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累，我这个人，就是能干啊，开始只是让我在厨房帮忙，后来，老板娘看我脑子灵光，就让我帮忙传菜，不总闷在厨房里了，我现在常常要往餐馆里跑的啊。”阿平姐姐说着，表情得意。略略停顿，更得意的表情就又来了，她的眼睛一瞪，亮闪闪地放出光来，她诡异地笑着，趴到了我的耳边来：“小林，你晓不晓得，老林为什么再也不能到这边店里来了啊？”
　　 “为什么啊？”我停下了筷子，去看她。
　　 “因为那边儿店里，这个周二发生了大事情啊！”她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声音兴奋得都有些变调儿。
　　 “阿平啊，你不要讲人家的闲话，好吧？”一直在闷头吃饭的张师傅，突然抬起头来，闷闷地插了一句。
　　 “你嚷嚷什么？我这么大的人，这点小事情不懂啊？跟小林讲讲能有什么啊！”
　　 阿平姐姐一本正经地生着气，用眼角的余光去瞪张师傅，直瞪得他放弃了参与，继续埋头吃饭为止，她的表情才渐渐缓和了下来，白了一眼张师傅，把头再次扭向我，然后再次慢慢地向我趴了过来。
　　 14
　　 “我那天从厨房去到前面餐厅时，老板娘和那个陈娜小姐其实已经谈了很久了。你知道我们那边的店，是在车站里，客儿总是断断续续有的，所以从上午10点开了门，就一直要到夜里才关。不过，下午四点钟左右，是最闲的时候，人是最少的，陈娜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去的，和老板娘一起远远地在坐在一张餐桌前讲话。她们说什么，我们是听不到的，而且刚开始，也真的就没当回事儿，餐馆当班的楼面阿静说，那个陈娜，她们都是认识的，因为从前常来吃饭，只是这半年左右，来的少了。”
　　 “可是突然，那个陈娜哭了起来。老板娘在一旁，很恼火的架势，压低嗓子好像在教训她。你也知道老板娘那张嘴，总是厉害得不得了，得理不让人，那个陈娜一定是有什么亏心事儿，坐在那儿，也不抬头，只是听着，哭着，后来就不听了，她捂着脸，哭着走了。可她这一走，却不得了，因为老板娘自己开始哭了，开始还是坐在那儿哭，后来就趴在桌子上，呜呜呜哭得很响。这可怎么是好，老板娘一直是个明白人，她这个样子，在店里，生意还要不要做？大家都傻在那里，都不敢上前。我当时也在，厨房里没什么事儿，我是拿着拖把正拖厅里的地面，看见这情形，我就上前去拉她，我说，要是不舒服，就早点儿回去休息吧。她可真是明白人，只这一句，她就起来了，大体收拾了一下自己，把店里的事情安排停当，就说要回家去。临走，我去给她送钥匙，还听见她在车里打电话，是给老林，我听见她话讲的很冷、很硬，说：林家明，没那么多重要的事，都放下，马上回家去！还说：你还问我，你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自己不清楚？”
　　 “那个陈娜，到底是干什么的啊？”阿平姐姐讲得绘声绘色，我却还有疑问不得其解。
　　 “她呀，”阿平姐姐眯起眼睛，扬起眉，不屑的神情显而易见。“哼！我们的确是没签证，黑在这里，可我们靠力气赚钱，有什么丢人的。她倒是有签证，可她才算真正的丢人，丢中国人的脸，你知道，她是怎么来的么？她是结婚来的呀！就是在国内的时候，通过中介，找个洋鬼子，嫁过来，许多女人都是来前真的人都没见过面，就嫁掉了。这样的女人还不少呢？当然，都是些小地方的人，没见过世面。”
　　 “陈娜好像是北京人吧？”我问，因为我想起来她一口标准的京腔儿。
　　 “哪儿啊，都是冒充的，根本就不是。老板娘是北京人，据说，刚认识的时候，还以为她们是同乡呢，她也不否认。只是时间久了，还有不穿帮的么？她开始还冒充自己是学生，说是在这儿读书后嫁的人呢，可时间久了，大家就都知道了。她呀，跟那个老外根本就不行，据说，已经离了。”阿平姐姐的音量不高，却在一句一句停落之间，裹挟了不少语气词，长长短短的气息在唇齿见穿来呲去，很壮声势。“你现在知道老林为什么不能来这儿了吧？阿静她们和我讲，其实从前陈娜总去那边儿店里的时候，她们就看出不大对劲儿了，估计呀，她就是奔老林去的，老林这个人么？坏是不坏的，就是有点儿傻，”阿平姐姐低头浅笑，突然又抬起头来，用筷子指点起已吃完饭，正吸烟的张师傅，一副意味深长的娇嗔：“这就是你们男人的傻。”
　　 “这么说，他们是要分开了？老林不来，是被驱逐出境了？”
　　 “你呀，真是傻孩子，”我的疑问刚出口，阿平姐姐就朝我瞪起了眼睛，她用筷子来点我的头，笑道：“夫妻间的事情，哪有那么丁是丁，卯是卯的？老板娘呢，慢慢也就消了气了，这一页就翻过去了。老林呢？就好像小孩子逃学啦，偶尔心思溜走了，出个轨、过个格什么的，也是有的，但早早晚晚得收了心，乖乖地回去，回去过日子啊，这日子总是还得往前赶着过的呀。”
　　 阿平不再看我了，感同身受，她一定是想到她自己的日子了。她沉默其实是在比照自己的日子吧？看起来，她的日子似乎还算清晰、规整，没有什么让她烦心的，所以此刻她能以一派从容淡定的表情沉浸在自己的日子里，她沉默着，渐渐地，笑意开始从沉默中泛出来，就泛出了一片安贫乐道的意思来。
　　 可我的日子呢？
　　 半个月后，我如愿收到了来自卡迪夫的的录取通知。在通知上还夹了一张附页，我从落款名字上，认出这是我最初决定来英时，在国内，该校的招生会上见过的一位老师、他在信中说，因为我的预科不是在本校读的，建议我早些去学校报到，以便尽早了解学校和专业要求，尽早做些必要的准备。
　　 我真的就要走了么？可是，志强为什么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考虑再三，又过了一周左右，实在等不及了，我终于拨打了志强他们学校的电话，报上志强的学生证号码，我说是他的一个好朋友，想知道他们的毕业典礼何时举行。电话被转给了秘书贝思小姐。她对我的问题感到很惊讶：“对不起啊，小姐，我们这里今年的毕业典礼，半个月前都结束了呀。强他们那批的典礼是在这个月15号的上午，也结束了啊。”
　　 我呆了，都有些语无伦次，我问贝思小姐，那强本人是否来参加了典礼呢。
　　 “当然了，亲爱的，”可能感觉到了我的失望，贝四小姐的语气越发温和。“强本人来了，而且他的父母也作为他邀请的嘉宾，专程从中国来出席了他的毕业典礼。”
　　 “你也是中国人是么？”贝思小姐见我半晌无声，就问我。
　　 我说，是的，我是强的好朋友，他曾说过，希望我能参加他的毕业典礼。
　　 “别难过，亲爱的姑娘”贝思小姐开始安慰我：“我们这个学校，今年毕业的国际学生不多，中国学生只有三个，强是唯一的男孩子，所以我是有印象的，他给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热情，好沟通。和他联系的时候，我还有些担心，因为他是个国际学生，而且论文交上来后，就回国去了，我还担心过沟通不畅的问题。可他很好，确定参加典礼、邀请人员名单、办理各种证件，他的邮件回复非常及时、细致。对我的工作帮助很大。你看，他这么优秀的人，没有顾及你的感受，忘记了邀请你来参加典礼，他一定是有原因的，如果你难过，他一定也会不开心的，你说对么？作为好朋友，我们希望在他人生的许多重要时刻，能和他在一起，可如果因为各种原因没能这样，我们也不该难过，好么？真正的好朋友是在心上的，我们和好朋友的心是最近的，是在一起的，这更重要，你说是么？”
　　 我点头说好，谢过了善良的贝思小姐，放下了电话。
　　 15
　　 那天晚上，我失眠，半夜又起来开电脑，妈妈在MSN上和我打招呼：“你那边儿应该已经很晚了吧？怎么还不睡啊？”
　　 我告诉妈妈，我要收拾东西，这几天一直是在为离开这里做准备。妈妈很快就回了一句：“是离开让你难过了么？孩子。”
　　 我一阵鼻子发酸，就问妈妈：“你说，人与人之间到底有没有相互了解的可能？”
　　 妈妈呼呼拉啦一下子发了一长串儿大笑脸的动漫传情。末了，她问我：“你是要怀疑我这个专业人士的职业意义么？如果人和人没有心灵相通，彼此都无法了解，那还要我们这些心理医生干什么？”
　　 “你是遇见了什么想不明白的事情么？”过了一会儿，妈妈又问。
　　 见我依然无言。妈妈开始了长篇大论。她说，我们每天在自己的日子里，总会接触到许多不同的人，分享到一些他们的故事，可大多时候，这只是一种张望。因为我们只是看到了对方人生里的一个侧面，或一个段落。这就好比我们去看戏，戏其实都是有全本儿的，可你只看了其中的一折，或者，就算是你有幸，看的是这戏的精华，是从其中浓缩、抽空出来的一出折子戏，满是华丽转身、此刻真情，但它们因为是不完整的，所以也不可能完全真实。而你自己却有可能越入戏就越纠缠，就越有更多的不解、怀疑、甚至心灰意冷。而我们从事心理医生这个职业，就是要尽可能地去找到每个人戏剧里的过场，去找他故事里的起承转合、因缘结果。
　　 “就算你们找到了这些，你们会发现什么？”
　　 “傻孩子，我们会发现，人和人之间，了解的可能，发现爱和宽容，发现不同的人和人之间有关幸福和痛苦的理解，其实并没有太大的不同。”
　　 我的泪水又下来了，那一刻，它不再是抱怨和委屈，那一刻，我是如此真实地感受到了心的温暖和安宁。我告诉妈妈说，我要去睡了，这几天我一直是在以各种方式和周围进行告别，明天还有最后一场，车票早已订好，明天以后，我就要离开。
　　 和这个城市的最后一场告别自然是在餐馆里。我一周前就已和方姐姐讲了要离开的事情。这次再去开工就有些不同。尤其是吃中午饭时，他们还特别加了菜，而且竟然有两道，是我平常最喜欢的。
　　 “小林，以后你就不能吃到我烧得菜了哦，不要想我们啊。”张师傅笑嘻嘻地开宗明义。
　　 “我走了，就你们三个人了么？会再有新人来吧？”我边吃边问。
　　 “不招了，不招了，这样子就蛮好。要是忙不过来，我可以晚一点回家么，反正，现在这儿的生意还不好。”徐太一迭声地说。方姐姐也点头。“是啊，暂时就我们三个在这里。等生意好一好再说。我呢就在这里，老林让他去那边儿店里，他说得对，那边比这边忙、也累，是该他大男人去做的。”
　　 “这便是他的自知之明啊。”徐太缩了脖子长叹道：“几时他正式去开工？”
　　 “下周就开始了，这段时间，他也没闲着，晶晶要上学了，他一直是在带她找学校，现在学校找好了，他就和我讲，要去打理那边儿的店。”方姐姐的语气没了以往的大将气度，回应得急促匆忙，似乎是在同徐太做辩解。
　　 徐太也立即扭头，小心翼翼地直视方姐姐，语气也随之急促起来，也似辩解一般：“我刚才说自知之明，不是别的的意思，是因为，我发现，论起做生意来，你小方才有能力打前锋，他家明出出苦力，守守成，就好了，你们两夫妻就是最好搭档。”
　　 方姐姐又咯咯咯，大嗓门地笑了。“徐太，你这就真是抬举我了。倒过去十年，谁会想到我还能开餐馆？一直以来，我都是对数字最不敏感的人。咳，想来，凡事无非都是一点点地逼迫出来，就是了。”
　　 收了工，我回家。正在公交车的站点等车，被人拍了下肩膀，“小林，我一直在等你。”
　　 我连忙转身。一个长发、长裙的女子，正在安静地注视看我，我有些发懵，仔细看去，才认出是陈娜，虽见过她两次，但都是盛装出场，这次却一脸的倦容、素面朝天，难怪我猛然间没认出来。
　　 “我请你去喝咖啡，好不好？”她还是如此，讲话总夹杂轻轻浅浅的气声，弱不禁风的样子。
　　 “太晚了，我要回家。有什么事儿，你说就好了。”我和她一起向后退，退离等车的人群。
　　 “我不是坏人，小林。”面对我，沉吟了一会儿，她才这样说。
　　 “当然了。陈娜姐姐。”我向她点点头，表示同意。是的，我想，我当然是没意见的。这世界上可能会有真正的坏人，但我还幸运，目前为止，没遇见过。好人倒的确不少，但也并不能排除，在有些时候，好人的心上，会生长出魔鬼来。这一点，或许我自己，也概莫能外。
　　 “你今年多大？小林。”沉默一会儿，她再次寻找话题。
　　 “十七。”我说。
　　 “哦，才十七，你多好啊。”她的表情轻松起来，看来年龄是个能让她有感而发的话题。“你多幸福，才十七，就能出国来上学，来见世面，让生活里有那么多的色彩。可我呢，我三十岁之前，都是在一个小镇上，你懂得小镇上的日子要怎么过么？就是你凡事都得按部就班，就是要你的一切都和别人一样，如果像我一样，略略有些不同，那你的麻烦可就大了……”
　　 “可是，色彩也不该建立在别人痛苦的基础上吧？”我没等她讲完，就打断了她，是因为我看到她的情绪，讲着讲着就有些失控。
　　 “你果然和她们一样，把我当坏人！”她的情绪更加失控了，简直就是歇斯底里，她气愤地瞪着我，眼里瞬间溢满泪水。“我告诉你，小林，我来找你，没别的，我只是想知道老林现在在哪里。我和老林之间，没你们这些人想得那么龌龊，我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是我自己不好，才把这事情搞得一团糟，老林夫妻两个都是好人，我只是想找个机会和他们道个歉，可他不接手机，人我又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