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丽冰感觉到在米庄的危险与日俱增，阙山海他们正密谋用铁链锁定她，将她关进牛棚里。于是，她乘人备慌恐地离开了那里。1990年春天之后，我们再也没有回到米庄。
　　
　　 我记不清麻丽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背着我天天在谷镇的街头巷尾晃荡的。也许麻丽冰以为，那时谷镇上的人已经遗忘了我们，因为新的疯子层出不穷，越来越多，谣言像臭水沟里的蚊子灭了又生，我们已无关紧要。因此，我们的天地要多大便有多大，没有我们去不了的地方。我们在谷镇文化站背后的一间废弃多年的土房里住了下来。沿着一条狭窄的堆满垃圾的小巷道进去，转几道弯，穿过茂密的蜘蛛网，便能到达我的新家。那是麻丽冰无意中发现的一座秘密皇宫。这间房里杂草丛生，潮湿而黑暗，地上散落着一些破罐、旧书报、瓦砾和鞋。文革时期，一对会吟诗唱戏的夫妇曾经在此先毒死自己的女儿后上吊自杀身亡，也像阙富一样，被人发现时已经只剩下三副白骨，地上一副，悬挂着两副，老鼠、蟑螂、蚂蚁已经把它们精雕细刻成三盘漂亮的根雕。人很少到这里，哪家的鸡跑到这里主人也不敢追进来。即使野狗或猫也不愿在这里停留，因为这里实在荒凉而阴森。幸好还有门窗。破烂的门窗。麻丽冰对此却充满了热情。因为出了小巷，便是谷镇的街道。有时候我怀疑麻丽冰是不是真的疯了，或者如人们所说的她是在装疯卖傻？你看她竟把这间房子收拾得有条有理，把门窗重新钉好，看起来有点像一个家了。她还理直气壮地从文化站宿舍的阳台上拿回来一串腊肉，到别人的地里摘了些青菜，做了一个美味的晚餐。从此，我们重新开始在谷镇生活。那些曾经与我们一起生活的人又与我们生活在一起，与我们一起分享昏暗的街灯和祥和的喧闹。但是，我们很快便发现，谷镇上的人们都成了我们的敌人，像米庄一样。我们周围全都是敌人。敌人无处不在。我们一出门，便被文化站的所谓书法家宋某某恐吓。他人高马大的，胡子拉碴，凶神恶煞，看到我们从小巷里出来，他扬起拳头便要揍麻丽冰。面对这种人，麻丽冰有些害怕，远远地躲闪开。我回头看了一眼宋某某，他扬起的拳头往我的眼睛打过来，虽然打不中，但我已经感觉到了拳头推过来的风有点冷。他什么时候才杀了自己的女儿上吊啊！早起的人们对我们充满戒备和敌意，他们操着木棒威胁我们，有的用石头投掷我们，找不到石头便吐口水，口水吐干了便骂。我们是活动的标把。他们称麻丽冰为疯婆，认识她的人称她为“麻疯”。不久，镇上所有的人都喊她为麻疯，同时他们也给我取了一个温暖的名字：阙呆。我们不在乎名字。我们迎着晨光，徘徊在一堆堆的垃圾旁。麻丽冰嘴里喃喃地说着话，她有说不完的话。她恶狠狠地赶走那些并不高大的狗和胆小如鼠的猫，翻动垃圾寻找宝藏。果然找到了能吃的东西，手往后伸，给我一把，是一些剩饭，有点馊味，但很香。她又找到了一块骨头，给我，我啃不动，慷慨地扔掉。长长的街道，永远都有捡不远的食物。当太阳升高的时候，我们的早餐已经完成。我打着饱嗝，向那些还饥肠漉漉的行人炫耀我的幸福。行人逐渐多了起来，我们被淹没到角落里，整个大街都属于他们的了。我的肚子一填满，我的眼睛便能发亮。爬在高高的背上，我像一架高空侦察机，能发现诸多宝贵的东西，如易拉罐、矿泉水瓶、纸、饼干以及半边馒头，运气好的时候我还能发现肉。麻丽冰顺着我的手指，把它们一一捡起来，放进她的蛇皮袋里。傍晚，我们满载而归。回到屋子里，麻丽冰迫不急待地把食物和废物分开，食物是留下吃的，废物是拿去卖掉换钱的。废物越来越多，意味着钱越来越多，我不知道麻丽冰是否有远大理想，将来为我们买下一幢房子。我从她的背上下来，与她一起共进晚餐，还和她一起赶在黑夜来临前睡到床板上。睡在黑夜里。
　　 我们的敌人远远不止那些道貌岸然的体面人、幸灾乐祸的正常人、野狗和猫，还有威胁更大的越来越多的依靠垃圾为生的寄生人——人们把他们称为老鼠或蟑螂，面对这些敌人，麻丽冰经常要像疯狗一样凶悍。有一次，一个迟迟才从屋檐下睡醒的慵懒的男人要从麻丽冰手里抢走一包米饭。麻丽冰很生气，抄起一块砖头往那疯子头上狠狠砸过去。砖头像花儿一样开放。那疯子来不及咽掉一口饭，便一头栽倒在垃圾堆里。麻丽冰背着我飞快地逃离现场，并窜到粮所背后的灌木丛中躲藏了一个上午。那个疯子是否死了，我们不得而知。后来，为了巩固自己的势力范围和既得成果，麻丽冰还和别的疯子或流浪汉打过一些架，尽管有时打得很惨烈，甚至输得很狼狈，但不敢再使用砖头和利器。因为我们不需要太多的胜利，只需要一些食物。
　　 我们就这样过着日子。别人不知道我们，我们也不知道别人。彼此相安无事。天下太平，时间便像流言飞快。
　　 谷镇的房屋和街道越来越多，在我的眼里越来越漂亮。过不了多久，谷镇也要变得像传说中的上海一样漂亮。
　　 我能走路就好了。但我不能走路。麻丽冰试图让我走路，我却坐在地上蠕动不了。她把我扶起来，我又瘫软下去。我的双腿畸形得像向外生长的树叉。她让我说话，但我说不出口，一张嘴便想吃东西。她还想让我思考，但我也不会思考，我一思考便会傻笑。那么，我只能和她共用一双腿、一张嘴巴、一个脑子。幸好我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即使在黑夜里也能看到老鼠和蟑螂从门外路过，饿了还能看到放在石板上的食物。食物发着光，那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发出光芒的东西。有了食物，我便能看到每天的太阳，我的疾病便会不治而愈，我的眼睛便能睁开。谁剥夺了我的食物，谁就是我的敌人。
　　 麻丽冰小心翼翼地回到了肉行。那里的肉新鲜而丰富。屠户们发现了她。是臭气熏天惊动了他们。麻丽冰污头垢面，长发披肩，以为能骗过他们，但还是被他们认出来了。我看见他们晃着手中的屠刀，尖刻地叫我们滚，别醺臭了他们的猪肉。
　　 麻丽冰迟缓了一会，没有马上离开，试图伸手去捡肉台的肉屑，却被人用肉串狠狠地打了一下，手背上顿时生长了一道血痕。我回头一看，原来是小老头老方。老方又回来了。他晃悠着手中的肉袋子，恶狠狠地说：“麻疯，这里本来就是我的地盘——我现在才收复了。呸，滚远点。”
　　 众屠户哄笑。那等于证明老方的说法是正确的。老方的背有些弯了，直不起来，但他说话比过去硬了许多。他已经成为这里的主人。麻丽冰张嘴凶悍地骂，但没有人能听懂她骂什么。我也没有听懂。我只看到老方的肉串子要向我打来，我尖叫了一声。老方对我扮了个老鬼脸，自以为很幽默。我瞪了他一眼。“你不能这样看我！”老方威胁说。麻丽冰咧开锋利的牙齿对他吼了一声，老方倒退一步，顺手抄起张二的屠刀，如临大敌，边晃动着刀边说：“你不要过来，我不怕你，我宰了你喂狗。”麻丽冰并没有打算和老方打架，转向张二。张二暧昧而厌恶地看着麻丽冰，右手暗暗地按着另一把刀。麻丽冰已经成为一个善良的人，她没有进攻的欲望，此时只想捡一些肉屑。我们的蛇皮袋里已经有很多的东西，唯独没有肉。张二说，你走远点，你吓跑了我的顾客。麻丽冰搔了搔头，煞有介事地对张二说，你们想强奸我——你们都是强奸犯。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我对他们虎视眈眈。麻丽冰平静地退出肉行，老方如释重负地放下屠刀，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搓了搓手，讨好地向众屠户笑了笑，在张二的肉台又捡到了几粒肉屑，看上去越来越心满意足。麻丽冰越来越弱小，终于连老方也敢欺负她。她觉得无趣，嘟囔着走出肉行。我们身上的臭味的确越来越浓了，一群大头青蝇一直把我们追杀到电影院门口。
　　 我这一生过得最惬意的一个晚上是在1991年的元宵节。那晚谷镇张灯结彩，人头攒动，喜气洋洋。我看尽了人间的一切热闹。麻丽冰还乘检票员不注意将我带进了电影院。电影院里的人很多，麻丽冰找了一个角落站着看。昏暗的灯光中没有人察觉到我们。电影里打得很热闹，观众们发出一阵又一阵的笑声。麻丽冰也嘻嘻地笑。我也笑。电影院里充满了欢乐的气氛。如果这种气氛能持续到结束，一切会变得十分完美。但过了一会突然有人叫嚷，谁在电影院里拉屎？观众们仔细一闻，都跟着骂了起来：谁的小孩拉屎？没有人承认。但臭气很快弥漫到电影院的每一个角落，观众们捂住嘴和鼻子，嗡嗡地骂，互相检查对方的屁股和座位，寻找到底是谁拉屎。电影院里顿时有些骚动，有几个年轻人甚至弄来了一条狗到处寻找屎源，并叫嚣要揍在座位上拉屎的人。我们都没有拉屎，因此麻丽冰泰然自若地看着银幕，谁也分散不了她看电影的专注。电影终于到了换片的时刻，灯光一下全亮了。观众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前后左右的每一个人，互相猜疑，有人为此几乎要动手打架斗殴。突然有人发现了我们。
　　 “是她，疯婆！”
　　 我们暴露无遗。无可抵赖，臭气的确是从我们身上发出去的，我们身上有散发不尽的臭味，再宽阔的电影院也能将它灌满。电影院里一片哗然，怒吼声此起彼伏，刚才电影带来的欢乐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有人抄起什么东西冲过来要打我们，一只飞行的鞋子已经率先抵达麻丽冰的脸上。我也被一只橙子击中，在我的嘴角边留下了淡淡的橙汁味。但我眼冒金星，一下子看不清楚我们的敌人从哪里攻打过来。麻丽冰明白过来，拔腿便跑。电影院的灯光啪地暗了，电影又开始。借助黑暗的力量，我们得以逃之夭夭。但在门外，被检票员候个正着，麻丽冰躲闪不及，被踢了一脚。我们飞快地逃到大街上，重新淹没在人海之中。只有淹没在人海中，我们才是安全的。
　　 这是我的一生中唯一一次看到了电影，看到了已经死去多年的人还能在电影里出现，而且能给人们带来欢笑。这是多么奇妙的事情。死后我也愿意到电影里去，让人们看到我也发笑。我好像突然懂得了幻想，我的眼睛恢复大放光明，大街上所有的人和物品都发出了光亮，那夜的谷镇通体透明，没有一点杂质。麻丽冰背着我穿过喧哗的人群，穿过密密麻麻的灯笼，穿过寂静而狭窄的小巷，回到温暖的屋子。麻丽冰整个晚上都在傻笑，我确信，短暂的电影片断也给她带来了无穷的欢乐和畅想。
　　 时间依然流言般飞快。
　　 在我这一生中，本来要进行一次五彩缤纷的长途跋涉，那就是去一趟县城。但麻丽冰在最后时刻决定让我留在谷镇，因为她的背上生了浓疮。那是我长年累月地居住在她的背上留下的创伤。当然，她身上的创伤远不止在背上，她的头、腿脚、肚子、手臂和脖子都有疮疤，散发着不同的臭味。麻丽冰是在元宵节的第二天决定去一趟县城的。当时我并不知道她要出远门。那天早晨我们在大街上捡了许多杂物的同时，收获了一堆堆的食物。杂物拿到收购站老郭那里换回了一把零钞，食物就摆在我们的屋子里，前后左右都是，只有我一抬手，便能抓到放进嘴里。这些食物足够我吃上一个星期了。而且，两个瓶子里还装满了水，干净的水随时听从我的驱使进入我的喉咙。因此，麻丽冰十分放心。她已经计算好，一个星期内肯定能赶回来。离开时她将房子的门窗关得严严实实，房子坚固得像一个攻不破的堡垒，看上去我十分安全。其实麻丽冰并没有告诉我她即将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重新把我放到她的背上。那时候我不知道她是去县城的，甚至并没有意识到她要离开谷镇。在她离开那天，我从早晨一直等到黄昏，仍不见她回来。我坐在床板上，呆呆看着门外。肚子饿了，一伸手我果真能抓到一把面包或米饭；口渴了，我学会了喝水。我的膀胱和肛门胀得厉害，便在裤裆里撒了一泡。我的生活本来应该高枕无忧，能安然度过七个昼夜。但黑夜骤然来临，房子里孤寂得可怕。老鼠和蟑螂们呼朋喝友、携老带幼从四面八方赶来，从门窗的缝隙、瓦缝中鱼贯而入，像一群穷鬼突然看到了一堆堆金子，对我的食物大肆掠夺。房子里满是老鼠和蟑螂在窜跳，它们的眼睛居然也能发光，准确地发现食物的位置。面对庞然大物的主人，它们开始还对我怀有警惕和顾忌，但只需几分钟，它们便对我熟视无睹，把我当成了一件奇异的物品，肆无忌惮地从我身边晃悠。而且它们彻夜不眠，从第二天晚上开始，它们干脆将家也搬迁到这里，从第三天开始，它们甚至把我当成一件食物，待屋子里的食物吃光后，便交头接耳密谋瓜分我的肉，然后将我也雕刻成一盘根雕。与食物越来越少相比，我的恐惧与日俱增。我不断呼喊，但没有人听到。我爬到门口，试图打开门，但门太牢固了，纹丝不动。蟑螂充当老鼠的先头部队，开始试探性地向我发起进攻，嗅我的脚爬到我的身上。我反抗着，将一只只蟑螂扔到墙角里去，但它们爬起来又向我扑来，钻进我的衣服里啃我的肉。我生气了，抓住它们狠狠地掐，让它们感觉到痛疼和危险。我和它们对峙着，直到第五天无粮可吃、力气消耗殆尽，我再也没法与强大的增援源源不断的蟑螂作战。第六天黄昏，我躺在地上，已经奄奄一息。蟑螂寻找我最薄弱的地方下手，蚕食我的嘴唇；老鼠们开始啃我的脚趾。我的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少。我已经感觉不到痛苦。我眼睛里的光亮慢慢熄灭，看不见任何东西。原来是我的眼睛根本上就没力睁开。我的幻觉出现了。米庄首先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看到了一些熟悉的和陌生的面孔。我看到了阙鱼、阙果和阙富，还有那些知道我名字我却不认识的人，他们微笑着，轻轻地飘荡着，向我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