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到他时，他一如既往地等待着，站在我们说好的路口，貌似很久不见的样子，他比以前更加消瘦，脸上的骨骼线条清晰可见。他的目光并没有在我身上停留多久，就这样一起漫无目的地向着校门走，直到我说：
　　 “你去陪我买双鞋子吧。”
　　 我做事从来无厘头，买鞋子仅仅是买鞋子而已，或许我潜意识里在想着告诉他，送我走吧。一路上我都在七扯八扯，当然目标只有一个，就是让他知道我这人邪恶非常，一无可取之处，而且用情浮躁，性别取向不明。可是他却很是淡然地和我谈，他的生活，去上围棋课、经济课、哲学课，很辛苦地学习专业课，计划着未来的考研，所有这些似乎都和我没什么关系，可是我敏锐地察觉到他更换了考研方向，而且换了学校，以前他说要去北京的，而现在却要留在山东了。我问他何故，他保持沉默，语焉不详地就搪塞过去了。
　　 我买东西向来很简单，看上了付钱拿走，连讨价还价也不用的，他就在一旁看着，我换上新鞋子，爽快地付了钱，他看我的目光里都是疑问，直到他帮我收拾起地上的旧鞋子，问了我一句：这样就行了？我们随着商业街的人流一直走到大排档，然后又折回来，在暮色的暑气余韵里，我觉得这趟出行无聊又滑稽。最后我请他吃台湾手抓饼，似乎有了吃食就可以填补彼此之间的空虚了。就这样吃着回去，我一直问他好不好吃。台湾手抓饼的味道是很怪的，有着中式汉堡的咸辣，还有西餐的酸甜，生菜和沙拉。他吃得身上都是番茄酱，我在一旁偷着笑。就算是吃着东西，我还是会喋喋不休的，不讲话我就会觉得不安全，因为思维转得太快，快到可以把所有故事的情节都想完、嚼烂，然后了无生趣。他一直听我叨叨我的游戏规则，我新认识的朋友，一桩桩戏码，最后他做总结一样的说：
　　 “你这不是在玩么？总会有玩累的时候。不是我不走，倘若某些人让人放心，我还会赖着不走么？”
　　 他末尾的话音里，已经带着哽咽的愤怒了，我茫然无措地看着他，一时语塞。就这样一直走到校门口，他说：
　　 “我请你去喝扎啤吃烧烤。”
　　 我答应了，好像不能拒绝。
　　 在校门口的大槐树下，夜色正好，树影一如往昔一样婆娑。我坐在小马扎上，不得不把布包放在膝盖上，幸而布包够大，足够遮挡，不然穿着一步短裙坐马扎，纵使坐姿再淑女、再端庄，都会不堪入目的。几碟烤串，一大桶扎啤。我自然是喝不醉的，往常我自己就可以解决掉，何况我们两个人。他慢条斯理地很认真地和我说：
　　 “我很感谢你，感谢你让我认识你，我这人很骄傲，可是就是因为认识你之后，我才知道总有人会比我更强、更优秀，你是比我更好的人，你让我认识到我的不堪。”
　　 我听到他这些话的时候，心里分明是被触动了，可是我嘴上还在大口大口地喝着扎啤，起劲儿地嚼着肉串呢，然后利用吞咽的间隙又把他数落了一番。其实我有什么资格去数落别人呢，就因为我偏激有极端地鄙视当下的大学教育，就可以把那些遵纪守法、虔诚读书的孩子调侃一顿么？很多东西都看不清孰是孰非，而可以确信的是，我那时候是个浮躁的姑娘，最起码心态是。
　　 吃到最后，他起身跑了，理由很充分，他和我说：
　　 “我憋不住了。”
　　 一桶扎啤我喝了大半的样子，他却逊到要跑回学校找厕所了。
　　 现实就是这样，情节狗血又无语，在我这样的姑娘身上根本不会有美好和浪漫可言，有的只有伤心的事实，尴尬的表象。一个男人不该是要去找一个可以成全自己面子，成就自己人生的好女人么，去招惹一个目中无人、无法无天的丫头，不就是这样的收场么，难看又无奈。
　　 我一个人慢慢晃悠回教学楼，只记得他说：
　　 “最起码还可以联系吧，没事问候下总可以吧，有时间约出来吃个饭啥的，也不违反朋友之道吧。”
　　 这些当然都不可以，不是我有多矫情，而是我知道爱情这种东西就像毒品，况且我痛恨又厌恶这种别人对我心存的念想。
　　 大学毕业后，我逃离了那个充满了人情是非的学校，那里是留下了我青春无与伦比的奋斗历程，可是在感情上，却没有什么值得怀念的两情相悦，除了纷扰和纠结，就剩下嫌弃和厌烦了。可是即便换了一个城市，偶尔也会收到他的问候短信，直到后来我的手机号也换了新的，却很悲催的发现我几百年不登陆的博客里，每一篇博文下都有他的长篇大论，自话自说，看得人触目惊心：
　　 “我又伟大地失眠了……”
　　 “上帝就是派我来拯救你的……”
　　 如此云云，让人觉得匪夷所思又哑然失笑。是不是一厢情愿的一方总会让人当成笑话，甚至连看笑话的人也觉得笑起来心酸又可悲。
　　 时过境迁，我偶尔会想，他想起我来的时候会不会觉得不堪回首，还是觉得自己遇到过一个很不一样的姑娘，此生难忘。我当然更希望是后者，后者的姿态会让感情变得淡然，也许调侃和谈笑间就已经化解了前尘往事的哀愁与沉重。自然就不会像我一样，想起时觉得纷扰又无可奈何。
　　
　　 （三）昨日之日
　　 “彭昊，你还好么？知道我是谁么？哈哈，我就是你最害怕的那个人。”在我收到这样一封短信的时候，我爹的手机上也会出现一条一模一样的短信，接收的时间不会相差三十秒，除非移动的信号不好。
　　 这种狗血的情节是不是只有电视剧的恐吓情节里才会有，但是它却时不时出现在我平凡又琐碎的生活里，像是一种上辈子的诅咒。随着时间的渐渐推移，这种诅咒的威力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就又变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笑话。而想起当初，或许我该替从前的我不寒而栗。
　　 这个自诩是我最害怕的人，我自然知道他是何许人也。收到类似短信，倘若我有兴致自然是回的，倘若觉得无聊，那就直接删掉。至于我爹会怎么处理我无从知道，也许会在哪天我回家的时候，很无所谓地和我说一声：
　　 “你看这个号，是不是又是那个小孩给你发的？”
　　 我会很冒失地说，还能有谁，肯定是他。
　　 这个人曾经用他的偏执，扰乱了我爹妈对我人身安全指数的预计，搞得关心我的人都深感头痛，觉得这种人此生难遇。可是哪种人不是此生难遇呢，相遇本身就是奇迹。
　　 他出现在我人人主页的时候，我就有种外来物种入侵的感觉，因为他的注册学校是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这个地方就是那个学武术的小师弟起初要报考研究生的院校，我当然会第六感觉得是小师弟的马甲，而且这种感觉会越来越像。不是因为自己跟着潜意识游走，而是他们两个人对我持有的态度越来越像，而我被侵略、被剥夺的感觉就会越来越强烈。
　　 我留言问他：“我不认识你吧？”
　　 他回复说：“人不都是从不认识到认识的么？”
　　 后来他从我主页里把我手机号搜出来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还在狐疑他是不是我认识的人，可是听他的声音，我确实不认识他。
　　 而在这时候我开始感觉到一种危险，一种不在我掌控之内的危险，一种对未知的怀疑和畏惧，对欺骗的提防和恐惧。这个人很奇怪不是么？
　　 他很主动地给我电话，很主动地给我留言，可以很不避讳地叫我猪，我主页空间的每一张照片、每一篇日志、每一个状态，他都一定回复，而且情绪热烈而饱满，文字意蕴单调却都只用感叹号来句读。他会扣扣告诉你他在远程给人工作，做一个文件，他会用理所应当的口气让你下载YY语音，说要给你唱《十年》。他的行为作风里确实有一种狂飙突进的气势。可当一个人以这种方式无孔不入地穿插进你的生活，尤其是像我这种在文字王国里呆的更久的人的生活，我唯一感觉到的就是厌烦和可怕。
　　 有一种人就像细菌一样，当他滋生进你的生活，你就发现他无处不在，就像在空气中充满了透明的眼睛，时时刻刻关注你的一举一动，而你明明知道，却无处躲藏。因为你得呼吸，你得进行自己的生命活动，所以你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和你共存亡，而无可奈何。当时就是这种感觉。短信响起的时候，会有神经头痛，这已经构成骚扰了不是么，他骚扰了我正常的人生。
　　 可是我的好奇呢，我依然对这个隐形人感到好奇，一个以自认为友好实则凌厉地强行闯入别人生活的，谈不上好人的人。他总是暗示我他身上有很多故事，有我想要寻找的灵感，或者说，这不过是他的一种策略，他看过了我几乎所有的文，目的不就是知道我的死穴么。只可惜他并不知道我追求的东西根本不是什么灵感，而是自由地呼吸。对于带着阴暗和邪恶的生命质素，我从来都是敬而远之，更何况这种虚无的猜测一点都不美，只会让我缺乏基本的安全感。
　　 就在当时我就查过他的手机号码归属地，而查询的结果会让我十指颤抖，那并不是一个北京号，而是一个济南号。就单凭这一点就足够怀疑他是个骗子不是么？可是他却很坦然地说，那是他的另一个号码，自己有两部手机，上次出去的时候，北京号的那个丢了，只好用济南号的打，之所以有济南号，是因为自己在济南有很多朋友。
　　 到此我还是怀疑他就是我认识的人，就是我们学校的无聊人。而要把这样的人找出来方法是有的。我去请我的小米弟弟用他的手机号给这个人发了一封短信：
　　 “请一点前到格子铺来领快递。”
　　 这是一句只要我们学校的人就能看懂的话，因为学校格子铺就是我们领快递的地方，可是一封短信之后，石沉大海，根本没有人理会这封短信，当然也没有我认识的人去格子铺。我就这么心里惶惶地坐在餐厅和小米弟弟探讨这个人到底是不是个骗子，到底是不是我认识的人，也许在小米弟弟看来，我已经到了半疯癫的状态，可是当有些人像谜团一样在你的周围变成一大朵一大朵的云雾，让你觉得非要看清楚真相不可，那一切探究的尝试已经不重要了。
　　 格子铺的试探之后，这个人已经让我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可是他依旧天天短信问候，和我讲述他的故事，一个故事会有很多种讲述方法，可以唯美，也可以现实，但是却也有一种会让你觉得半真半假，一种无从判断地危机感。他就那样节奏缓慢地一行一行，电影字幕一样给我讲述他的故事，讲得我心惊胆战。他说：
　　 他妈妈是个被拐卖的四川女孩子，年纪很小就卖给了他河北保定的爸爸，爸爸年纪大他妈妈很多，但是因为他奶奶对他妈妈特别好，所以他妈妈就没忍心跑掉。后来有了他，又有了他的妹妹。本来家里过得还好，因为妈妈很能干，可是后来爸爸好赌，家里欠了很多债，妈妈就更努力地工作，养猪，开超市，做过很多事。
　　 说他妈妈好多年都没有回到四川过，直到汶川地震的时候，才联系到家里人，他就陪他妈妈一起回了一趟四川，在舅舅家里看他们抱头痛哭。舅妈一天教他一道鱼的做法，他还学会了拉风箱。
　　 讲他小时候沉默寡言，但是学习成绩很好，以全市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北大，在学校里也是半工半读，一周一半时间学习实践，一半时间出去打工，可以有余钱给妈妈打到卡里。
　　 我听他的故事从黄昏听到半夜，其实我已经没有多少情绪去感同身受了，连基本的同情和怜悯都没有了。我第一次反观这样倾诉的人，就像我时常拿文字来倾诉我的过去一样，可是我并没有想和倾听的人建立起什么人身的联系，读者不过是看客，看客有权掌控自己的情绪，无权去干扰倾诉的人，而倾诉的人有权倾诉，却也无权去要求看客给与自己想要的回应。不然一切都成了掠夺，虽然话语权本身就是一种权力，而且会因为掌握这门艺术的人的能力而无限扩张，具备语言天赋的人，本身就具备更强硬的剥夺权力，还有什么比语言更强大的传播的媒介么。从战国的说客就发展到纵横家这种登封级别之后，经过两千多年的修炼，外交家、造谣者、异端邪教、各种运用语言天赋而发展壮大的势力，不断上映历史风云，大到世界、强权政治，小到小儿女、甜言蜜语，一切一切的纷杂都始于一枚小小的舌而已。
　　 而这个人正运用语言的媒介来强行参与我的生活，并且告知我他的人生历史，人的记忆本身就是可怕的载体，何况我的记忆力比常人都要好很多。我自然不想有这样让我觉得诡异的人的参与。直到这个人从语言的形式中走出来，真正走进现实。
　　 那天晚上我收到他的短信的时候，他说他在北京疾驰往济南的列车上。这个人要作为一个实体具备人的感观了，可是在我的世界里，他仍旧是一种感觉和符号，一种外界强加于我的外星生物的入侵。他到达我们校门口的时候，我正趴在我宿舍的床上培养午休情绪，他就告诉我说，我到了，在你们学校门口，你见或者不见。
　　 我其实并没有踌躇，在见与不见之间犹豫从来不是我的风格，我肯定会见的，不然不是等于零么，我只知道有个莫名的人来找过我，去无从知道其他，那我就真的成了看客。我梳了两只小辫子，穿着白色长袖T，灰色牛仔裤，背了我的米色帆布包就这样向着校门口走去。我去超市买了两只棒棒糖，算是我见陌生人最好的礼物了。
　　 我到了校门口去却不见他的人，因为他告诉我说他穿了白色的上衣，我并没有寻见，只有校门卫和我说，一个穿白色衣服的男生已经进去了，他说他是北大的。说完还多打量了我几眼。在那个春末夏初的午后，我觉得阳光都是刺眼的白亮，会让人生出些许烦躁来。他居然跳过了我们门卫的关口，可以走进校园了。我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可以不用出示证件就进了学校。我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最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不带着，不是更像欺骗么？以我的直感，他压根就不是什么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