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韵】儒风凛凛岳麓山(散文)
几次与岳麓山擦肩而过,今日,终可成行。
不经意间的邂逅美丽而朦胧,突然兴起的造访也是极有致趣,然而,如果阅读一本惦念已久的好书,总还是要三净其手、焚香正襟地看,又如拜谒一位久负盛名的师长,终以不媚不卑、尊而不亢的态度为妥。此次,怀着抛下俗务、心诚则行的虔敬而登仰,我想,这是我对一座山的尊重,对历史的尊重,对几千年的文化积淀的尊重。
从湘潭到长沙西,不过一小时车程。清晨八点出发,到达岳麓山脚,雾霭尚未散尽。远远望去,岳麓山在清气逼人的祈寒里,凛然苍劲,黛色如凝,果然不负“碧嶂屏开,秀如琢珠”之美誉。
至南大门,循着新铺的沥青路面,经五轮塔、过半山亭、直奔峰顶,山麓两旁古木参天,枝干凌厉,林壑苍杳,涧幽泉吟,廊殿楼阁在茂密的树影间绰隐绰现。记得曾有一篇报道:少年毛泽东和蔡和森有一天黎明的时候,健步登上岳麓山巅,山上凄风凛凛,天际的彩霞瑰丽无比,遂乘机沐“大风浴”。他们吟诵着望江亭上的一幅对联:“西南云气来衡岳,日夜江声下洞庭”,忽觉胸怀开阔,顿有壮志凌云之慨。无独有偶,电视连续剧《恰同学少年》,编剧也将毛泽东顶风冒雨,夜登岳麓山体会《书经》里“纳于大麓,烈风雷雨弗迷”的志趣及借此锻炼身体和意志的经历纳入剧情。故而此行,我的第一个目的地,便是直上云宵——岳麓山山巅,体味一下身藏莽莽大麓、面拂烈烈苍风的意境。
抵达山巅,沉雾渐爽,丝丝缕缕如披似挂,罡风清冽,劈面而来,顿觉神清气爽,郁气全抒。俯而瞰之,岳麓山南接衡岳,延绵之势如龙蛇逶迤,连峦叠峰;北眺洞庭,山尽水牵,银盘青螺似在眼前;西看金牛、桃花二岭翠影浮动,数里之外,原野茫茫,尽收眼底;东临湘江,滔流如带,橘子洲头横秀于前,长沙古城新楼一览无余。遥想当年,青年毛泽东、蔡和森、罗学瓒等人,面对浩荡湘江,激昂地发出:“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的感慨,那一声声逾越生命、响彻山林的长啸,穿透历史的纸背,划然而出,迅疾地穿过长街短巷,走遍大江南北,从此,中华民族的命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现在,站在这里,沐风凝思,几千年的历史在脑海里翻飞而过,我想,不论何人,在此时都会深刻地体会到:“人民,只有人民,才是主宰这一切的主人。”
天色渐晴,始决意迂回下山。绕云麓宫,又经有“汉魏最初名胜,湖湘第一道场”之誉的麓山寺及“麓山第一芳润”之称的白鹤泉,过隋舍利塔,听得一处泉声泠泠咚咚,循声而往,但见一石碑,碑上刻宋朱熹至此讲学时的一游作:“风光浮碧涧,兰杜日猗猗。竟岁无人乐,含薰只自知。”此时,方知已抵清风峡之兰涧,清风峡溪涧盘绕宛转、流泉星罗棋布,而兰涧更因溪涧多生兰草,春兰馥郁清香而称胜。人随涧行,路面逐渐开阔,远处一座古亭隐约可见。我想,这恐怕就是与安徽的醉翁亭、西湖的湖心亭、北京的陶然亭并称为中国四大名亭的爱晚亭了。
爱晚亭始建于清乾隆五十七年(1792),岳麓书院院长罗典为了欣赏秋山红枫而创建,原名红叶亭。湖广总督毕沅任期期间,根据唐代诗人杜牧《山行》“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如二月花。”的诗句而改名爱晚亭。不过,关于爱晚亭的更名,倒还另有一段轶闻呢。
有一年秋天,江南才子袁枚到达岳麓山时,岳麓书院院长罗典山长(当时书院的主人又称之为山长)因看不惯袁枚生活放荡,诗作标新立异,而且又收女学生,非但不去会见,还在书院的牌楼上贴了副对联:“不为子路何由见,非是文公请退之。”(子路姓仲名由,是孔子的学生。退之是唐朝文学家韩愈的字,谥文公。)上联的意思是说:“我和您不是一条路上的人,有什么理由见面呢?”下联的意思是:“你袁枚不是韩文公一样有真才实学的人,请回吧!”袁枚游山拜访被拒后,对岳麓山上的景物均写诗以记,惟独对红叶亭只抄录了杜牧的《山行》,并且还特意少抄了“爱、晚”二字。罗典知悉后,意识到袁枚指其不爱护晚辈,马上把“红叶亭”的匾额换成了“爱晚亭”,从此再也不傲慢了,每逢有文人上山拜访,总是热情相待。
当然,这段趣事是否真实,只怕是无迹可考了。
远看爱晚亭,攒尖宝顶直冲重宵,重檐翼角高挑,琉璃碧瓦,金柱丹漆,天花彩绘藻井,在这翠色凝重的寒声里,更显端庄稳重,古朴典雅。亭前石柱上刻有罗典院长撰写的一幅对联:“山径晚红舒,五百夭桃新种得,峡云深滴翠,一双驯鹤待笼来。”两檐之间的匾额上“爱晚亭”三个鎏金毛体大字,是1952年重修爱晚亭时,由湖南大学校长李达专函请毛主席所书手迹而制。走进亭内,立有一碑,上刻毛泽东手书《沁园春·长沙》诗句,笔走龙蛇,雄浑自如,更使古亭流光溢彩。
只是,领略爱晚亭怡人景色的时节应在深秋,红枫胜花,层林尽染,整个清风峡更是大美无言。“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难怪青年毛泽东在长沙第一师范求学期间,常与罗学瓒、张昆弟、蔡和森等人聚会爱晚亭下“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纵谈政治时局,探求革命真理。而在此山中,据史料记载,先后有55名辛亥革命志士为了救国救民“慷慨就义,舍身求仁”,入葬岳麓山。
然而,除却盛景,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文化牵引,能让这座山焕发出如此耀眼的光芒呢?是的,这,就是我们的湖湘文化,博大精深、广袤无垠的湖湘文化,心忧天下、经世致用的湖湘文化。
出爱晚亭,返辙而右行,便来到了这块繁衍湖湘文化的沃土——千年学府岳麓书院。就是这里,“千百年楚材导源于此,近世纪湘学与日争光”。
从南大门入书院,沿廊而行,修竹、茂林、花墩、曲廊、亭台、别径、曲涧、碧沼等园林风光优美别致、赏心悦目;讲堂、文庙、御书楼、船山祠、碑廊等主体建筑庄严端肃、声势恢宏。行进在这种雅致与厚重融合为浑然一体的园林建筑风格之间,徜徉在这超世脱俗的精神世界里,我仿佛触碰到了儒家士子们心灵深处的“道”,他们既精于修身养性,又肯于勤学问道,他们既追求“形而上”的出世的精神向往,又能深深地关切“形而下”的经世济民的社会现实。
湖湘文化喜言性与天道,湖湘学派虽然也像理本论和心本论者那样,作“形而上”和“形而下”的区分,然而,这种“道”却是兼具了形而上与形而下的双重特性,以“道”开其端,落脚点地却是儒家的入世思想。正如张栻也说:“道不离形,特形而上者也,器异于道,以形而下者也。”
站在御书楼下,朱熹手迹“御书楼”三个大字俊秀丰劲,这是一座仿宋代风格的三层楼阁建筑,重檐,琉璃瓦,红漆漏窗,自成院落。院内流泉溪水,古亭石碑,既宜读书研习,又适修身养性。御书楼里现藏典籍逾五万册,在古代集讲学、藏书、祭祀三大功能于一体,置身其间,我闭目静立,仿若自己已穿越至宋朝乾道三年(1167年)的那场盛会,与千名士子正襟环坐殿前,聆听理学家朱熹和张栻那场“关于中和之已发、未发问题”的开风气之先的辩论,双方言辞精湛,针锋相对,却又不失大家风范,一众弟子屏息凝气,不敢稍有喧华。然而,学术之争岂在一日之功,约两个月的时间,两人朝夕晤谈,兴致浓时,竟“三日夜而不能合”,经过反复的切磋辩论,最后,双方对各自的观点由疑到悟,终于在“太极”等问题上意见趋于一致,使中闽学与湖湘学相互融合,推动了理学与湖湘文化的发展。
如果仅仅是开坛讲学,或是这样精深的学术理论探讨,那还远远不能称之为具有湖湘精神的文化体系。君不见,当悍马强兵的元军攻打长沙时,书院的几百师生毅然抛书扎袍,持戈登城,在剑光凛凛的战场上,英勇地横尸城墙,这不是心忧天下、舍身求仁的湖湘精神吗?君不见,立志于“六经责我开生面”的王夫之提出“格物致知”、“实事求是”的知行学说,影响了曾国藩、谭嗣同、杨昌济、毛泽东等数代军事家、思想家、教育家、政治家,自觉担负起关心时政、关注国事、针砭时弊甚至救国于危难之中的使命,这不是经世致用、敢于担当的湖湘价值观吗?君不见,近代魏源开风气之先河,第一个“睁眼看世界”,突破“夷夏之大防”,提出“师夷之长技以制夷”的主张;曾国藩传播西学、筹办洋务,这不是兼收并蓄、敢为人先的开放思想和创新意识吗?
当我站在书院的中心位置——讲堂,陶澍、魏源、郭嵩焘、唐才常、熊希龄、杨昌济、程潜、蔡锷、蔡和森、谢觉哉、邓中夏、陈天华等先贤、烈士们的身影和张栻、朱熹、王阳明、王文涛等先哲贤达在此开堂讲学的胜景不时在眼前闪现。是他们,在追求个体心灵自由与超脱的精神世界的同时,又处处体现出湖湘人“践薪传之义、效励志之用、襄兴邦之业、酬强国之志”的儒家入世责任;是他们,让岳麓书院的文化内涵和精神魅力得到延伸,让这股儒风散发出凛凛的光芒!
从讲堂出二门、大门,与一群湖南大学的学生擦肩而过,回头一望,大门两旁醒目的“唯楚有材,于斯为盛”的八字对联遒劲有力,气势磅礴,道尽了湖湘大地人文荟萃的辉煌。再看看身边意气风发的学生们,他们,会是这股崇学践履、经世致用的文化的传薪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