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空中的眼睛(小说)
麻丽冰提着袋子,冷冰冰地俯视着瘪瘦、龌龊而猥琐的老方,迟缓了一下说,“你怎么知道我家的猫不吃肥肉?”
老方陪着笑,搔着头,不知说什么,等麻丽冰走远了才呸地吐了一口口水。
不久,老方便在肉行消失了。麻丽冰的尴尬和害羞也随之消失了,她把肉行当成了自家的店,大摇大摆地在那里穿梭,甚至还和屠夫们吱吱喳喳、打情骂俏,彼此用肉屑投掷对方,有时候她被哪个屠夫掷中了脸,肉屑粘在脸上扯不下来,麻丽冰觉得吃了亏,她会理直气壮地从肉台上拿起一块约有半两多的肉或半截骨头扬长而去,挨了“明抢”的屠夫嘴上嘟囔心里却十二分的情愿。其实,麻丽冰拿回来的肉屑、骨碎并没有落到猫们的嘴里,而是被她用酱油腌了后蒸吃,或者放到锅里煮粥,整个谷镇没有哪一家的粥有她家的香。阙富的日子过得很滋润,天天都有吃不完的肉碎,因此他也养得白白嫩嫩的,跟镇政府的干部没有两样,隔三差五回到米庄,除了看看他的老屋是否被人侵犯,便是向他们炫耀他的生活过得有多好。我母亲麻丽冰更加丰满秀气,全然不像结过两次婚的女人,引起了谷镇女人的惊疑和嫉妒。而男人们把她当成了一块悬在小镇上空的肥肉,每次担谷子到碾米房,都要向阙富打听她在哪里。阙富忙不过来,笑而不答,看着白花花的米从碾米机里吐出来。阙富绝对是一个精明的男人,不会轻易给他们有机可乘。下班后,阙富跟着麻丽冰寸步不离,即使她到了肉行也远远地站在屋檐下看她从屠户手里拿过肉屑。镇上的男人咬牙切齿,肉铺的屠户对着阙富磨刀霍霍。第二年,我的哥哥阙鱼出生了,第三年,我的姐姐阙果尾随而至,我是在他们结婚后的第四年才生的,后来风传阙富不是我的父亲,但没有人去考证,因为那时最关心这件事的阙富已经病入膏盲。
阙鱼生得不漂亮,额头大大的,下巴尖细,鼻子扁平,脸颊长满了毛,像猴,屠户们说,麻丽冰肯定是跟大猩猩性交才生出一只猴子。这让麻丽冰很没面子,自己竟也讨厌起阙鱼来。阙果是个女孩,麻丽冰从来就不喜欢女人。她把所有的爱都集中到了我的身上。我那一双漂亮的眼睛使她充满自豪,在肉行里为她挣回了面子。因此,我是她的脸面,没有我她不会出门。
阙果出生后不久,谷镇上曾传出过麻丽冰的绯闻,说她和姓张的一个屠户有过一夜情,具体来说,是那个冬天的黄昏,天色已经暗下来,屠夫张二收集好一堆肉碎一直等到人尽散去灯火点点,麻丽冰才匆匆赶到,将肉碎装进塑料袋里,转身要走。屠夫张二一把拉住她,将她按在肉台上,撕破了她从百货商店买回来的米黄色裙子。完事后,麻丽冰从肉台上理直气壮抓起一块一斤多的肉塞进袋子里飞快地跑回碾米房,给全家做了一锅色香味俱佳的肉粥。此后,她经常理直气壮地从屠夫张二的肉台上拿起肉就走,钱也不给,屠夫张二在众人的笑声中装作挥刀刮猪毛,一脸无奈。比屠夫张二更无奈的是阙富。他经常和麻丽冰争吵、打架。阙富瘦小无力,打架的结果总是他头破血流。有一次,母亲用左手把阙富夹在肋下,走到碾米房的河边,将阙富扔到河里。阙富在河里扑腾、呛水,阙鱼好不容易才找到一根木头,推到河里,救了阙富一命。阙富从此不敢再和麻丽冰打架,连吵架也不敢。此后的三年,麻丽冰的身子被肉行的所有屠夫都摸过了,她也记不清楚究竟被别人多少次按倒在不同的肉台上。但我家从此有了吃不完的肉,使我们觉得日子过得比所有人都滋润。而麻丽冰更大的成就是,她竟和新来的镇长攀上了亲戚。
新镇长也姓麻。在我们谷镇,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但很难找到姓麻的人。新镇长上任的第二天,麻丽冰便理直气壮地走进了镇政府,长驱直入地走进了麻镇长的办公室。她对阻拦她的干部说,麻镇长是我哥,妹妹来看看哥哥难道不成?麻丽冰一看到麻镇长便饱含泪水地叫“哥”。麻镇长热情地接见了麻丽冰,给她倒茶、递纸巾,关切地问寒问暖,像久别的兄妹喜相逢。麻丽冰撒娇似地说,哥呀,谷镇麻姓的人少,你得像保护大熊猫一样保护我,不能让别人欺负。麻镇长笑而不答,把她送出门外,并当着两个干部的面用手指为她弹掉粘在衣襟上的一根不显眼的枯草。麻丽冰受宠若惊,神气活现地走出镇政府门口,昂首挺胸地走进百货大楼,大声叫嚷,要了几尺上等好布,又转到鱼行要了一条肥美的红鲤鱼,才屁癫屁癫地拐回肉行。屠夫们吹着口哨叫她。她晃了晃手中的鱼说,我换口味啦,麻镇长说了,像我这种身材,吃鱼比吃猪肉好。很快,谷镇的人都知道,麻丽冰认了一个当镇长的哥哥,开始吃鱼啦。
每天早晨,麻丽冰总要捧着两斤刚从碾米机里流出来的还烫手的米匆匆忙忙跑到镇政府,也不和守门的老头打招呼,理直气壮地走进去,一口气跑上宿舍楼,啪啪地敲开麻镇长的房门,递给刚起床的麻镇长:“哥,最新鲜的米,还冒着热气。”有时她还自作主张地把米淘了放进电饭煲里给麻镇长做早餐。麻镇长不好意思,说要上班去了,麻丽冰拉住他的手说,哥,身体要紧,身体不好给你当总理也当不了,你一定要吃了早餐再上班,否则嫂子知道了会担心你的,她也会怪我照顾不好你,今后我也没脸面见嫂子。麻镇长已经是一个过五十的人了,妻儿老小都在县城,在谷镇孤零零的一个人,可怜呀。从此,麻丽冰在回家的路上,会经常有意无意地告诉很多人,她刚为麻镇长做了早餐,麻镇长一顿早餐也能吃下三碗白米饭。
谷镇的人们开始对麻丽冰刮目相看,在街头巷尾相遇总要侧身让她扬长而去,有的人还对她阿谀奉承,鱼贩子常常送她一些鱼肠、鱼头什么的。肉行的屠夫们不敢再对她动手动脚,甚至连荤话也不敢多说了。几个月后,碾米房实行了改革,本来连参与竞争资格也没有的阙富却赢得了经营承包权,也就是说,从此以后的三年内碾米房便属于阙富的啦,但一切由麻丽冰说了算。这是麻丽冰最得意的时光,连碾米房底下的谷河也顿时翠绿、丰腴起来。我就是在这个鱼肥虾壮的时节出生的。按照坊间的说法,我是麻镇长的儿子。这个说法根本站不住脚,因为现在我可以确切地告诉他们,麻丽冰和麻镇长第一次发生性关系是在我出生之后的第三十七个早晨。
那时的谷镇并没有因为我的降临而特别起来。但它在变,快速地变。那天的早晨是已经变化了的早晨。麻丽冰生下我满一个多月后,重新恢复中断了一些时间的工作,背着我上门给她的哥哥做早餐。麻镇长似乎习惯了吃麻丽冰亲手做的早餐。麻丽冰兴致勃勃地忙碌的时候,他就坐在客厅前看报。他看报的样子很专注、严肃,看到好的新闻他会拍着大腿说“这些经验……好,值得学习”。早餐做好了,麻丽冰给他盛上,他边看报边吃。我也饿了,麻丽冰的奶也涨出了奶水。她便大方地坐在麻镇长的对面,揪出饱满的奶子给我哺乳。浓烈的奶香盖过了米饭的气味,在并不宽阔的空间里弥漫、飞舞、膨胀,重重地压逼在麻镇长的周围。这个小老头终于忍不住了,啪地一声将碗扔到桌子,猛烈站起来,绕到麻丽冰的背后,抱住了她。
“我,我们是兄妹……”麻丽冰兴奋地说。
麻镇长说,我知道。
“我,从今往后我会粘着你的。”
“我知道。”
“别人会说闲话的。”
“我知道。”
“我还是哺乳期。”
“我知道。”
“阙饭看见……”
“我都知道。”
麻丽冰生硬地推开我的嘴,并将我从背上放下来。我放声大哭。母亲抽出奶头让我吸。麻镇长粗野地将我从她怀里抢走,扔到一边。我又哭。麻镇长脱掉衣服,迫不及待地将麻丽冰放倒在地,像一只青蛙压在荷叶上,奶水从他的身下喷溅开来,点点星星地洒落在我的脸上。那时候我还不会笑,于是我又哭了。盯着他们哭。麻镇长不习惯别人看着他做爱,有些烦燥。
“小子把脸转过去。”麻镇长厉声说,“你不能这样看我。”
我是躺在地上,我的脸本能地向着母亲。麻镇长不耐烦,顺手抄起他的一件内衣扔到我的头上,将我完全遮盖住。我在黑暗的世界里拼命呼喊。好一会,他们完事了,衣服从我身上移掉,光明重新来到我的眼前。但当麻丽冰重新将乳房塞进我的嘴里后,干瘪的奶子再也吸不出水来。麻镇长虽然不习惯在我的呼喊中快活,但他让麻丽冰每次都必须带着我上门,以为这样便可以减少甚至免除人们对他的怀疑,我都是这样被她从背上拿下来,完事后又让我回到背上,若无其事地回家,经过肉行时,她才突然变得趾高气扬。
大约是半年后,麻镇长又一次将我母亲放倒在地时,我不再哭了。我坐在旁边,嘴里吸着麻镇长从县城里带来的奶瓶,双眼睁睁地看着麻镇长。那时我的眼睛很漂亮,黑黑的眼珠子像珍珠一样滚动,并且发着微弱的光,像遥远夜空中的星星。麻镇长有点扫兴:“你怎么老是这样看我?”
麻丽冰说,他还小,懂什么!
麻镇长说,看起来他懂。
麻丽冰对我说,你把脸转过去。
但我听不明白所有的语言。麻镇长脱下衣服,一件件地扔到我的头上,那是冬天,他穿的衣服很多很重,我头上的衣服也就越来越多。麻镇长估计我再也看不到他光溜溜的样子,高兴地说“这个经验……好,值得学习。”盖在我头上的衣服发出浓郁的汗臭和烟味,我开始过敏,不断打咳嗽。我能听到自己的咳嗽,也能听到他们的呻吟。我的奶瓶从我的嘴上掉下来,我哭了。我以哭的方式呼喊。衣服越来越沉重,压垮了我的头。我的世界越来越黑暗,留给我的氧气越来越少。我的呼吸逐渐困难……气若游丝……我终于窒息得昏迷过去。
在我的一生之中,只去过一次医院。就是这一次。高明的医生将我救了过来。
“你吓着舅舅了。”麻镇长如释重负地说。
在一旁的麻丽冰暧昧地看着麻镇长,又摸了一把我的头说,“多亏了镇长舅舅”。阙富远没有从惊吓中走出来,喋喋不休地问医生:“孩子会不会有事?”
医生说,他缺氧太久,可能会变成痴呆。
阙富被蒙在鼓里,弄不明白我为什么会缺氧,麻丽冰给他解释了半天,她归咎于自己粗心大意,没有发现背上盖了太厚的被子,被子堵塞了我的呼吸。“谁的背后长眼睛呢?”她说。
麻镇长到底是一个有良知的人,他主动为阙富结了医院的帐,阙富对他感恩戴德,不断叮嘱麻丽冰明天早一点给镇长做早餐,新近碾米房有了一种泰国香米,做早餐好。麻镇长摸了一把我的头,对阙富夫妇说:“你们儿子的眼睛很漂亮,怎么会变成痴呆呢——不过,不要紧,我也有一个痴呆的儿子,都十八岁了。”说罢,背着手大摇大摆地走出病房,没有人知道他的内裤穿反了。
我真的成了呆子。开始时,麻镇长还不知道我已经成为呆子,他依然要用脱下的衣服蒙我的头,但麻丽冰阻止了他,将我放到了一个装电视机的空纸箱里,以为我再也看不到他们行的苟且之事。麻镇长说,这个经验好。但结果刚好相反,我看得更加清楚,因为纸箱的边角有缝隙,透过小小的缝隙我能看到一个辽阔的世界。但我不发一言。我就这样和谣言一起慢慢成长。
谣言肯定是从肉行传出来的。肉行是一个藏污纳垢之地,谣言像苍蝇一样多。谣言首先从屠夫张二嘴里吐出来。他说,有一天早上经过镇政府宿舍楼下的时候被一只从天而降的避孕套击中了,倒霉了三天,每天都有十几斤的肉卖不掉,我亏了。
“我宁愿那是一只臭鸡蛋,或者女人的内裤也成。但偏偏是避孕套。”屠夫张二又说,“刚好掉在我的脖子上,滑腻滑腻的,他妈的我还以为是一块高州肥肉!”
有人质问:“避孕套上没有写名字,你怎么知道就是麻镇长的?”
屠夫张二故作惊慌地说:“我可没明说是麻镇长的,我没有,那是杀头的事!——我只看见麻丽冰笑眯眯地从麻镇长的宿舍里出来,她是给镇长做早餐的,全镇都闻到了麻镇长家香喷喷的米饭。”
但肉行的屠夫们添油加醋,谣言就像臭豆腐一样弥漫开来,并夹在肉里随着买肉者走进千家万户。
我哥哥阙鱼兴冲冲走进肉行,手中抓着钱。
屠夫张二说,阙鱼,你走错行了,你应该去帽行。
阙鱼说,我想吃肉,为什么要去帽行?
屠夫张二说,那里有很多帽子,给你爸买顶绿的。
众人皆笑。阙鱼才五岁,他远不懂肉行险恶。他手中晃着一元钱,他说他要吃肉,吃一回干净的肉。
屠夫张二说,你妈带回去的肉都不干净?哪里不干净了?
阙鱼说,那都是些肉屑,像从别人牙缝里挖出来的——我要一元钱的肉,干净的。
屠夫张二犹豫再三,给了阙鱼一块看上去很美的肉。一块钱的肉应该没有那么多。猴子一样聪明的阙鱼意识到可能要占便宜了,暗藏高兴地拿起肉就走。屠夫张二轰然大笑。阙鱼才不管你呢,他怕屠夫张二反悔把肉抢回去,便跑得飞快。回到碾米机房,麻丽冰正好从麻镇长那里回来。
阙鱼说,妈,今天有干净的肉吃了,一元钱的肉,看起来有五元钱的肉那么多。
麻丽冰显然不相信阙鱼手中的肉只是一元钱,哪怕是高州肥肉也不可能如此便宜。但阙富明白无误地告诉她,他的确只给了阙鱼一元钱。麻丽冰只好怀疑这块肉,抢过来闻,没有臭味,提起来看,却大有问题。她拿起肉气呼呼地跑到肉行,大声而凶狠地对屠夫张二吼:“你,你的猪B你自己拿回去,晚上自己用!”随即将猪B肉掷向屠夫张二,正好掷到了他的左脸。猪B肉在他的脸上暂停了不到一秒钟,便顺着下巴滑落到地上,粘满了泥沙。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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