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浅再遇见垣慕的时候，是秋天，褐色的叶子已经开始七零八落地往下掉，天蓝得可以照见任何一张无辜的脸。春浅开着车从一条不熟悉的小路上拐出来，想都没想就朝前面直奔而来的一辆黑色轿车开上去了。按说，这样的事故不该发生在做事谨慎的春浅身上，但意外之所以叫意外，就是意料之外的事情，所以，这事也发生的恰到好处，情理可容。
　　 事实上，春浅曾无数次幻想与垣慕相遇的情形：或许香榭里榭大街上的邂逅，异国的浪漫将两个人再次结缘。或许西藏天高地远的寺庙里，不约而同地屈膝，却原来为着同种心思。或许江南古色古韵的小镇，流水蜿蜒，若蜿蜒的心事，这头那头向着一起走，走着便是一处重逢的惊喜。
　　 可是，当春浅一个人在这些渴望遇见垣慕的途中奔走的时候，会有强烈的希望之后带给她巨大的失落感，这失落就像一颗燃尽的香烟，眼见得火光渐暗，灰烬丛生，心灰意冷。许多时候，春浅会在这些地方遇见一些旁的事物和人，但这些事物和人与她的缘分，因为垣慕的一直存在而浅显薄弱，她轻易就会将他们排除出局，直到，走成孤单一个人。
　　 飞机降落的时候，她的胃很难受，但她希望身体的难受可以驱散内心里的巨大空无，她有点惧怕热闹的接机团，那些人，都热热闹闹地从她身边跑来跑去，总有一个人，是他们所等待的，并生出冲动之举，来表达自己激迫的心情。明明等待已久，出现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但他们依旧乐此不疲地用一些夸张的表情和姿态，来给这次相遇做一个圆满的注脚。但春浅的飞机场，是一个人的飞机场，一直以来，就是她一个人，从那个一尘不染的明亮的候机厅的大门进去，再从一模一样的大门里走出去，走进风里，走进雨里，走进黑夜里。
　　 所以她特别特别地想念垣慕。她希望在她颠簸的路途的尽头，垣慕站在那里，微笑地看着她，然后，伸出手臂，将她一生的沧桑拥抱。她买了许多ＣＤ，那些ＣＤ一直陪伴着她寂寞的行程，她虔诚而充满希冀地一遍一遍地聆听曲子里的欢喜悲忧，经历着一次次砰然心动的分离和相遇。可是，没有一次相遇，成为现实中可惊喜和安慰的事，它们都好好地呆在那些优美的曲调里，藏在那些大提琴和二胡的低沉缓慢或细腻忧郁的音弦中，她有时候，恨不能变做一跟细细的弦，被时光的弓用力地拉，拉过来拉过去，将心事拉成窄窄的一条缝，直到筋疲力尽。
　　 事实上，这不过想象跟向往，跟现实南辕北辙。
　　 春浅喝咖啡的时候，连一粒糖都舍不得放，倒不是节约或者不怕苦，她实在是喜欢那样回味无穷的辛苦，她觉得她的人生，所有的味道都藏在这一杯浅浅的咖啡杯里了，颜色深重，味道苦涩。但她同样非常喜欢甜的食物，比如巧可力，或者棒棒糖。过了三十的春浅，常常买一大包棒棒糖，坐在大沙发里，慢慢地享受那些甜味，她想象这些糖是她的快乐，回忆里的快乐，慢慢地让感受到岁月留下来的一些温暖。但棒棒糖，也只能是一个人的秘密。三十岁的女子跟棒棒糖，多少有些不协调。况且她又是在外面做事的人，一言一行都不可松懈。
　　 有时候，她会想象渐渐变老的垣慕，此刻，在干什么？是在抽着一颗烟，隔着细密的百页窗向外观望？还是捧着一本书在床上神思？或许他依旧老模样在夜里东奔西走地寻找他自己渴望拥有的东西，他身边的女子，是怎样一个女子呢？他膝下，是否儿女承欢？
　　 春浅所有的疑问都留给了垣慕，给了因为遥远的时间带给来的距离之中，给了所有的假象。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对垣慕的想念越来越繁复，越来越强烈，她甚至产生了一种幻觉，垣慕不过刚刚出门，他去街角买烟去了，或者是给她找一些资料，她安静地等待着，等待她的垣慕开门的瞬间。但这样的瞬间，她永远也没等来，她等到的，是她逐渐苍老的身体和不再敏感的心，还有她眼角不甚明显的皱纹。她恨着自己的不够勇敢，在年轻的岁月里，轻易地放走了一匹小兽，同时放走的，还有永不再来的青春已及初次爱恋的心情。
　　 当然，像春浅这样安静而优雅的女子，是不乏被人注意的，但她的矜持和持重同时又吓跑了许多爱慕者。春浅安静地呆在下午的阳光里，轻浅地笑着，房间里是一段特别优美的大提琴曲，她穿棉布的衣服，赤着脚，盘腿坐在沙发里喝着第一杯微苦的咖啡。
　　 那时，垣慕已经离开她很久了，半年，或者一年，或许更长的时间。
　　 垣慕是她初次爱慕的人，她喜欢他的名字，喜欢他看她时候的眼神，带了些欣赏还有关切的表情，她也喜欢他清爽的面孔，喜欢他抽烟的姿势，喜欢他的声音，还有他的背影，但那样的爱，因为是初次，便有些难言，大家聚在一起，说东道西，说长道短，往往绕来绕去，明枪暗箭，却都跟爱情无关。
　　 年轻时的春浅，是一个平凡的女子，不漂亮也不难看，不多说话，除了微笑，好象她就是一缕气体，稍不留神就消失不见了。春浅一直觉得垣慕是不知道她爱着他的，因为那时，他已经有了个很不错的女朋友，他们经常相跟着一起来，那女子的漂亮和气质，令春浅生出很深的自卑。便把这爱，深藏起来。在暗夜的星空下，春浅曾经悄悄地哭过，秋虫低吟，秋风舞动，年轻的短发春浅，在秋天里满含悲伤。
　　 春浅是个年纪越大越有味道的女子，她端庄的面孔，优雅的举止，还有爽快的性格，让许多人更容易接近并喜欢上她，但她的不入世又让许多人知难而退，大家都觉得，春浅是一个很自立而且很有主见的人，而且一般情况下，她并不会感觉累或者需要被关怀。这样的女子，通常是不需要男人和家庭的，他们欣赏着她并一起后退成她坚实的支持者，他们无法走进春浅的内心深处，跟她坐下来，稳妥地说说话。他们也不知道，春浅的结，打在了哪个年月的哪个瞬间。事实上，春浅是努力的，有时甚至产生要主动出击的冲动，但当她看到他们平淡的面容，疲乏的眼神的时候，觉得，他们跟垣慕相比，差的太远，太多，他们，只能是他们，永远也成不了垣慕，她可爱的人。
　　 她跟他们喝酒，或者吃饭，他们身边渐渐多了一些人，妻或子，总之这个队伍愈来愈庞大，而他们的妻，通常是热心而不明事理的，她们给她张罗着让她认识其他一些可成就姻缘的男子，让她渐渐疲惫而反感。
　　 春浅一直呆在车里，她把头放在方向盘上，努力使自己清醒一些，刚才是喝酒了，而且是一通豪饮，让她的脑袋里乱哄哄的，像有无数苍蝇舞动，驱不散赶不走。所以她的车子，会毫不迟疑地去亲吻另外一辆车，那管此后的惊涛骇浪，灰飞烟灭。她抬头的时候，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从阳光里走过来，秋天桔色光线，打在那个人的身上，让春浅看不清他的脸，她的心无端地跳起来。
　　 这是春浅隔了十多年的时光看到的垣慕。一个穿了灰蓝的衬衫，白色裤子的男子，那衣服的质地绝对是上乘的，但式样却是最普通的，这样的衣服，穿在垣慕身上，说不出的倜倘风流，恰巧那天春浅也穿了浅蓝的花衫子，白亚麻阔脚裤，两个人在秋风里站着，面对着面，裤角都在拍打着腿，好似两个人都在颤抖似得，微笑却一点一点无比默契地从两个人的唇角开始荡漾，一直荡到眼角的万种风情里。
　　 彼此都认出了对方，春浅的欣喜更甚些，她忍不住地笑了，驼颜秀目，风情依依，教陪衬的垣慕愈发的苍凉了。她身上散发出来浓郁的酒香，让他很轻易找到了借口把她请到了他的车里。
　　 是一间古气的茶馆，红木的桌子上，都是一圈一圈的纹路，木质的小茶盅里，是浅浅的散着芳香的碧螺春，垣慕坐在对面，微笑着说，这茶，跟你那么的像。
　　 春浅的心，猛地抖了一抖。他们年轻时，也没多交谈过，不过都是随着大家的主题，随便地答茬。春浅甚至非常确定，自己的那份感情，纯粹是自作多情的单相思，在垣慕眼里，淡的跟风似的春浅，什么都不可能是。若非要牵强地留下痕迹，可能也是一个模糊的笑容罢了。
　　 春浅沉默着，轻轻地啐着碧螺春的清香，眼底却渐渐地现出极深的醉意。这场茶，喝至夜尽，无数的霓虹灯把城市的夜晚装点出温暖而暧昧的味道来，好象城市的夜晚，就是一场迷醉，生死无关，只一味地沉溺。
　　 这一路，两个人依旧淡淡地交谈，在春浅，这样的淡可以让她冷静地面对让她心速加快的垣慕，不至于大意失了分寸，好在垣慕也是淡淡的应对，一问一答中，把自己的近况说了七八分。春浅连礼貌的邀请垣慕到自己家里小坐的话都没能够说出来，他绅士地拉开车门，用手习惯地挡了一下，好似把春浅圈在了他的胸膛一般。
　　 春浅打开音乐，一杯咖啡，一颗泡泡糖，陷在沙发里，独自品味着偶然的重逢。她以为，垣慕早已离开了这个城市，她的想念不过是虚幻中的一场宿醉而已，可是，上天总是怜惜那些心存良善的人的，它把垣慕就这样不声不响地推给了一直深陷在想念中的春浅面前，让她的生活，从此展开一片新鲜的天地。
　　 垣慕发短信给她，貌似一首诗：
　　 你是我满身清霜
　　 一杯寂寞
　　 春浅看着喝了一半的黑咖啡，泪，无声地落下来，那些重逢的喜悦，化着许多的委屈涌上心头，她觉得她陷入困境已经很久了，这短信，是唯一的稻草，让她绝处逢生。
　　 改日，又见。春浅依旧是淡淡的行色。许多时候，人就是这样，其实心里已狂颠，面上却要装出矜持来。两个人谈起以前那些时光，垣慕说，那时你就是一枝梨花，雪白而洁净，淡雅纷繁。
　　 春浅笑道：那时不过一只丑小丫罢了。
　　 你不懂得自己的美在那里，你的美是一种淡雅而恒久的美，是那种年纪越大味道越醇的美。
　　 春浅复又沉默。这样的话，旁人倒不曾说过。若说过，她也不动心。她太懂得自己了，她觉得自己是平凡的，跟所有的尘埃都相似。要说美丽，她唯一可取的怕只有一颗善感的心了。垣慕的话，让她又生出一些怀疑，她抬眼看着垣慕，看他含笑的眼光，干净的面孔，坦诚而自如，她便暂且信了他的话。
　　 他说，时光若流水，流着流着，自是柳暗花明，该遇的人总是会遇见的。
　　 她没问，他是否跟她一样强烈地渴望有一次重逢，哪怕是短短的几秒种，只要再相见，所有的苦和相思将烟消云散。自此的人生，即便风起云涌，都是可意地随心，随了心，一切苦痛都可承受，甚至死亡都不惧了。
　　 垣慕开了一家贸易公司，也是大老板了，日程安排稠密，常用一条短信了问候春浅，两个人，到不常见面了，却又着很深厚的默契，总是想着对方的时候，短信或电话适时地进来。都欢喜地笑起来，是那种深奥的笑，令旁人不解的秘密。
　　 春浅依旧每天编一些故事给杂志，只是，自遇见垣慕以后，不再满世界地飞奔，她觉得她的脚步，就该是这样，随了垣慕，他在的地方，就是她的，所以她不想再出去，去那些可渴望的地方，圆一场臆想中的美梦。倒是垣慕在不日后去了新加坡，电话只有一个，不过安抚她要吃好休息好，也不曾说什么时候回来。
　　 春浅一个人去了他们相遇的地方，再慢慢地走着到了那家茶馆，她希望在她还可以记得的时候，能够把所有跟垣慕有关的过去和如今牢牢地印在脑子里。这一次失而复得，令她一直很恍惚，某些时候，她甚至觉得不过一场梦而已，是她这么多年来一直臆想的结果。可是，当她听到垣慕的声音，看着他坐在她对面，她知道，这不是梦，是自己一直以来的渴望，是上天的怜惜，是自己的修为。
　　 上了山，山里有个寺庙，和尚们敲了木鱼在颂经，春浅选了个角落，坐下来，有些暗淡的大厅里，和尚们的头亮着一种神圣而明亮的光芒，一时间，尘嚣、风暴、俗务、情牵，都缓慢地离开肉身，在这样长久的不停歇的绵延之声中，她渐渐感觉安静而清凉，那些听不懂的语言在她来说，都是禅机，她也用不着去参悟，只要聆听它们，自是清明而透彻的获得。她的相机里装满山上红透了的叶子，白云，蓝天，红叶，天地在说着一些永恒的宁静之美，她的欣喜，是这些永存中的一小撮火焰，微微的光亮，温暖而熨贴，若，一截渴望中的目光。
　　 回来以后，她把从山上采了的红叶都贴在了大玻璃上，秋色在明亮的灯光下渐渐绚烂起来，她看着它们美妙的红色，想到秋天以后，所有季节里的雨和风，以及心事。
　　 垣慕是第一次进她的门。他细细地观测着春浅漫不经心的摆设，可爱的布熊。零乱的光盘。电脑前吃剩的半拉苹果，上面还残留着春浅浅浅的齿痕。几盆花草。几尾金鱼。但他，依旧被满窗的红叶震撼了。当生命被如此裸露地展现出来，就该被欣赏，被应和，被爱护。春浅的心事，他何尝不会懂得。他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春浅的泪，刷地落了下来。
　　 怀抱的温暖，是她一直的幻想，可是，当她真正落在他的怀抱中，她觉得她一生的等候就是这紧紧的一握。他轻轻地吻她，吻她的耳垂，她的额，她的鼻管，到她微启的唇间。
　　 春浅从不曾问起过垣慕的家，他不说，她就不问。她不问，是怕，他不说，是她不问。于是两个人，都好脾气地过活。每个星期，垣慕都会抽出一天时间陪她，多半他们只呆在家里。春浅烧菜给他吃，也煮上好的咖啡给他喝，给他削苹果，剥桔子。如水般的音乐会无比忠诚地将他们送进梦里。遇见垣慕以后，春浅倒开始失眠了，之前虽然她的生活不规律，但睡眠一直还是不错的，那些朋友们，常为着一夜一夜的凄惶而愁眉不展，这让春浅曾暗自庆幸过。即便想念的夜里，多半想着想着，流着泪，就入了梦去。梦是繁多而嘈杂的，令春浅疲惫而劳累，可是，有梦总归是好的，梦里，她可以去见自己想念的人，与他共度一段美好的时光。如今真可以共度了，她却失眠。她知道自己之所以失眠，不过为着身边这个人给她的遗憾。垣慕不见得不爱她，但这爱中，多少掺了一些其他东西。垣慕不见得不负责任，但于她的，不过微小的一部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