敬公子。姬家看似庞大，其实早已剩下一个空壳，倘若无公子在支撑，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样子。你们道水犹寒大师为何会如此敬重公子？当日白云寺的桃花林，公子本有一个机会，但是他放弃了。他明明不喜欢朝廷的束缚，明明是喜欢那个人至极，他只是说，那是我欠他的。那之后，看着公子郁郁寡欢，身体一日比一日差下去，很多时候，我甚至有种冲动，要把公子身上的压力、障碍全部推开……这天下，就是公子最大的束缚……”
　　 苏无意疑惑：“传闻姬家得祖皇庇佑，可保后世荣华富贵，为何会落到这般境地？”
　　 “君王之诺最是无常，又何况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敬帝仇视公子，这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又如何会对姬家好。”
　　 顾长夜听到这里，心里很是诧异，他本想追根寻底，心里倏忽一闪，最终没有问过。
　　 那边白炎已接着道：“公子的确是因我而死，我却是问心无愧。”
　　 陈鱼冷哼一声，白炎只是无视她眼里怨毒的目光继续道：“那天的事情，这十多年来，我越是想，越是觉得蹊跷。公子代天巡牧本来预定是半年的行程，不到两个月却被敬帝一纸招书急招回京。事到如今，那道圣旨写了什么，已经没有人清楚。公子看过之后当即脸色大白，连夜带着我们十几个侍卫往京城赶，二天之后，人已经在京城三十四外的清心坡。我记得那时快接卯时，城门已经关了。我看公子脸色很不好，再加上连续赶了两天路大家都很累，就跟公子说在坡上的静心寺留宿一晚。公子却说水犹寒大师不在，不好去打拢，于是我们就在清心坡下的一座废庙里过夜。”
　　
　　 苏无意突然啊了一声：“就是清心坡下门前有个古井的寺庙？”
　　 白炎虽然不知苏无意此时问这有何意，却还是点了点头。
　　 然后看到苏无意一脸的了然，略带疑惑地探了探，苏无意一笑，轻声道：“也没什么，只是前些日子在那寺庙里遇到件怪事罢了。我一直想不明白，好好的一座寺庙，虽然破烂了点，为何会闹鬼。如果我猜的没错，那天晚上一定发生了什么让公子丧了性命。”
　　 说到这里，抬眼瞥了瞥背窗的陈鱼，“陈鱼姑娘对公子情根深重，十二年来，耗尽心血也要为公子报仇，又如何会放过公子出事的地方？静心寺离那座寺庙又那么近，想必那些闹鬼的传闻都是姑娘弄出来的吧？”
　　 听到这里，顾长夜看了眼一脸漠然的陈鱼，沉吟了半晌，凑到苏无意耳边，压低了声音笑道：“那间寺庙闹鬼闹了十年，没想到是这个结果，临了还叫我们苏大公子惊心动魄了一场。”
　　 苏无意脸上一红，努力做出恶狠狠的样子瞪了顾长夜一眼。
　　 就听白炎的耳声在耳边道：“你猜得没错，那天晚上的确发生了一件预想不到的事情，不过公子最后……是在静心寺。那天晚上大家都很累，又因为与京城只有三十多里，都放下了戒备。大约三更时分，我突然闻到一股香味，那香淡淡的，像是盛冬的冷梅。那时迷迷糊糊我也没在意，过了一会灵光一闪，突然就想到这是荒郊野外，根本没有人家，即便是有人家，炎炎酷暑又如何会有梅香。有人要对公子不利，意识到这点我就彻底清醒了过来，走到门外查看，负责守夜的侍卫身体已经冰凉。我刚准备返身回庙里，不知道从哪里又飞来几个毒镖，随即又有二十多个蒙面人飞了出来。后来，我只记得厮杀很惨裂。飞镖扎进血肉里的声音，刀剑带起的血液，满天满地血红一片。十个对二十个本就势力悬殊，他们个个都是训练有素的顶尖高手，更何况我们都或多或少中了些迷香。好不容易护送公子突围，却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们逃到静心寺，公子才告诉我他中了毒镖，那毒……那毒蚀骨化血，无药可解。”
　　 说到这里，抬头望了望陈鱼，继续道：“那天晚上的月光很好，就和你说的一样，圆圆的月亮挂在头顶，像颗璀璨的珍珠一般，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好的月光。惨白的月色洒在地上，恰如公子的脸色。他很痛苦，我却没有办法。那一刻，我忽然就想到了很多年前，在偏道上救下饿昏的我的公子，那时，他是那么的丰神俊逸，直如天人临世一般……”
　　
　　 就在此时，陈鱼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就跪了下来。
　　 膝盖撞在地上，发出嘭的一声，听着几个人的耳里，就像一只巨锤砸在心上。就听神色茫然地喃喃道：“不是你，那是谁……”
　　 她一遍一遍重复，不知道是在问自己，还是在问别人。
　　 那双看不见的眼睛，一阵迷茫又是一阵失望。苏无意看着她，只觉得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像是连自己都忍不住为她感到酸楚。正怔忪，她面上的神色全部一卷而空，忽然又像是溺水时抓住了一根浮木，一字一字地吐出一个名字——沈，落，雁。
　　 “是沈落雁，一定是沈落雁……公子说他亏欠她，当年她飞身坠下城楼，你捧着她的尸体泪流满面，你和她有私情，她虽是王府的人，喜欢的却是你对不对。公子将她送入王宫，她恨公子对不对？她怎么就死了，她怎么就死了呢！”
　　
　　 “不是落雁。”
　　 白炎只是叹了口气，朝苏无意和顾长夜望了一眼，问道：“两位也算是见广闻博知之人，见识必有独到之处，二位说，这世上最苦的是什么？”
　　 顾长夜一笑，道：“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五阴滋胜、求不得，佛家这八苦，没有哪样不磨人。倘若真正论起来，应该不求不得吧。”
　　 “求不得，求不得……求之不得，辗转反侧；舍而不能，心中藏之；得而不惜，懊悔莫及。人世最苦，又岂是求而不得之境。求得了，不能好好看管，即使求得了又有何用！”
　　 苏无意注意到白炎说这话的时候，复杂的神色中瞬间出现了一抹温柔和悲戚之色，转身朝床上走去，在床里侧的墙壁间上下连扣了几声。苏无意和顾长夜对视了一眼，正疑惑间，却见白炎已从平淡无奇的墙壁上扣开了一个大约半米长的夹层，夹层里只放着一幅卷画。白炎拿出来，返身走回原地，当着顾苏的面将画展开。看到画中内容的刹那，顾苏两人皆是倒吸了一口气。
　　 画中是一个抱着琵琶容貌绝世的女子，一身素白的长袍，没有任何装饰，却仍然让人移不开目。修长的手指像柳絮一般从画中女子的面容上滑过，再看时，是白炎几近痴狂的目光。
　　 良久，他终于收起画，轻轻地道：“那就是沈落雁。”
　　 “我幼时家里遭逢惨变，失去父母庇护，又无兄弟相伴、亲友相怜，一个人无依无靠，流落街头乞讨为生。她本是富家小姐，一日随母出门上香，在路上看到我被一群乞丐毒打，不但不嫌弃我，还将我带回府中，给我一大堆好吃的东西。她对我很好，从那时起我就暗暗发誓，这一辈子要一心一意对她好。十岁那年，家乡发大水，良田被倾，屋舍被毁，就连人也被大水冲走好多。我俩好不容易逃了出来，她却一夜之间天翻地覆无家可归。那晚我们两个缩在一个破旧的寺庙里，她抱着我哭得很伤心。那几天她什么话都不说，只是抓着我的手不放。她抓得那么紧，我突然就发现，我们只有彼此了。我比她大，一心一意只想着让她少受点委屈，可是那个时候却什么也做不了。即使我费尽心思，也只能弄到一两个铜板，给她买个干净的包子。后来家乡待不下去，我就带着她一路往京城来，她以前一直说要来京城。当我们好不容易来到京师的时候，却流散了。那日她很开心，说想去许愿。在白云寺里，她突然说想求支签。她求什么签，那支签上是什么内容她却没有告诉我。那日回去后，她郁郁寡欢了很久。而我依旧为一日三餐而绞尽脑汁，直到后天的有一天，我醒来在破庙里怎么也找不到她。我找了许多地方也找不到她。公子救我的时候，我正饿晕在路旁。后来我被公子带回王府，公子知道此事后，也曾发大力去寻找，找了很久都没有结果。我从来没想到我真会找回她，毕竟茫茫人海要找个人是如何困难，更何况当初那般情形，落雁的容貌只会给她带来麻烦。就在我彻底绝望的时候，她却回去了我的身边。”
　　 “这一辈子，我最开心的时刻，是那年画楼西畔她回答我说愿意陪我一生；最难过的时刻，是寻找她的那些年，她一直下落不明；最痛苦的时刻，是敬帝一道圣旨，我亲手将她逼进王宫；最绝望的时刻，是城破那日，她宁愿死都不听我的解释；最想死的时刻，是眼睁睁地看她飞身坠下城墙地，一身是血地死在我的面前；而最不敢相信的时刻，正是那时，她回到了我的身边。她对着我笑，我却觉得像是在做梦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