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小说】香槐
香槐
(1)
祖父是在那年秋天的清晨去世的。
(2)
祖父出生在革命后期,在他童年的时候中国就解放了,在他二十五岁那年成了亲,生下了四个孩子。
(3)其中有三个男孩一个女孩,我爸爸排老三,那个时侯封建思想严重,村里找来镇上有声望的仙女来看,其实就是一个老太,看到前三个男婴挺好,都说有兴旺家族之气,但看到我爸爸的妹妹时,眼睛一红,说她是个女巫,如国不斩除这个妖精,就会家族灭亡。
祖父不怎么相信这些迷信,但我祖母执意要说那是镇上最好的仙女,一说一个准,再加上村里的风言风语,越穿越邪,祖父只好忍痛割爱,把她埋在一个小土坡上,活埋了。
(4)祖父心里对她是心生愧疚的,经常在萧瑟的清晨冷风中独自一个人走到山坡上,孤零的站在哪里,披着大衣,抽着烟斗,烟圈一圈圈的向空中消散,站到早市然后去买菜,我们的童年是祖父在养,我和弟弟经常起来之后祖父就回来了,我们开始发现这个秘密然后发掘,
等到发现时,他轻轻的呵斥我们:“小孩子,那个地方不能乱去,会被勾魂的。”从此他再也没去。
(5)在村前,有一颗多年的槐树,说是祖父的父亲,也就是曾祖父栽下的,一到季节,就散发出阵阵清香,幼时弟弟喊我出去摘槐花,我说别摘,看着就好,那种香缠绕着思绪和一种无法言语的忧凉。
(6)在门前有一条清澈河流,祖父是村长,一次次带着村里的父老乡亲去挑水,时间长了,总是觉得不太方便,就带着邻居几家,挖了个渠。
(7)祖母很喜欢晒太阳,经常坐在门前,靠着毛竹编的老人椅,一摇一摇的,咿咿呀呀的唱几句戏,抱着一大团红色毛线,眯着眼睛,打一下午的毛衣。我却耐不住这般清寂,一般都跑去邻村孩子打架,我问她你为什么这么喜欢晒太阳,她说,人要是不总晒晒,会发霉的。我笑她的无知,人怎么可能发霉呢?
现在看来,确实会。
(8)
那是一年的秋日,祖母洗着从河里抓来的鱼,正在破肚,祖父跌跌撞撞的闯进来,不停有要倒地的意思,祖母吓坏了,赶忙喊来邻居,把祖父送到镇医院,在途中祖父大口大口的吐着鲜血,染红了他全身的衣服。
爸爸的两个兄弟过年都不回来,只有父亲一个人回,而这次他们俩却第一个冲到医院。
他们跑到医院,看到奄奄一息的祖父,先问一声什么情况,说是肺癌晚期发作,可能就这一晚了。他们拿出备好的遗嘱,两份亮的发光的纸,刺伤了祖父的双眼,为的也就是祖父那四合院和终身省吃俭用的积蓄。
祖父哽噎的吐出:“不孝。”那是他的最后一句话,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气得闭了眼,形式化的抢救了两个小时,终是走了。
他们俩在走廊上打了起来,为的是说对方把祖父气死了。
我父亲也正连夜赶来,坐的火车,可惜连送终也没有看到,看到的是后山上的一座坟包,埋在他的孩子旁边,他们没有火葬,没有仪式,只不过是草草的收场,一生就此了结。
父亲站在山坡上,披着大衣,吐着烟圈,像祖父悼念他的孩子一样。
从此,他每个月都要回来,烧纸钱给祖父,财产他一分都没拿。
他被风沙迷住了眼。
(9)
在那年的冬日,祖母喝了农药,也去陪祖父了,山头上多了一座坟包。
(10)
祖母死了之后,我们就再也没在老家过过年,那座房子早已被他们变卖掉,家里没了人。不卖又如何?以后过年都是自己家里五个人吃团圆饭,兄弟三个也再无瓜葛,没有来往,不过我倒和父亲二哥的孩子玩的挺好,时常联系,我们在老房子旁买下了一座房子,好给祖父烧钱,就在乡下住了下来。
(11)
母亲生了两个男孩,我排老大,她生我弟弟时,正赶上计划生育初行,管得严,快生的时候,她问父亲那村里的李老头儿那一关怎么过,父亲说,能怎么办,不能不生了吧,大不了送钱都可以,还怕他不成。
就这样生下二弟,叫做林,跟谁都说是捡的。
(12)
家里有三个孩子,还有一个三妹,是父亲真正捡来的,那一天我们兄弟俩跟着父亲去山上砍柴,那天大雪纷飞,纯白盖满了整座山,冰冷的触感,父亲让我们抱着框子捡他砍好的柴就行,我问弟弟:
“你说这山里有那雪狼啥不?”
他依然很放纵的对我做鬼脸。
“那肯定没有啊,但应该兔子还是有。”
话没说罢,就听到悠悠的女婴的哭声,前几天正巧看了朋友的那些鬼故事,里面说这声音是女鬼发出的,我害怕的躲在父亲身后。
父亲走了几步就找到一个木筐,里面包裹着一个女婴,冰天雪地再加上父亲也想养一个女孩,也就捡了回去,然后再也没舍得送出去。
二弟渐渐长到了要上初中的年级,但他并没有三妹那么懂事,他怎么也不肯上学,一天到晚到处和村里不上学的小痞子混在一起,偷别人果子,抓田地里的鸡,把鞭炮挂在牛尾巴上,几乎是无恶不做,村里人对他也是深恶不已,气的要打他,父亲只好一一道歉。
有一次他又把别人家的鸡玩死了,父亲道歉后回来不再像过去一样忍耐,他怒不可遏,暴跳如雷,追着他用竹竿打他,而他却很不识眼色,围着桌子跑了几圈说:“老不死的!”
父亲几乎气疯了,正想扇他脸时,他夺门而去,把门一摔。
我们目睹了这一切,火药摩擦的味道爆炸开来。
他再也没有回来,我们都认为他死了,但村里的人却说他进了城当了老板。
(14)
十七岁那年,我们从乡下转到了天津。
其实我并不喜欢转家,什么东西时间长了总会有感情。
为了最后一年的高考,父亲把老家房子卖了,在城里租下一座几十平的房子。
我问他,为什么换到这,他说为了你。
后来我如愿以偿的考上了好的大学,临走的时候他热泪盈眶的抱着我,说一切都值了,我看到他的岁月皱褶。
(15)
一切尚好的度过了几年,找到了另一半,一份好的工作,圆了祖父的梦,但极难有空抽时间回去,这是一次就定型烙印,改变不了。
职场上也摸爬滚打了几年,满身尘泥,快要忘记了那个小乡下了。
(16)
听到父亲因脑梗塞躺在了床上,他喃喃的对我说,死后把他埋葬在乡下的小山坡上,生是乡下人,死是乡下鬼。说完就躺下去不醒了。
我问医生还能有多久?
医生说:“这个不好说。”
旁边三妹安慰着我,二弟却冷冷的把遗嘱丢在医院床头上,就走了。二弟说你个废物,还哭。
我尽情的哭了,哭的很耻辱,我哭父亲像祖父一样的苦遇,哭这种劫难,就算知晓也在劫难逃。
父亲昏了一个多月,在一个下午满足的走了,我坐在他身旁,一宿未睡。
(17)
有些你认为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的事,在死亡面前也很苍白,当你放开这一切,就可以知道什么会永远陪伴着你,那些属于你那些不属于,自己与梦想的撕裂的真实痛楚,就是成长。
(18)
我把父亲埋葬的山头,母亲和三妹相依为命,我像父亲对祖父一样为他烧钱。
(19)
后来,一次我再去烧钱的时候,看到那颗巨大的槐树,却闻不到儿时的香气,而是秋日里的苍风,那种缠绕的香气全无,过去的房子改为了混凝土,有种冰冷的拒绝,我站在父亲的分头,像他悼念自己的父亲一样,披着大衣,吐出烟圈,在晨曦第一抹光辉之前。
被风沙迷住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