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啊，妈对不起你啊……”听着女儿的哭诉，素玉再也控制不住心里的难受，一把搂住女儿，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娘儿俩哭在了一起。
　　 小雨吓坏了，她没来没见妈妈哭过，她以为是自己不乖惹妈妈生气了，忙一边擦泪一边哭道：“妈，是我错了，我不该去要钱……妈，你别生气，我再也不去要钱了，等我长大了，我赚钱养活你……妈，别哭，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呜呜——”说着又伸手替妈妈擦泪。
　　 “苦了自己不算，你就不替孩子想想？”看着懂事的女儿，素玉猛然想起五婶说的话，是啊，孩子大了，自己再这么软弱下去，会在孩子心上留下创伤的。想着，她狠狠地擦干自己的泪，勉强挤出笑脸：“小雨乖，妈不生气了，妈没哭。雨啊，锅里有饭，你加把火热一下，妈有事出去一下，一会就回来。啊？”
　　 安顿好孩子，她匆匆跨出家门，径直朝公婆家走去。她走得很慢，但很有力，暖风轻轻地吹着，素玉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腰板挺得特别的直。
　　 “爹，听说王强寄回的钱你帮我取回来了。”素玉站在门口，故意放大了声音。
　　 “钱，什么钱？小崽子刚走，你又来了，怎么，想讹人还是怎么着？”老头子一个高从屋里蹦出来，咆哮着说。
　　 “什么钱你老比我清楚，不但你老清楚，村里好多人都清楚，要不要我请人帮忙做个见证？”
　　 一听这话，老头心里没底了，儿子这些年寄回来的钱全让他收了他不糊涂，但村里有多少人知道他还真心里没底。虽说他蛮不讲理在村里是出了名的，但若真的撕开老脸他也怕犯了众怒面子上下不来。
　　 “还有，爹，小雨是你孙女，不是小崽子，请你说话注意一下。”素玉的声音里带了愤怒。
　　 见一向软得像面条一样任自己拿捏的媳妇突然硬气起来，老头子心里有点怯了：“那个，我这不是乱叫的吗，小孩子叫贱名好养。”
　　 “那我谢谢你了，小雨现在大了，不是小孩子了。爹，您孙女还在家等着我呢。”
　　 这时门口已围上了好几个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着，人越来越多，声音也越来越大。
　　 猛然，那个烂眼圈的老婆子从屋里扑出来，照着素玉的脸狠狠地就是一把，同时嘴里骂道：“你这个丧门星，不要脸的妖精，我儿子和你结婚不几年就被你逼走了，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我还没和你要人呢，你倒和我要起钱来了。看你那个浪样，除了会勾引男人你还会做啥？你是不是嫌我儿子碍眼和奸夫将他害了？我的天啊……我的儿啊……我不活了……”那老婆子骂着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嚎起来。
　　 这漫头漫脸的污水太厉害了，浇得素玉身上一阵阵发冷，一张脸变得雪白。她努力握紧拳头，安抚着自己微微发颤的身子，指甲嵌进了肉里也毫无知觉。
　　 “他王嫂，说话要讲良心的，可不能这么凭空说瞎话！”人群中有人冷冷地插话。素玉听清了，正是五婶的声音，她的心一下子热起来，只觉得全身的血一阵一阵地往头上涌。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她转过身，面向人群喊着：“各位叔叔婶婶，大哥大姐，大家给评评理。我男人出国打工去了，签了十年的合同，这都七八年了，我一分钱都没见着，都让我的公婆给占去了。虽说他是老人，我做小辈的该着养老，可也不能让我们孤儿寡母的喝西北风啊。我一个女人家带着孩子，家里家外的容易吗？农忙时候从不见家里这俩老人搭把手，可粮食收回来他一车一车地朝自家推。你们大伙说说，有这样当老人的吗？”
　　 刚刚静下来的人群一下了开了锅。
　　 “这也太不像话了，太没个老人的样儿了。”
　　 “儿子不在家，这么作践儿媳妇，丧良心啊。”
　　 “去国外打工了，那可赚老鼻子了，听说，那些人一年挣好几万呢。哎，你们两个当老人的太贪心了吧。”
　　 ……
　　 老婆子急了，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哪有那么多啊，净胡说。我儿一年最多给我寄七八千呢，啊？……”她猛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恨得给了自己一巴掌。
　　 “哈，那老婆子漏馅了啊。”人群中有人笑起来，开始是一两个，很快，众人笑成一团。
　　 “好，好，算你能耐，你等着，我把钱给你。”老头子眼见事态没法收场，恨恨地横了自己老婆一眼，无可奈何地进了屋子，捣鼓半天摸出五百元钱，气哼哼地摔到素玉手上：“喏，拿去吧，就这些。”
　　
　　 5
　　 素玉怀里揣着钱去了集上。她本来是想买两个猪崽回去的，却意外地听到了城里有服装厂招收女工的消息。
　　 素玉的心跳起来：若能当上女工，每月有工资可拿，自己和女儿的日子就不必过得这么紧巴了。去城里不过二三十里的路，也不算太远，这倒是个不错的机会。她想了想，猪崽也不买了，打听清服装厂的地址，直接骑自行车去了城里。
　　 一个小时后，她已经站在了服装厂那间小小的传达室里。看传达的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头子，问清她是来应招的，二话没说，直接领她去了厂长办公室。
　　 厂长办公室不过一间房大小，看上去有点寒酸。素玉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儿，鼓起勇气推开了门。室内的陈设很简单，一张不大的写字台，两把椅子，靠墙放着一个资料柜，还有一张双人沙发。可，人呢？
　　 素玉正疑惑着，对面墙上的门开了，走出一个人来。素玉慌得忙低下头去，心说：“原来这房子里还有个里屋啊。”眼睛的余光瞥见那人朝她走来，她刚要抬头，耳中听到一声惊喜的叫声：“素玉？！”
　　 素玉下意识地回了一下头，感到自己的心如过电一般麻酥酥地疼——十多年没人叫了，自己都快要遗忘了的名字啊。
　　 一抬头，眼前是一张熟悉的面孔。“张伟？”“是啊，是我，没想到你还没忘了我。”张伟孩子似的笑起来。
　　 “我……这服装厂是你开的？”素玉想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心中涌动着希望。
　　 “啊，不是。”素玉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不是我开的，是我姐开的，我今天歇班没事，来给她帮忙。你是来应招的？”
　　 “嗯。”
　　 “那你明天来上班吧，今天回家好好收拾收拾……噢，对了，我先带你看一下我姐厂的环境。”
　　 “这就来上班？不用……考核什么的？”素玉有些不敢相信。
　　 张伟盯着素玉的眼，一霎时有些失神。素玉的脸红了。
　　 “唉，你看我。办事丢三落四的。”张伟打了个哈哈，朝向素玉，“会用缝纫机吗？”
　　 “会。”
　　 “那不就得了，明天来上班，这事我说了算。走，带你去看看厂房。”
　　 厂子坐落在院子的正东方，有五间房大小，室内的通风设施不太好，空气有些污浊，光线也显得暗淡。里面一溜儿摆着十几台机子，地上零星洒落着布料和半成品的衣物。
　　 “怎么样，还成吧。”张伟的口气有点得意，“这还刚开张呢，等以后买卖好了，这厂子得重修，修个亮堂点的。来，看这边……”他指着对面那排破旧的二层楼，“这楼下面是仓库，上面准备给职工作宿舍。你家离得远不？若远，可以在这住宿，早餐免费，怎么样，条件优越吧。”
　　 “我……我家里还有孩子，走不开。”
　　 “什么，你结婚了？”张伟眼中闪过一抹失意，但很快隐去了，自嘲地一拍脑门，“瞧我说的，你这么优秀，一定有很多男人追的，不结婚倒不正常了。对了，老公是谁？哪天介绍认识一下？”
　　 素玉神态不自然起来：“你认识的，咱学校的。”
　　 “啥？还真是王强把你拐走了啊。”张伟冲动地提高声音，转向素玉，有那么两三秒之后才恢复了常态，“不好意思，我没有贬低你老公的意思，我只是觉得太出乎意料了。你知道吗，你当年没有参加高考，我们都替你惋惜呢。那年，你妈到学校闹了两次，后来听说，派出所的人都介入了呢。”
　　 素玉的心揪得疼起来。当年，她偷了身份证离家出走，什么都想好了，唯独忘了给妈妈留一张字条。这世上有见女儿失踪了不着急的母亲吗？于是，事情闹大了，首先被怀疑的当然是一同失踪的王强。于是，那天，她去了派出所，所有的事情都不是秘密了。从那以后，她的生活变了，村人开始在她身后指指戳戳，村里的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开始在她门前晃来晃去，婆婆的眼睛锥子似的监视着她，她和别的男人说句话也被当成不贞的证据……慢慢地夫妻关系出现了裂痕，王强由宠她宝贝她变成了恶语相向、拳脚相加。
　　 往事不堪回首，幸亏当时王强还算有点良心，没听公婆的话和她离婚，否则，就算唾沫星子不把她淹死她也没脸活在这世上了。
　　 “我累了，家里还有事呢，我先走了。”素玉说完，逃似的跨上自行车。
　　 张伟望着素玉的背影，摇了摇头，他知道，她肯定早忘了自己给她递过纸条这回事，她对自己当年对她的关心也从没放在心上，但他不在乎。再次看到她，他觉得这是老天对他的眷顾。十多年前的那个早上，那惊鸿一瞥，她的影子已深深刻在他的心上了。这十多年，她的身影一刻也没从他心里抹去过，为了她，他至今未婚。凭直觉，他断定素玉过得并不好。他发誓，一定要尽自己的力量让她幸福。
　　 服装厂是撂件子的活，干得多就挣得多。素玉心思细密，手眼灵活，每个月都能有一千多块钱的收入，眼见得日子一天天好起来，她脸上的笑也多了。
　　 “哗哗哗”，这天，早晨起来天色就不好，到了下午，一阵狂风扫过，暴雨铺天盖地下起来。素玉站在厂房门口犯了难：今天早晨走得急，忘了带雨衣，这么大的雨，可怎么回去啊。眼见这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的意思，她记挂着快要放学的女儿，一咬牙，就要往雨里冲。
　　 正在这时，一辆小货车停在的厂房门口，张伟从车窗里伸出头冲她喊：“快上来，我送你回去。”焦急的她来不及多想，一步就跨了上去，一边抹着脸上的雨水一边问：“你咋来了呢？”“嘿嘿，我那厂子的效益不好，我辞职了，现在给我姐打工，专门负责运货送货。”张伟稳稳地把着方向盘，嘿嘿地笑着说。“就这？”素玉有些不相信。“当然就这了，你以为是啥呢？”素玉心中突然有种奇怪的想法，张张嘴想说什么，但终于没说出来。
　　 雨刷飞快地刷着雨幕，二三十里的路一会儿就到了。素玉想招呼张伟下车歇歇喝口水，想了想怕招人闲话，没敢，独自撑着张伟递给她的雨伞下了车。开门的时候一甩眼，却发现街角有双阴毒的眼睛在冷冷地盯着她，不觉心里打了个寒噤。
　　
　　 6
　　 “砰！”破旧的门受到撞击，猛地向两边敞开。一身酒气的王强拎着个酒瓶子怒气冲冲地站在门口。还没等院里的素玉反应过来，酒瓶子已经朝她头上飞来。
　　 素玉下意识地一闪，瓶子砸空了，“哐”地一声撞在她身后的墙上，裂成碎片，溅了她一身的酒沫。“是你，你回来了……”素玉这才看出站在门口的是自己七八年没见面的男人王强。
　　 “当然是我回来了，我要不回来，你还不成女霸王了。”王强狞笑着，一伸手揪住素玉的头发，狠狠地将她的头往墙上撞去：“你个贱货，婊子养的，你个偷奸养汉的骚货，你以为你是谁啊，敢冲老子的爹妈使性子，敢给我戴绿帽子，你她妈的也太欠揍了吧。来啊，你再狠啊，狠给老子看啊。”他嘴里骂着，手底却毫不放松，狠劲地踢打着。
　　 素玉的心底一片冰凉，她甚至觉不出身上的疼痛，这么多年，有多少人劝她再走一步，可她老是有着一丝梦想，她想着自己的男人总有一天会回来，会回来和她一块好好过日子的，哪怕是她养着他，至少女儿小雨可以有个完整的家。可现在，男人回来了，夫妻的情份却半分都没了。
　　 她笑了，她忽然笑出了声。自己真是贱啊。自己坐月子那会儿他就没正眼看过她，怎么还会对这男人心存幻想？记得那时自己实在没办法，托人给自己的父母捎了信。女儿是妈的心头肉啊，当妈的心再硬也不忍眼看着女儿受苦。母亲第二天就来了，任劳任怨地来帮她照看孩子。可没出半个月，就被自己的男人气走了。母亲走时对她说：“这男人不是个正经过日子的，跟妈回去吧。”她不肯。尽管他不中用又无赖，可她心里放不下他。十年了，为着心里的愧疚，她没回一次娘家。
　　 王强打累了，这才停了手，骂骂咧咧地出了门，走得不见了踪影。
　　 素玉彻底冷静下来了，她看看这个她生活了十年的破旧的屋子，心里再也没有一丝的留恋。她机械地收拾好属于自己的东西，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
　　 第二天，村里不见了素玉和她的女儿小雨。一个月后，王强收到了法院的传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