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情弱者的心理，当然不仅仅是那些志得意满的老总们才拥有。然而相比之下，对这种心理的表达方式却似乎单纯的多，无非就是流露情感，或尽可能地提供些实际行动就是了。授人玫瑰，手有余香。提供者无论是提供了情感还是物质，他们的心理都会是无比舒坦的，因为这行动本身就足以彰显示他们自身的强大、优越、慈悲和善良。
　　 那天，快11点了，老总们才意犹未尽地离开，到底是久经酒场，他们醉醺醺地结帐时，还能非常认真地按照帐单所显示的消费额度支付了百分之二十的小费。结帐时，老林在一旁一个劲儿地说：“不必，不必了，我们这里不收中国人的小费。”可他们还是众口一词地坚持：“应该的，应该的，入乡随俗嘛！”
　　 呼呼啦啦，老林夫妇送众老总到了餐馆门前，众老总纷纷情深意长地去和老林握手道别，有秩序地执手相望红脸。其中一位老大型的老总，用力握住老林的手不松，“林先生，再坚持坚持吧，困难总会过去的！咱们国家不是越来越强大了么，出国旅游的人不是越来越多，越有实力了么！我们这一趟在欧洲考察，只有最后，来在你这儿才真正让胃舒服了，心舒服了，找到家里人的感觉了。我也是小人物，没别的本事，但请你务必放心，今后，只要是我们公司带团儿来伦敦的游客，一定会让他们专程跑到你这儿来用餐。我们一定要看着你，慢慢地好起来的，好不好？有没有信心？”这个老总显然是经常这样情深意切地代表大大小小各级组织到处去给弱势群体献爱心、送温暖习惯了，措辞、表情都得心应手、通达顺畅，然而老林可是不大在状态，他局促地低着头，不停地点着、点着、嘴里含含糊糊地应着、应着、脸比明显喝高了的老总们还要红。方姐姐则一直站在老林身后，把双臂顺下来，交叉握在腰部，低头含笑奉陪，却并不多言。
　　 那天晚上我一结帐，哇塞！一晚上营业额竟达六百多磅。当然，功劳不仅仅出在老总们身上，老外也没少跟着凑热闹。不少老外都好奇地注视今晚本店特为老总们烹制的水晶肘子、红烧小排一类的菜品问东问西。我解释说，那才是地道的中餐，而你们熟悉的炒米、炒面、古老肉一类的中餐，充其量也就是中餐里的快餐，中国人对此的兴趣就类似于你们对麦当劳的兴趣。有一对儿来旅游的美国夫妇，兴致勃勃地让我上了盘肘子给他们，吃得赞不绝口，虽然油太大，没吃几口，却还是把剩下的宝贝似的打包拿走了。两个荷兰小伙子则对众老总喝的，老林现去唐人街中国超市买来的孔府家酒来了兴趣，听我解释说是中国白酒，是用粮食酿制的高度烈酒，就执意要点一瓶。结果抿一口就要朝我翻一次白眼儿，做个鬼脸。而无论肉还是酒，我们的菜单上其实根本就是没有的，结帐时，我去问方姐姐。她略一沉吟，就迅速默默把价目写给了我，当然都是天价。
　　 “小林，太晚了，你住哪儿啊？我们顺路送你回去吧！”方姐姐对我说。
　　 收拾完了，我和老林夫妇、张师傅一同出来，坐进了他们的宝马车。
　　 大家都累了，上了车，都瘫坐着，没人吭声。抱着早已睡熟孩子的方姐姐突然探头对老林说：“咱们近，先去咱们家吧，你和孩子先回去早点儿睡吧。我去送他们。明天上午，你这边儿估计也没什么事儿，你过那边店去帮我盯一盯，我要去一下移民局，去给那边儿的大厨办理劳工证明。”老林开着车，茫然地注视着远方，没说什么，只哼了一声。
　　 车到老林家门前停了下来，是座三层的白色小楼，门口花园里的草坪修建的整整齐齐，环绕房子是星星点点的白色球形灯，在夜色里静静闪着柔和温馨的光晕。这地段位于地铁的二区，虽是普通居民区，但价格估计应该是不菲的。
　　 然后去送张师傅，刚拐进他们家那条街，远远地，就看见一个个子高高的女人，操着手，走来走去，正向远方张望着。“你太太还没找到工作么？”方姐姐看着那身影问。张师傅连忙向前错了错身子，抻长脖子回话：“我们这种人，黑在这里，工作哪里敢大张旗鼓地去找啊。不过，您知道吧？我家阿平，人却是很好的，很勤快又能吃苦……”
　　 “老林和我讲过的，张师傅，我们现在是有难处，现在你们这边儿店里生意实在不好，等慢慢好一好，我当然是要请阿平来店里做的。”方姐姐说。
　　 她一定是很累了，而且也口干舌燥了。那晚，在车上，她讲的话都是有气无力的。等张师傅下了车，我们就一路无话。到了我租的房子门前，她强打精神对我笑笑：“小林，你行么？要不要我送你上去？”
　　 我谢过她的好意，推门下车走了。回到房间才看见，外边还有车灯在晃着，就推开窗子，发现她的车竟然还在，就探头朝她摆手致意，并默默地看着她闪了闪车灯，然后就发动起车子安心远去了。
　　 8
　　 “小林，你下周二晚上有时间么？来参加我们的聚会吧？”第二天晚上，我又开工，正在楼上干站着，老林上来了。照例又喝得面红耳赤。
　　 “下个周二？什么聚会啊？”
　　 “难道你的日历上没有中国的农历么？下周二就是农历的二月初二了啊。今年是我开餐馆的第七年，从第一年开始，我就每年都召集员工聚会一次。最开始时，就是在中国年当天。可你知道吧？中国年前后，中餐馆的生意都特别好，所以后来就不断改，改到初二、初五、元宵节，一直到了二月二啦。二月二其实也很好啊，尽管我国南方称它社日，北方称它是龙抬头节，各有不同习俗，但的确都算是重要的传统节日，而且这个节日是由上古时期人们对土地的崇拜而产生、发展来的，很适合我们这些背井离乡的人，聚在一起惺惺惜惺惺啊。”老林长长叹着气，表情却是豪情万丈、无限神往。
　　 “好啊！我周二下午有课，不过晚上没事儿，我下了课就直接来。”我的情绪也随之高涨。
　　 “我们的惯例是可以带家属哈。有家的带家人，没家的带朋友。”老林又缀了一句。
　　 这次，我却低了头，翘起脚尖儿，用鞋子轻轻踢着地板，什么也没说。
　　 是啊！志强算是我的什么人呢？那天下班，我回家，坐在夜班巴士上，望着窗外夜色阑珊，思潮翻涌。
　　 从小到大，在我的周围，没有人认为我是个脾气不好，或小肚鸡肠的人。可为什么我展现给志强的却是这副嘴脸？我总是越来越频繁地不停挑起事端，抱怨、争吵、然后在他的劝慰下再和好、再争吵……且不要说他的感受如何，就连我自己，都看轻自己、厌烦自己。他不好么？冷静想想，答案是否定的。我的心总是会在想起我们初相遇时变得无比脆弱和柔软。那也是早春时节，房东突然说要装修房子，另做它用，限我到期搬走。可直到到了期，我的下一个房子还是没租好。微雨的街头，我背了两个包，拖着大箱子，到处寻觅出租房屋的小告示。他背着双肩包从一个小巷里走出来，匆匆忙忙地已经走过去了，又站下来，回过头，等着我走过去。“你是中国人么？”他只低头用中文问了一声，我就哇地一声哭了。我说，我走不动了，我想要回家去……
　　 爱是什么？是两个不同生命间相互的取暖和照耀，是彼此观照、相携生长。这观点，我在和志强初相遇以及故事开始的时候渐渐感知到，并幸运地得以验证。然而仅仅经历了半年多时光的打磨，它就变得面目全非了。尤其是最近，我的预科生活就要结束了，不久我就要向大学发申请了，如果按照我最初来时的计划，我要去读的大学，在威尔士的首府卡迪夫。暑假结束后我就要去那儿么？那我和志强就要分手么？就是不分手，天各一方后，我们的故事会走向何方呢？
　　 车在穿行，我的头靠在冰冷的车窗上，看见窗外的风景一会儿迷离一会儿清晰，明亮的灯火时而如同璀璨刺眼的明珠，时而又遥远缥缈起来，盛开成层层叠叠朵朵朦胧的光晕，那是夜晚忧郁的眼睛在打量我么？它看见蜷缩在大巴士上正无声哭泣的小小的我了么？它看见我现在正努力学着像一个坚强的人那样，无法自制地让眼泪不断涌出来，然后又默默地，不断用手悄悄擦抹了么？
　　 回到家，志强还在抱着他的本本儿，做用功状。我尽量轻描淡写地把去老林餐馆聚会的事情说给他听。他沉默了一会儿，低着头，并不回头看我，闷闷地说“琳琳，要我怎么说，你才能明白呢？我是不能和你去的。就如同我一直也不带你去见我的朋友一样，我们的故事是不应该见人的，这样，对我和你都是有好处的。”
　　 我忙把脸扭过去，并紧走几步，出门奔卫生间去，那是因为我的眼泪一下子又汹涌起来了。
　　 锁上卫生间的门，我终于可以让自己稍微舒服一些，低低地哭出声儿来了。志强到底是年长的，他就是比我要明事理一些，他说得是对的，我们的故事的确是见不得人的。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我总是要抱怨、总是要吵架呢？其实，或许我们两个人都没什么不好，不好的是不该有这种见不得人的关系。是这尴尬的关系让我在成长岁月里逐渐建立起来的道理，都不再能成其为道理，让是非好坏都没了标准，变得暧昧模糊，让幸福的感觉始终伴生着自责、犹豫、而五味杂陈。
　　 不错，在这里，我的周围，这样的故事的确并不新鲜。可这种故事，几乎没有什么好结果。当然，即便都明白这结果，一定也会有人能安享这种故事的幸福的，那应该是因为，他们比我聪明、比我潇洒，然而我，却是不行的，我没这个能力。
　　 洗漱完毕回了房间，我也没和志强吵，我觉得自己虚弱的就如同一个在风里翻飞的小纸片儿，连发出声音的力气都没了，我默默上床去睡，去面对自己的漫漫长夜。
　　 是的，那天晚上，经历了一次又一次泪水的冲刷、淘洗，我终于能明白并接受这个事实：我和志强注定是要分开的。早早晚晚。
　　 9
　　 人世间的折磨，莫过于“易舍处舍，难舍处，亦得舍”。爱人、亲朋、乡土、故园、以及那曾经的、终于懂得去珍惜的稀疏平常……从小到大，这一路走来，一个人到底会和多少美好的人和事失之交臂？而失之交臂后的我们又走向了何方？一如既往到底是不是我们前行的方向？
　　 那晚，在老林家二月二的聚会上，我就看见了这样一群让自己的生活突然转弯儿的人。差不多有三、四十人，他们分别是老林的同学、朋友、雇工，以及同学的同学、朋友的朋友等等。他们齐聚一堂，在老林家的餐馆里。楼上的餐馆和楼下的曾用做酒吧的房间，都拼起了长长两条大桌子，摆满食物和餐盘、酒水。大家各取所需、各找去处。
　　 酒精对有些人是催泪弹，而对有些人，则如同点了他们的笑腰穴。那天晚上的惺惺相惜很是生动。虽然嘉宾们年纪最长的有六、七十岁的样子，年轻的则是如我一样的八零后。但清一色全是素有安土重迁传统的中国人。在不同的年代，他们以各自不同的动因，背井离乡，抛下了不仅仅是故土和旧人，有的还有妻儿老小或男女朋友仍在国内留守。他们正分别处于千里相思或相忘江湖的阶段。故事真伪各异，心情版本不同。但在这个聚会上，他们都各得其所：有的在滔滔不绝地抨击时政、愤世嫉俗、有的在表情生动地向新相识演绎自己的传奇，引得阵阵唏嘘或嬉笑不断、有的则三五成群、勾肩搭背地凑帮儿喝闷酒。当然也有如我一样，东张西望、到处乱窜，偶尔也心不在焉或感同身受地随声附和上几句。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去晚了的我，在人群里窜来窜去，不一会儿就觉出端倪，原来这楼上正渐渐变成八零后的笑闹场，而楼下则已成为年长者的小据点，我到底还是拖了把椅子在楼下坐了下来，是想要分享分享这些沧桑长者的故事和观点。
　　 “有许多植物的名字就非常有意趣儿啊，你细想想浮萍、思乡草，还有更绝的，我迷恋这个名字：落地生根……”
　　 这当然是老林，原来他的惺惺相惜里还要包括对知识储备的探讨。他含着笑，却是皱着眉，头和高举、微弯的手一起，缓缓地一荡又一荡……在他的身后，依然是山水古画，黑山、白水、飞瀑、凝泉，这会儿都被那些为聚会而特别多加的明晃晃的节能灯映照的褪去了平日的昏黄转而变得鲜活、生动，越发映衬出再次穿起宽袍大袖马褂儿的老林，气定神闲、古风悠悠。
　　 “过日子就是这样的啊，哪能全遂人意呢？家明刚来的时候，不是我不帮他，我也有我的难处啊，你知道我当年嫁给徐先生，先是委委屈屈地做小的。我那时候年轻气胜，家明虽是来投奔的外甥，这种事情如何能对他直讲啊？他那时吃的苦头太多，我知道，他现在在心里也还是怨我的。好在他成了家后，慢慢变得好多了，小方这个人还是蛮好的。明事理，识大体。要不是因为小方，我不可能当家明新开了这个餐馆，就巴巴地跑来，无偿帮他渡难关。”
　　 “咳，静姝啊，你还是老脾气啊！其实，你当年书读得也好好的，突然一下子，就退了学，接着又嫁了人，我们这些作同学的，一直都很替你可惜，都真的很不理解啊。”
　　 静姝？我偏过脸去，看见徐太正和一个盛装的老太太头碰头凑在一起。老太太的烈焰红唇此刻已惋惜成扁扁长长的一条横线，紧紧抿在她松弛干瘪的尖下巴上。
　　 “我这些年，尤其是徐先生去世以后，可能是年纪大了，总喜欢琢磨自己从前的事。咳！我这个人，从小家里就穷，当年千辛万苦到伦敦来，原是一心要好好读书的，怎么突然就嫁了人，把从前的心思全断了呢？我现在才算终于晓得了，我就是穷怕了啊，贪恋那点儿小钱儿，本来不过想打打工，多些生活费就好了，可这里的钱总是好赚些，我又不惜力气，总是不满足，心就从读书的事情上跑开了，渐渐地接触的环境和人都变了，自己也就变了啊。我现在老了，也不怕丢面子，这是实话，你不要笑我才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