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一些过往值得铭记，总有一些时光的慢镜头不时地回旋于脑海，那些镌刻在岁月中的悠悠往事，总会在不经意间，和着歌声，一齐袭来，如浪花拍击着岩石那般，拍击着我的内心。伤怀、悲戚、感念、缅怀……种种情愫萦绕心头。
　　 ——写在前面
　　
　　 1.世上只有妈妈好
　　 难得闲暇，当我挽起发鬓，将整个屋子彻底地打扫了一通后，内心的灰尘仿佛也被扫除了。是呵，人要不断学会格式化自己的头脑，这样才不会背上沉重的思想包袱，我如是想道。
　　 这真是一个清朗而美丽的冬晨，远处楼顶上的积雪还未融化，白得耀眼，有几只麻雀停留在电线上叽叽喳喳地叫着，阳光透过窗玻璃倾洒下来，照在女儿稚气的脸上。她像极了我，不甘心手头只做一件事，此刻，就在她在画纸上涂鸦的同时，嘴里还哼着歌儿：“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
　　 女儿的歌声，将我带入时光的深处。往事如昨，旧时光就在瞬间倒回。
　　 那年秋天，我约摸六岁。一个午后，母亲在堂前焚香，桌案上摆放着两个苹果和几个馒头，她将香点燃的时候，对着院子喊着我的乳名，说：“丫儿，来，给你婆磕头。”
　　 那天是故去的祖母的生日，父亲出外做工尚未回来，父亲是个大心肝人，就算回来也未必记得，可是母亲却记得。
　　 听得母亲的呼喊，我来到母亲身旁，从母亲手里接过三炷香，按照母亲的指示用双手十指捏紧，鞠了一躬，插进桌案上的香碗里。那香碗是母亲找来的一只空杯子，里面盛满了各种各样的粮食。插好香后，我随母亲一起磕了三个头，磕完后，母亲并不急着起身，我也就一直随她跪着。
　　 这时，母亲对着堂前祖母的遗像开始说话了：“妈呀，您一生拉扯了那么多娃娃，到头来没享一天的福就走了，你的这个冤孽（指我）我是要交给谁啊？您可要保佑她啊，长大了一定要出息哟，再不要像我一样在土里刨着填饱肚皮哟……”
　　 说着母亲轻声地抽泣起来。坐了许久，才拉着我起身了。
　　 那时母亲忙于农活和家事，顾及不了我，由年迈不能上地做活的祖母照顾我的生活，所以，我和母亲一直很疏离，直至祖母去世，我才逐渐和母亲有了话题。
　　 祭拜完，我随母亲走出堂屋。母亲说：“丫儿，你看着那些瘟神（指鸡鸭），不要糟践了桌上的贡品，等祖母吃过了，留给我们吃。”说完便系着围裙去厨房忙晚饭了。我“哦”了一声便又投入到之前手头的游戏中去了。
　　 犹记得，那时家里还没供电，家家户户照明都用的是煤油灯，于是手电筒成了夜行的必备。家里用的那手电筒呈银白色，里面用的是一号电池，父亲通常把用废的电池放在西屋的窗台上。在某一天，我发现邻居家的狗子哥掏来电池中央的铅心在地面上写字时，我觉得有趣极了，我也可以和他那样，再不用树枝在土堆上划拉了。
　　 当这个决定在脑海中成立后，我感到很兴奋，便急忙开始实施，把用废的电池取来，用干燥绵软的黄土把周围的汁液吸收干净，再用石头将电池砸扁，待电池上那一层铝皮破裂后，方可取出电池中央那根筷子粗细的铅心了。
　　 可是，正当我干得起劲时，耳边传来母亲的骂声：“让你玩，让你玩，贪玩死，看看那些瘟神吃了香碗里的粮食，还把香碗打倒在地，馒头也被祸害了，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奶奶，你知道这些粮食怎么来的吗？”
　　 母亲见我不吭声依然低着头摆弄着手头的玩意儿，愈发得来气了。冲过来提起我的胳膊朝我屁股上狠狠地踢了两脚后又把我扔在地上，她又去厨房忙乎了。说来我也是个倔强的孩子，没哭没出声，呆坐在院落看着正在隐退的夕阳，那时，村人归家的牛铃声响过我的耳际。
　　 翌日，天气晴好。我趁母亲起床之前穿好了衣服，踩着晨露走进后山祖母的坟头，呆呆地坐了一日，直到太阳落山，走到家时，母亲坐在门洞里抹眼泪。看我回来，上前来拉我的手，我本能地拒绝与她的任何肢体接触，先她一步走进院落，在西屋的门槛上坐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母亲端着碗过来，里面的荷包蛋在汤里晃悠着，碗里飘着零星的油花儿，进屋后放在炕桌上唤我来吃。这对一天未进食且面对这样的美味对我来说的确是个诱惑。再没计较母亲前日的打，在炕沿上坐定后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这时母亲一边揪着白面馒头放入我碗里的汤中，一边看着我流眼泪，嘴里喃喃地说：“丫儿，妈以后再不打你了，你不要到处乱跑了，妈找不到你会急疯的。”我没有言语，吃完后将碗轻轻一推，用袖口擦了擦嘴，便上了炕和衣睡去。
　　 第三日，我依然没有同母亲讲话，只是简单地吃了一些食物，拿着自己从电池里掏出来的铅心，蹲在院落里写父亲临走前写下的那几个字。
　　 黄昏，吃过晚饭后，邻居巧儿娘喊母亲去看电影，母亲从屋门口的脸盆里净了手，脱下围裙，换了件干净的外套，朝我喊：“丫儿，走，随妈一起看电影去。”
　　 村里有一个唯一的万元户，听说就是放电影挣来的。那晚星星很亮，我和母亲还有巧儿娘去的还算早，占了个第三排的好位置，那晚演的是《妈妈，再爱我一次》，内容我不完全懂，但凭人物表情和画面能猜出几分。小强的奶奶不同意小强父母的婚事，可有了小强，小强和妈妈相依为命的日子虽然艰苦却也快乐……
　　 巧儿娘塞给我几个花生糖，母亲连忙道谢。电影演至一半的时候，巧儿娘说有事便离开了。我和母亲盯着画面，随着电影情节的推进，母亲上下抽动的肩膀频率越来越高。母亲紧紧握着我的手，我顺势靠在母亲的臂弯，揣摩母亲起伏的心情。就在我不经意的向后一看，隔着不足十米的距离，我看到了巧儿娘，也看到了旁边坐着的我的父亲。
　　 那一刻，我的思绪凝固了。侧脸去看母亲的脸，脸上的泪珠在电影屏幕的闪烁下发着晶莹的光；那一刻，我忽视了屏幕上哭喊得撕心裂肺的小强，我的心里眼里只有母亲，但，电影到结尾处，当小强和已经疯了的母亲相认而拥抱时，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看到母亲也停止了流泪。
　　 此后的日子，我和母亲都过得小心翼翼，当我看到母亲独自坐着发呆时，便主动把电影里学来的歌唱给她听：“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投进妈妈的怀抱，幸福享不了……“母亲听到我的歌声时，总会会心一笑，有时还会奖励我一个糖果。
　　 父亲时而回家，父亲回来的时候母亲总会准备比往日丰盛的饭菜，看不到母亲有多大的欢喜，饭桌上，他们客套地交谈，当父亲交给母亲一些钱后，不几日又离开了。
　　 母亲有很长时间没有打我，巧儿娘偶尔也会来家里借些筛子蒸笼之类的，时而也会随母亲西家长东家短的闲话。从那场电影之后，我开始躲避巧儿娘投来任何或许怜惜或许疼爱的眼神，开始拒绝她递过来的一切零嘴吃食。但当她递到母亲手里时母亲微笑着接过了，待她离去后母亲会把那些吃食扔进大母猪的食槽里，我在一旁看着咽唾沫。
　　 后来，母亲还是打过我，因为什么事情我不记得了，许是自己犯的错太多了吧！常常听母亲边忙乎边念叨：“只要你能好好长大，就是天塌下来我也认了。”
　　 来年春天的时候母亲把我送入村小读书，母亲在油灯下为我缝制新书包；家长会上她发言说：“娃儿晚上写作业，我总是把炕中央最热的那一块留给她坐……”我听着母亲的话看众多家长投给母亲赞许的眼神时心里美滋滋的；发烧的雪夜，母亲背着我从村这头跑到村那头哭喊着敲开大夫的门，我趴在母亲的背上听着母亲喘着粗气的声音，直至大夫开了门……
　　 时光荏苒，所有的画面都恍若昨天。
　　 母亲是村人眼中泼辣的女人，天不亮就起来挑水、打扫庭院、喂猪和收拾屋子，把日子过得脆生生的。出外求学的那年，母亲告诉我她所有的付出都值得。
　　 前不久的一天，父亲和母亲来我家串门，就着父亲上卫生间的瞬间，母亲偷偷告诉说：“丫儿，藏在你心里的那个秘密妈也知道。”
　　 我没有言语，看着母亲如今挂在脸上的幸福，往昔所有的苦楚都随着母亲的皱纹和两鬓的白发而消失殆尽。
　　
　　 2.白杨和小河
　　 “美丽的田野上有条小河，岸边的白杨呀唱着歌……”
　　 来呀，来呀，我唱给你们听，这是我表姐新教给我唱的歌。
　　 课余，我说着话把我的同学们引到操场边的大树下，让她们围着大树背靠着大树坐下来，我面对着她们唱了仅有的这几句，其余的还没有学会，同学们露出失望的神情。
　　 那时我们读小学二年级。
　　 我出生在一个贫瘠的小山村，村小学没有专门的音乐老师，音乐课都是把全校的学生召集在校园里，哪位老师会唱哪首歌就教给学生们在校园里喊着嗓子唱，大多都是诸如《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小小竹排江中游》、《打靶归来》这样的歌曲，表姐在我邻村的学校上学，听表姐说，给她教语文的老师姓包，是一个全才，不仅教学生语文，还教绘画和音乐。表姐她们六一儿童节的节目都是由他排练的，每次听表姐说起她的那位老师或者唱起那么多儿歌，都让我艳羡得不得了。
　　 我的表姐教会我很多儿歌，比如《拾稻穗的小姑娘》、《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摘草莓》等等。可表姐在一个周末随姑妈来我家时只教会了一首歌的前几句，那便是《白杨和小河》。于是，在我的同学们面前，我感到非常遗憾。
　　 往后的一段时日，我们忘却了关于学那首歌的事，课余时间投入别的游戏，踢沙包、跳皮筋之类的。
　　 一日放学后，我回到家解下书包去厨房寻母亲看什么时候可以开饭，母亲说家里来了客人，就在堂屋的炕上坐着，让我先去问好。走至堂屋，父亲连忙说：“这是上马家学校的包老师，快问好。”我扭捏地喊了一声：“包老师好。”便无话了。但仔细回味父亲的话，这不就是表姐那所学校的包老师吗？
　　 不一会，母亲端了臊子面上来，我帮着拿下饭菜，拿筷子。从吃饭开始，心里一直滋生出的念头在脑海里盘旋，直至吃完晚饭，帮母亲收拾碗筷，在厨房从母亲那里得知家里的客人是父亲的高中同学，是来我们村办事路过我家进来坐坐的。
　　 于是，我壮着胆子走进堂屋，扶着门框嗫嚅地问：“包老师，您上马家小学的吗？”
　　 包老师一脸和蔼地说：“是啊，你爸知道的啊！”
　　 “那你是不是有个叫王小琴的学生？”我说着表姐的名字问。
　　 “是的呀，我还知道她管你爸爸叫舅舅呢。”
　　 “那她会唱的那些歌儿是不是您教她会唱的呢？”
　　 “是啊，都是我教的。”
　　 听完他的话，我低下头没再说话。
　　 这次轮到他问我了：“怎么了呢？”
　　 “我姐教我唱《白杨和小河》，可只教会了其中几句，那首歌真好听啊！”
　　 “哦，是这样啊！”
　　 后来我告了别回屋写作业了，我的父亲和包老师在堂屋高一句低一句地说着话，包老师告别的时候，我已经迷迷糊糊睡着了。
　　 表姐小学升初中，学习紧张，没再来我家，她教给我唱的那首歌我依旧会唱那么几句。
　　 阳春三月，阳光如丝绸般柔滑，那个午后，天蓝得像被蓝墨水洗过。当我的班主任把那个消息告诉我时，我欢喜雀跃着。
　　 然后校长把全校学生召集在一起，在校园里集合。我从一群学生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包老师。他径直走过嘈杂的人群，走上众学生面前的台阶，升出双手示意学生们安静下来，当校园重新回到寂静的时候，他说：“今天，我来给大家上一堂音乐课，教大家一首歌----《白杨和小河》，为了一个叫做某某某的女孩，因为她说她喜欢这首歌。”
　　 听见包老师说出我的名字时，全校283名学生和六位老师眼光齐刷刷地投向我，叽叽喳喳的议论声起，我浑身不自在极了，身体轻飘得像飞翔在林间的鸟儿，或者像是翻卷在蓝天下的白云。一种自豪或者骄傲的感觉将我裹挟，内心的情愫没有恰当的形容词来修饰，当全校学生认真地唱那首歌的时候，我觉得是那样满足。
　　 “美丽的田野上有条小河，岸边的白杨呀唱起歌，感谢小河把我滋润，我才长成挺拔的身躯，翠绿的枝叶，翠绿的枝叶哟。弯弯的小河呀荡起清波，向着白杨呀唱起歌，感谢你为我守护堤岸，我才能够静静的流淌，卷起浪花千朵，卷起浪花千朵哟……”
　　 当歌声回旋于校园的上空，我的心随着歌声飞上了天空，那真是一个惬意的午后。
　　 不久便是六一儿童节，邻近的几个小学联合在一起举办联欢晚会，这期间包含包老师所在的那间小学。包老师作为评委坐在主席台的左侧。当他看到在后台做准备上场的我，急急地跑过来问：“我看之后的一个节目，是你们学校的独唱——《白杨和小河》，一猜就知道是你报的。”说着刮了一下我的鼻子，便又跑过去了。
　　 没等我开口解释，包老师已经回到了评委席上，那次我表演的是别的曲目，我们学校的独唱《白杨和小河》是一位康姓的女同学。
　　 我的节目结束后，我逃也似的离开了节目现场，我怕看到包老师失望的神情，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包老师，只是他教给我的歌一直哼着，从歌词中，我知道了什么叫做感恩。白杨和小河，都有一颗感恩的心，而我，也要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