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大冬天我总是骑着单车到处疯，而且从来不戴手套，他就大晚上站在我们宿舍楼下等着我，手里拿着一双棉手套，一只冰糖葫芦。我看他站在月光里，看我的神色明媚而清澈，我不会没有恻隐之心，我扎着歪把子，两手抄着口袋，就那么眉头颦蹙地看着他，无可奈何。手套我扔到了衣橱角落里，从来没戴过。冰糖葫芦当然是吃掉了。
　　 感情是种很奇怪的东西，在恋爱、爱与被爱这些命题中，时至今日我觉得讲得最透辟、最合我心的是《伤心咖啡馆之歌》里的论断：
　　 “首先，爱情是发生在两个人之间的一种共同的经验——不过，说它是共同的经验并不意味着它在有关的两个人身上所引起的反响是同等的。世界上有爱者，也有被爱者，这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往往，被爱者仅仅是爱者心底平静地蕴积了好久的那种爱情的触发剂。每一个恋爱的人都多少知道这一点。他在灵魂深处感到他的爱恋是一种很孤独的感情。他逐渐体会到一种新的、陌生的孤寂，正是这种发现使他痛苦。因此，对于恋爱者来说只有一件事可做。他必须尽可能深地把他的爱情禁锢在心中；他必须为自己创造一个全然是新的内心世界——一个认真的、奇异的、完全为他单独拥有的世界。”
　　 “至于被爱者，也可以是任何一种类型的人。最最粗野的人也可以成为爱情的触发剂。”
　　 “正因如此，我们大多数人都宁愿爱而不愿被爱。几乎每一个都愿意充当恋爱者。道理非常简单，人们朦朦胧胧地感到，被人爱的这种处境，对于许多人来说，都是无法忍受的。被爱者惧怕而且憎恨爱者，这也是有充分理由的。因为爱者总是想把他的所爱者剥得连灵魂都裸露出来。爱者疯狂地渴求与被爱者发生任何一种可能的关系，纵使这种经验只能给他自身带来痛苦。”。
　　 被爱总会生出被剥削、被掠夺的感觉，我想这大概就是对方一厢情愿总是不受人待见，而且会让被爱者心生憎恨与厌烦的根本缘由。而要规避这种打着爱的名义的侵略，我除了躲没想出更好的办法。貌似主要还是我怕麻烦。
　　 躲人，是件很被动的事情，本身就成了弱势的表示。那时候我经常泡图书馆，关了机一个人能滴水不进的呆上一整天，直到闭馆熄灯的时候才恍然活过来的样子。现在想来，我要是出家去做个和尚啥的，入定这一项基本功我肯定做得很好。只可惜与佛无缘了。他大概知道我再简单不过的行踪，随便我坐在图书馆的哪个角落里，他都会一间一间屋子、一个一个书架的搜索，直到把我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找出来。如果我旁边没有人，他就安安静静坐在旁边，从书包里翻出一本书来，默默地翻书。我看书的时候总是弄得周遭一团乱，他要是看到我旁边有废纸、果皮之类的垃圾，就悄悄帮我收拾了。
　　 我呢，我会目不斜视，连招呼都没有，该走的时候起身就走，我早就习惯了一个人的世界，任何人的参与对我来说，除了厌烦，我想不出更好的感受来。有时候我在自习室，他也能在偌大的教学楼里，从一间间自习室里把我翻出来，那时候我真心觉得这比捉迷藏还要让这个小孩子乐此不疲。寻寻觅觅就找到一个不待见自己的人，连正眼都不会看自己的人，算是找虐么？还是觉得不管她什么德性，只要看到她就天下太平、海晏河清。这些我都无从知道，我只是觉得天黑的太早，时间不够用。我也戏弄过他，他发短信问我在哪里，我一般都是不回的，有一次我抽风地回复他说，我在四楼，等我在自习室里看着他的身影晃荡在一间间自习室门前的时候，我就果断从另一侧门溜了，然后快速往一楼跑。可是我还是失算了，纵使我是个长跑健将，还是跑不过人家专业人士，等我还乐颠颠大口喘着气准备高兴一下的时候，笑容就不得不僵在脸上了，他正气定神闲地站在一楼出口处，很安然、很平静地看着我。
　　 再后来，连我上课的教室也成了雷霆之地。那时候我选修了一门外国艺术课，就在那节课之前的课就是他们专业的，所以我来他走，总归会碰到面的。为了防止这种无聊事件的发生，我总是磨磨蹭蹭等到快上课才出现在教室门口，甚至等着上课了才敢进门。可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会伙同自己的同学前门后门来来回回流窜着找我，试想一下几个武术专业的男生警觉又张皇地在教室两端来来回回晃荡，是多么壮观，那时候我们团支书作为我的内应，完全被这种场景给俘获了，以致于一直对他印象深刻，一直劝我不要错失良人。而这种类似野蛮人的冲动，让我想起原始人的求偶方式，看上哪个就拿大棒子一棒子夯晕了扛回山洞去。我真心纳闷我们团支书的情感尺度。如此而已也就罢了，更无语的是他会坐在教室里不肯走了，即便我们专业的人都陆陆续续进来开始上课了，他也堂而皇之地坐在第一排，安之若素。那时候我们班很多小女生都为之动容了，唯独我这个当事人还不知道躲在哪个犄角里对他表示惶恐呢。
　　 后来的事情我都忘得差不多了，好像一场风雨云烟过后，总归是平息了，他怎么淡出我的视野的我也不清楚了，可能是因为我一如既往地躲避，并且把一切联系方式都加黑屏蔽了。就算如此他还是冒用别人的账号时不时进入我的主页空间探寻一番，对此我更是深恶痛绝，绝对一起拉黑，以绝后患。就这样我把这个人从我的一尺见方地上清除得只剩下些莫须有的渣渣。只叹他人脉颇广，碰到他的朋友或者熟人，我都要接受惊呼和口哨的礼遇，导致后来我一看到一群高涮涮拿着明晃晃的大刀片子的男生，就绕道而行。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温柔的小师妹，在我的空间里对我暗送情谊，时不时温柔劝告下我的不通人情、不懂珍惜。对于这些一团团糟乱的事情，我都三下五除二地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让其翻身了。
　　 好像我就用了写一篇小说的时间平复了我经此浩劫的动荡，之后春节回家，这档子事已经像是前世纷扰了，在我和妹妹嗑着瓜子、吃着花生，看着视频不亦乐乎的时候，这个被我抛之脑后的人竟然给我发了一封深情款款的站内信。看得我眼圈泛潮，心有戚戚，可是这又怎样呢，那种波光潋滟的浮泛的光晕和潮润，都会被我的莫名其妙、鬼使神差，瞬时秒杀掉，而且丝毫不觉得可惜。我是一暴君，而且是受了神的诅咒的无法掌控自己灵魂的暴君。
　　 从此一别两年，我再也没有见到这张不被我期待见到的脸。直到我大学毕业前夕，穷困潦倒地摆起地摊。
　　 摆地摊当小贩，是件很帅气的事情，那个毕业季的夏天我带着天青色的渔夫帽，穿着黑色马甲、马裤，白色T，一头长发扎成两个小辫子，抬起头只让人看到我的鼻子以下。我天天起早贪黑地骑着单车，载着我的旧家当和新货游荡在校园跳蚤市场和附近商业街的路边。一天的收成顶多够我的口粮，可是那种以天为被、地为庐，悠哉乐逍遥的状态让我觉得生活辛辣又够味。
　　 当时认识了很多人，临近摆摊的还有我的顾客，不知道是不是我打扮太离谱，总是很多人记下我，并时常出现在校园和商业街的各个角落，惊喜地和我打招呼。那时候还有个南方小妹妹天天给我送晚饭，让我觉得脚底生风，风流倜傥得不得了。但是多数时候我更愿意一个人默默隐在人群里，所以大部分时间我都躲在帽檐下看书，摊子上的东西多了少了也全然不在意，天黑了就一个人骑车去校门口的大槐树下喝扎啤，一人抱着一桶，喝够了，付钱回宿舍。
　　 那是和校园作别的时候，一个人会安心很多，会想起很多发生在这座校园里的事，在这座校园里认识的人。我不知道我有没有想起他来，应该是在我还没想起他来的时候，他就这么自动出现了。
　　 那天我一定是站在梧桐树下，和旁边的姐妹调侃，脚边的摊子上就摆着寥寥可数的几本书，几块几毛钱我就可以把这些东西全部打发掉。而他就像从前一样，默默地站在我旁边，依然不在乎我的无视。直到我百无聊赖地把目光从别人身上转到别处的空档的时候，他和我说：
　　 “我没想到，彭昊居然来摆摊。”
　　 有的人最好沉默，不然说什么都是错，只此一句就把我惹毛了：
　　 “凭什么彭昊就不能来摆摊了？！”
　　 我轻蔑又坚决地质问他，他只有：
　　 “不，不，我只是想说……”
　　 他当然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我早就把目光和话语又转向了别人。他就这么无趣地站在原地，尴尬得很，之后就很生气地扭头走掉了。他和谁生气呢，有资格生气么？我从来都我行我素，怎么会在乎一个我避之唯恐不及的人的态度。
　　 只是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就此他又开始阴魂不散。
　　 跳蚤市场虽然不大，但是摊子挤摊子，要找一个人也并非易事，更何况我总是居无定所，所以我偶尔就会看到他一个人沿着路边，一个摊位一个摊位的逡巡，那种茫然四顾，着实让人由怜悯生出痛恨来。一个大男人何必呢？他自然会像当年一样把我找出来，然后翻翻我摊子上的东西，要买下。一个学武术体育专业的人买什么汉语言纲要呢，我自然不会卖给他，并且还要冷眼相向。他当然又故伎重演一样，气冲冲地离开。这种戏码多了，我就会在无奈里生出一些看笑话的玩味来，这个孩子很搞笑不是么，这种态度的重复就像是一个智能玩具的固定程序。在爱情的游戏里，这是不是一种常规呢，是不是该让人觉得可悲又可叹。可是我的好姐妹总是怨怼我太狠心，太不懂人情世故。可是我仍然乐得其所。
　　 他当然还会再来。那天他带了一个小姑娘来，我开始倒是没看到他，我只看到一个长得很清秀稳重的短头发女孩子冲着我走过来，神色熟络又友好，我就不自觉地在帽檐下冲着她卖萌地笑了一个。她很喜欢我，我感觉得到，她是认识我的我也感觉得到，可是我不认识她呢。在我疑惑的当口，他就出现了。然后示意我这是他的朋友。我用我本来就比别人转得快的脑袋拐了好几个弯一想，莫非是带着女朋友来炫耀的？可是他呢，居然和那姑娘告了个别，就坐在我摊位的一侧不走了，看我完全不理会他，就自顾自地说：
　　 “你这些东西，我都买下了。等你收摊的时候，卖不掉的我都要了。”
　　 这不是找死的话么，他看我依然和周边的人谈笑风生而不搭理他，当然又气冲冲地走了。我旁边和我一起摆摊的知道内情的姐妹又照例把我数落一顿，说他有多可怜多可怜，我实在是不明白这些看客的心态，难道感情的弱者就一定值得同情和眷顾么，有没有哪个明智的人真正看清情感本身呢，我才是受害者。
　　 其实没过多久，我就把我要卖的东西都处理掉了，有赚无赔。之后我又迷上了到处游逛，骑着单车到处冒险，深山老林，村落阡陌，只要是我没有踏足的疆域，都让我心生出无限的欢悦。至于他，我肯定又抛之脑后了，只是偶尔我骑着单车在日暮黄昏里回到学校，还能看到他一个人走走停停地在跳蚤市场的摊位前，寻找我的存在。在感情局里，我从来不善良，冷酷得让我自己都胆寒，那时候我只会在心里想俩字：傻B。而且这个傻B和我无关。
　　 我如此坦白我的真实想法，就是想做一次彻底的忏悔，倘若我是个好姑娘，我完全可以满目含情地娓娓道来，诉说自己在一个多么青春美好的年纪遇到一个多么痴情专一的人。可是我没有，我的青春早就过得烟消云散，我压根不去稀罕什么风花雪月的美景，我只是一个养殖户，我是个喂养我青春的猪羊的猪倌或者羊倌，两脚粪便，一身疲倦，试问这样一个姑娘，她有什么心思去构织美不胜收的爱情桥段呢。
　　 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坐在校门口的大槐树下喝啤酒，一个人觉得分外寂寥，夜色灯光下，树影婆娑，独坐、独酌的心情在周遭的三三两两结伴成群的衬托下，更显寥落。就在这时候我收到他的一封短信：
　　 “彭昊，请你喝酒吃肉。”
　　 大学四年间，说要请我喝酒吃肉的男生不在少数，但是我从没赴过谁的约。那时那刻，我回说，好啊。这两年来的所有的狗血总归是要有个了结的。或者是我想多了，也许他早就给自己下了结论，谁又知道呢，我只知道我又随心而不计后果了。
　　 约他见面的那天我穿了一条白色和米色相间的花边淑女一步短裙，裙裾只覆到膝盖以上，挽起的发髻，擦了暗红色的唇彩，跻着白色小雏菊点缀的人字鞋拖，挎着白色的布包我就出发了。一出宿舍楼我就遇到了我的好朋友，那时候她正在和她男友亲亲我我地谈论分手的事，她人就是这样，即便分手也是甜甜蜜蜜，温柔如水，可见她是个心肠多么好的姑娘。就是这么一好心肠的姑娘，回头看到我时，就惊诧地质问我说：
　　 “大学四年，从来没见你这么穿过，你这是要去哪里？”
　　 没错，我这个不修边幅的性别不详的人，很少穿裙子，更别说淑女短裙，我抿了下我涂了唇彩的唇，狡黠地笑了，然后很得意地告诉她：
　　 “我是要去绝杀的。去见那个小孩做个了断。”
　　 她是知道我的计划的，她听了我的答案之后，满眼的惊恐，两只手拉着我的胳膊说：
　　 “你这哪里是去做了断的，你分明是去祸害人的，你穿成这样会让人作何感想啊？”
　　 “能作何感想，裙子又不是单独穿给他看的，这是我二十五块钱刚淘的地摊货。我才不管那么多。”
　　 我边说边乐颠颠走了，剩下好朋友在后面唉声叹气，我知道她肯定又嘀咕我是个妖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