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大喊一声(小说)
胡四却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那贼脸扭曲,口吐白沫,两眼翻白,身子僵硬。已经死了。
“曾小田!”尽管贼子的脸部已经变形,但众人还是准确无误地认出,他就是宫小花的儿子曾小田。
胡四赶紧跳离曾小田三尺之外,脸上早已没有刚才的成就感。
急救车呼啸着开进氮肥厂。一个医生推开人群,蹲下来摸了摸曾小田。“他死了。瞳孔都像灯泡一样大了。”医生冷冰冰地说。胡四惊讶地说,我们没有打他,他怎么就死了呢?
医生翻腾了曾小田一阵,作出判断说,死者可能有心脏病。有心脏病的人经不起跑。
众人恍然大悟:“对,听宫小花说过,她的儿子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她的工资都花在儿子的心脏上了——有心脏病干什么不成干吗偏要入贼行?”
胡四急于表白说,你们都看到了,曾小田的死是自己突发心脏病,摔倒后死的,与我无关。
医生肯定地说,跟你们都没有直接关系,他身上没有被人打的伤痕。
胡四说,医生,他是贼,他要偷氮肥厂的自行车——厂里的自行车说不定都是他偷的。
医生莫名其妙地摇摇头:“我是医院的,不是公安局的。从死者的身上我看不出他是贼。”
众人笑了笑。胡四慌忙对众人说,你们可以作证,曾小田是盗车贼,我喊抓小偷的时候他做贼心虚逃跑,结果自己把自己跑死了。
众人说,我们又没说是你杀死了曾小田,你害怕什么呀?
胡四如释重负地说,大家能说公道话就好。
宫小花回到氮肥厂时已经是深夜。氮肥厂破产后,她托人说情成了市里“妈妈普法艺术团”的替补队员,但团里很少叫她去,那天她终于等到了主力请病假,有了参加演出的机会,随团到乡村去演出、宣传法律知识。虽然每天的补助只有五块钱,但宫小花还是十分珍惜来之不易的机会,她也看到了农村有多大她们的舞台就有多大,本来她是不打算提前回来的,她要好好表现一番,争取成为正式团员,每天都有演出每天都能赚到五块钱。但团长告诉她,氮肥厂的工会主席王秀兰打来电话说,你的儿子曾小田死了,你应该回去。宫小花连戏服也来不及脱掉,哭喊着从乡下乘别人的摩托车赶回来,回到氮肥厂更是哭得呼天抢地,把整个氮肥厂都惊醒了。
曾小田的尸体被人抬到了门卫值班室里。值班室里花花绿绿的,看上去他就躺在花丛里。宫小花撞开值班室的门,扑在曾小田的身上不断地摇,想把他摇醒。但曾小田固执地睡死过去,一点也没有醒来的打算。几个大胆一点的妇女进去劝慰宫小花。宫小花转而抱着那几个妇女号哭。那几个妇女受了感染,也哗啦啦地流着鼻涕。
胡四叼着烟徘徊在值班室的门外,不时发出短促的咳嗽。他的心情有些矛盾,好几次想进去安慰几句宫小花,但到了门口却不愿进去,因为实在不知道怎样安慰她,更为重要的是他不能让宫小花觉得他心虚了、内疚了,要主动承认错误、承担责任了。那么多人追赶曾小田,他们没有一个站出来安慰宫小花,凭什么我主动去惹火烧身呢?
值班室里忽然没有了哭闹声。一个妇女喊:“花姐哭昏过去了,快,快掐人中。”胡四的心一沉,也不禁替宫小花着急。里面的人手忙脚乱一阵,仍不见宫小花醒过来。不知哪一个妇女说,不能让她再看到尸体,否则醒来后又要哭昏的,我们抬她回家。几个妇女不愧是氮肥厂的工人,她们力气大得很,各抓一只手脚,便将宫小花抬出门,往她家抬去。看上去宫小花更像一具尸体,她的头后仰着,散乱的头发刷扫着地面,那双紧闭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胡四。胡四的背脊冷飕飕的,禁不住重重地打了一个咳嗽。正是这个咳嗽提醒了抬宫小花的妇女。抬右后脚的厂工会主席王秀兰回头对不知所措的胡四用下命令的口吻说,胡四,你得帮着看好曾小田的尸体,别让野狗、老鼠啃吃了。
胡四本能地应了一声。她们终于也肯和我打招呼了。胡四想。但我凭什么要帮着看尸体?厂都破产了,我早就不是门卫了,我没有看门的职责,更没有看守一具尸体的义务,我随时可以回家睡觉。胡四想要反悔的时候,估计她们已经将宫小花抬过了第一车间的转角,路灯早已经熄灭,因此看不见远处。
氮肥厂恢复了夜的宁静和阴森。曾经是自己值班睡觉的地方停放着一具尸体,胡四觉得很不是滋味,仿佛自己正与曾小田睡在一起,浑身发毛。他想离开,但又答应了王秀兰,左右为难。转念一想,多年前,宫小花曾想方设法地给他找过对象,甚至托人从贵州带来了一个聋哑的女人,虽然最后没有结成婚,但宫小花的热心肠一直让胡四感激涕零,如果不是近两年来宫小花丢失了三辆自行车迁怒于胡四,并把胡四的值班室变成了杂物房,他们的关系应该会很好。曾小田也不是一个纯粹的坏人,早年他父亲死的时候,他还是一个好孩子,经常做一些好事,有一次胡四半夜值班被人揍,还是正好从外面回来的曾小田帮了他一把,劝退了那几个小混混。曾小田做坏事是从茶厂下岗之后的事情,但一直不在氮肥厂里作案,他说兔子不吃窝边草,偷左邻右舍的算什么英雄?想到此,胡四不再害怕,决定帮曾小田守护好肉身,也算是对他母子的一个回报。而且,他也不能得罪王秀兰,新老板收购氮肥厂后他要继续当门卫还得王秀兰帮着说话。胡四就坐在值班室的门口,背靠着门,手抓着木棒,那样子就是要将野狗和老鼠拒之门外。但胡四已经累了,很快便睡了过去。当他醒来时宫小花正披头散发站在他的面前,她的膝盖几乎碰到了他的嘴巴。胡四吓得从地上弹跳起来。此时天亮了。大门内外有几个人等着胡四开门。
“我在这里守了一夜——我很长时间没有熬夜了!你儿子还在里面,一只老鼠也没有进去。”胡四估计着说。
宫小花冷冰冰地说,你打过他,是你打死他的。
胡四激动得指天发誓:我没碰过他,我怎么打他了?天地良心,天打雷劈!
宫小花说,我得送他到医院尸检,你们说的都不算,得以医院说的为准。
胡四说,好,你懂得这个事理就好,我帮你,验了也给我一个清白。
宫小花说,清白不清白由医院说了算。
胡四说是、是,便推开门。曾小田还像昨晚那样安静地躺着,一点变化也没有,气色跟一个活人差不多,脸上果然没有被老鼠啃过的痕迹。宫小花全然没有昨晚那种悲伤欲绝的表情,反而表现得异常平静,好像死的不是她的儿子,而是别人的儿子。她随手拿一块黑布盖住曾小田,继而把他包起来。有人在外面叫胡四快开门,胡四开门回来时,宫小花已经把曾小田捆绑成一根柱子。有三两个人远远地驻足观望,当曾小田被胡四和宫小花抬出来后,他们无声地散去。
宫小花突然说,我相信你,胡四。
胡四松了口气,我真的没有打曾小田。
宫小花说,我都说了我相信你没打他,我们不验尸了,刚才我都检查了,曾小田身上没有伤痕。
胡四如释重负。那现在怎么办?胡四的意思是说尸体怎么处理。
宫小花不动声色地说,先抬到你家里再说。
胡四猛地松开了手,曾小田的头部啪一声掉在水泥地面上,接着他的双脚也从宫小花手中滑落。曾小田又硬挺挺地躺在地上。
宫小花说,胡四,你干吗松手?你不想让我儿子搬到你家住吗?
胡四说,你不要开玩笑,入土为安,你还是筹划曾小田的后事吧——需要我帮忙的话你开口便是了。
宫小花说,是你杀死了我儿子。
胡四大吃一惊,似乎蒙受了天大的冤屈,跺着脚说,血口喷人,污蔑啊,冤枉啊!
胡四的叫嚷引来一群人的远远围观。
宫小花说,胡四,昨晚是你首先喊抓贼的吧?
胡四说,是,我是大喊了一声抓贼,我喊错了吗?
宫小花说,你确信看到贼了?
胡四说,没有——不过,有一个鸡婆竟跑到氮肥厂三号宿舍楼卖淫……
宫小花说,那意思是说你根本上就没有看到贼,对不对?
胡四说,可是……氮肥厂虽然破产了,但氮肥厂毕竟是国有企业,得过很多荣誉,怎么能成为卖淫嫖娼的红灯区呢?
宫小花说,别人卖淫关你什么事?你喊什么抓贼?
胡四说,她比贼可恶……
宫小花说,你看见她卖淫了?跟谁上了床?
胡四支吾,看上去她就是卖淫的,她上了三号宿舍楼,半个小时又下来了……
宫小花说,那你是说三号宿舍楼有男人嫖娼?是谁嫖娼?
胡四哑口无言。
宫小花说,你已经承认,你根本就没看到曾小田在偷自行车,是你没事瞎起哄,吓坏了他,他才惊慌逃跑的,也就是说,如果你不瞎起哄,曾小田就不会跑,也不会死,因此,是你杀死了曾小田。
胡四有口难辩,一时语塞。他看看围观的人,但没有人为他辩护。王秀兰总算出现在他的身边,她深表同情地对宫小花说,花姐,先把小田安放好,你看,让他躺在厂大门口多难堪。又对胡四说,你也是的,这个时候还跟花姐争吵什么!
胡四要辩解,王秀兰故作生气了,你还想说什么!
胡四说,我……我……
王秀兰斥责道,胡四,你就不能体谅一下花姐现在的心情?你有没有同情心?氮肥厂虽然破产了,但你还是等待安置的职工,我还是厂工会的主席,你们都下岗了,我这个主席还得继续工作!
胡四只好闭嘴。这时宫小花的眼泪才开始哗啦啦地流淌,王秀兰掏出纸巾给她擦。宫小花突然扑在王秀兰的怀里号啕大哭:“我四十岁才生的儿子,我只有一个儿子,他死了叫我怎么活?”王秀兰手抚其背,轻声安慰。宫小花越哭越悲切,听上去快要断气了一样。王秀兰说,有什么困难,组织会出面解决的,你要相信,厂破产了组织还在嘛。宫小花说,王主席,曾小田本来不至于死的,你得为我做主啊!王秀兰用眼神示意胡四把曾小田的尸体抱回值班室里去。胡四赶紧俯下身,但抱不起沉重的曾小田。胡四向观望的张力、王六、林三请求帮忙,但他们抱着双手摇摇头。胡四只好拉往曾小田的双手,使劲往里拖。拖进值班室后,胡四发现曾小田的脸受了轻微的擦伤,忙将脱落的裹布重新包住曾小田的头。关上门出来,宫小花仍在王秀兰的怀里哭闹。胡四喘着粗气,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等待王秀兰进一步的指示。但王秀兰没有新的指示,她挽扶着宫小花,往宫小花的家里走。胡四想,幸好宫小花牛高马大的丈夫多年前开车运送化肥下乡翻车死了,否则他免不了一顿恶揍。胡四拍拍手要走,一夜没睡好,他也要洗把脸,洗去无端惹上身的晦气。但是,林三、王六等人将他拦截住了。
王六说,胡四你得说清楚,昨晚那鸡婆究竟上了哪一层楼,进了谁家的门,否则,三号宿舍楼的所有男人都说不清楚。
林三说,昨晚我老婆刚好不在家,儿子也没回来,今早便有人说那鸡婆可能上了我家,我老婆一回来便跟我吵架,我儿子也用奇异的眼光看我,好像我真的招妓上门了、嫖娼了,我呸,胡四,我比你还冤枉,你得为我平反。
几个男人哄笑。
胡四尴尬地咳嗽。林三说,你不能光咳嗽不说话,你究竟看到了什么?那鸡婆上我家了吗?胡四说,我看不清楚,我真的不知道她上楼后进了谁的家门。林三又呸了一声,你这人不能怪宫小花说你杀死了曾小田,没看清楚的事情你喊什么!吃饱了到大街上撑去,在氮肥厂里乱打什么嗝。胡四说,我,我叫抓贼也有错吗?林三说,问题是曾小田是贼吗?胡四说,不是贼他逃什么?只有作贼心虚的人才会逃跑……林三说,那你得证明曾小田确实是一个偷车贼,而且正在作案。
胡四为难说,这怎么证明?
林三说,你证明不了,便说明你乱喊乱嚷,不但使三号宿舍楼的男人都蒙受不白之冤,还意外吓死了曾小田。
胡四突然蒙了。
市公安局档案科的小李刚来上班,便被胡四缠上了。胡四没有洗脸,头发乱哄哄的,身上发出臭味,显得很猥琐。小李一开门,他便紧跟进去。小李是一个年轻的女警,警惕性很高,示意胡四不要靠得那么近。胡四醒悟地后退了两步,想要拣一张凳子坐下来,但每张凳子都是那么干净,他只好站着,手按在桌面的报纸上。
小李觑了胡四一眼,你是干什么的?
我想查一查曾小田有没有作案前科,胡四小心翼翼地笑着说,一个人有没有做过贼得以你们公安局说的为准。
你是什么人?
氮肥厂破产前我是门卫。
为什么要查曾小田?
昨晚他死了,他们说他的死竟与我有关,我冤枉,我得查清楚曾小田是否有作案前科,证明他是一个贼、惯偷。
小李迟疑了一下,你打死小偷了?为什么不报案——你是来自首的?
胡四辩解说,我没有打,是他有先天性心脏病,逃跑时突然自己倒地死了,属于自然死亡,我没有必要自首——世界上每天都死那么多人,难道都要我来公安局说清楚?
小李说,我没有必要帮你查一个公民的档案,档案是要保密的——你是律师吗?
胡四说,不是。警察同志,求求你,我冤枉呀,你帮我查查吧,我给你下跪成不?
小李抬眼看看他。胡四竟要跪下来。小李说算啦,跪什么,我试查一下,反正曾小田也死了。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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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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