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咬着嘴唇，没有一丝的脸红羞愧，我只在心里想：
　　 “下次该砸他家玻璃了。”
　　 随后想，他家的地形是怎样的，我该怎样下手，才能不被发现。
　　
　　
　　 （六）
　　
　　 暑假刚过，大山叔就搬到我家，和母亲，和我，生活在一起了。
　　 我被母亲从她睡觉的地方赶到了小屋里，小屋很小，是平时装杂物的。最初的几天，母亲忙碌着都没有时间帮我把杂物搬走，所以，我夜晚挤在箱子袋子的空隙里，看着它们黑乎乎的巨大的影子，怎么也睡不着，我侧着耳朵听母亲和大山叔在隔着一层墙的那个屋子里低声说话，有时能听到他们翻身的声音，甚至能听到粗重的呼吸声和母亲压抑的呻吟声。
　　 这夜变得不再安静。
　　 对于大山叔要搬过来的事，是母亲告诉我的。也就是我被校长说没有什么词语形容我的那天晚上，我和母亲吃完饭，我忽然感觉我是那么对不起她，她一定已经去赔过玻璃了，一定被那个老柳头迎头抢白一顿，她一定脸红到脖子，甚至惭愧得不知如何是好，唯唯喏喏地赔不是。我忽然想叫她一声“妈”，而不是再用“你”来呼唤她。
　　 我试着张口，我知道那个声音已穿越我身体层层的阻碍，是林沐老师在前面召唤着，让我感觉心跳加速，热血沸腾一样，很激动，在那股气流冲出我的喉咙，在嘴里形成了一团气，只要张开嘴唇就能发出来的时候。母亲低着头说话了。
　　 “大海，妈和你说件事。”
　　 我硬生生地把这团气咽了下去，张开嘴，大口地喘了一口气，随即打了一个响亮的嗝，使母亲诧异地抬起头看我。
　　 “啥事，你说吧。”我咽了口唾沫，打嗝后的阻塞感还在。
　　 “你知道，妈是一个人，大山叔也是一个人，大山叔搬来和我们一起住，好不好？”
　　 母亲说大山叔是一个人没什么错误，大山叔的确是一个人，可是母亲不是一个人啊，母亲不是还有我吗？我想问，为什么母亲要说她是一个呢？却没说出口，我不愿意把自己摆出来，那是软弱的表现。
　　 “大海，你说好不好？”母亲看我不说话，又紧跟着问。
　　 “你说咋办就咋办吧，问我干啥？”我低头扒了一口饭，很多米粒被我塞进嘴里，我鼓着两侧的腮帮子，含糊而气恼地说。
　　 母亲的语气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她说：“你知道吗？大山叔答应帮咱家还了老郭家的钱。”
　　 “那电视机还能搬回来吗？”母亲话话音未落，我就紧接着问。
　　 “能”母亲肯定地说。
　　 最终电视机也没有搬回来，因为他们买了新电视机，在他们的屋子里，我很少去，除了吃饭与他们在一起，我不是在学校就是在我的小屋里。
　　 我已经习惯了与箱子袋子共处的日子，母亲却将他们搬走了，使我又习惯了很久没有这些箱子袋子的日子，才能在深夜里不知什么时候，睡过去。梦里，有时我在黑暗的地方罚站，有不同的人，在我身边飞舞，第一个出现的总是三角眼睛的郭一明的爸爸，还有他留在我脚前的那道弯弯曲曲的尿液形成的印迹，或者忽然间变得多起来，那黄黄的液体泛着白色的泡沫长高，不断长高，直到把我淹没，我就在这汪洋里窒息地无力的挣扎，无声地呼喊；然后就是校长带着轻蔑的笑说“没有词形容你，没有！！！”这个“没有”像在空谷中撞击着，层层叠叠，来回重复着，越来声音越高……
　　 有时，我会梦到林沐老师，这个时候，总是阳光白白亮亮的，他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追，笑声传了很远很远，然后，就有他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大海，你要像大海一样，容纳百川。”
　　 日子在一天天地过去，平淡而漫长。
　　 天气一点点地转冷，比较起来，有了大山叔的家里，多了人气，母亲笑容也多了起来，但是我还是感觉我和大山叔的距离，这个距离不只来自我，也来自大山叔。因为当谈到我的时候，大山叔说，他看到我，就感到心里堵得慌。这话是当着我的面说的，母亲沉默着不出声，我没在乎大山叔的说话，我在乎母亲的沉默，那个看我挨打，去人家门口像泼妇一样叫骂的母亲哪去了啊？
　　 母亲的肚子在第二年的春天大了起来，我快十岁了，我知道那肚子里是什么，也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很少闯祸了，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我知道，母亲对我的迁就和宠惯，以及我对母亲无所顾及的冷漠，都将被消减，到底消减到什么程度，不得而知。
　　 大山叔整日喜形于色，小心地护着母亲，母亲甜蜜地笑着，让我心生妒嫉。母亲对我的忽略，大山叔对我皱紧的眉头，使我不得不想，我已是个多余的人，我有时心里会冒出来报复的想法，但是只要一想这些，林沐老师的影子就会出现，他好像是我心底阴暗的孪生，只是这对孪生，只是同时出现，思想却相背离。
　　 我自从记事起，还从未离开过村子去外面走走看看，有一天，大山叔说要出去办点事，正好带着我让我坐一坐火车，我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母亲也很高兴，给我们带了好多吃的，嘱咐我们早去早回。
　　 离开熟悉的房子和道路，我开始的兴奋感觉没有了，我感到害怕，感觉自己像个小蚂蚁一样小得可怜，周围都是那么的陌生。我紧紧地跟在大山叔的身后，扯着他的衣服。一拐一拐地走，他走得很快，我只能颠着脚跑着跟上他，我倔强的性格使我感到很羞辱，我想松开扯着他的手，可是我不敢，怕一松手，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在火车上，看窗外一排排向后倒去的树木，邻座的小孩子兴奋得大叫，我的心提在嗓子眼里，我没有心思看风景，我紧张地看着四周，周围虽然全是人，我却感到无边的恐惧压迫着我，像有千万条蛇缠绕着我，使我呼吸不畅。
　　 “大海，你等我一下，我去厕所。”大山叔推了我一把，边说边离开了座位。我马上起身，跟上他，我说，我也去。
　　 在一个人很多的车站下了车，大山叔让我坐在候车室的椅子上，他说去买点吃的，然后去办事，让我在这里等，我说，我跟着你去。
　　 办完事后，我由于走得快，脚已经起了血泡，回到车站的时候，在售票厅里买了票，离上车还有一个多小时，那时天已经黑了，我累得想闭眼睡会，可是我不敢，我怕我一睁开眼，大山叔就不见了。我当时就觉得大山叔要把我扔掉。
　　 其实，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大山叔是否是真的要把我扔掉，或许是我不愿意去承认这个事实。但在当时，我随着他深夜回到家的时候，我看出了他的沮丧，母亲说：“大山你累了吧，我烧点水，你烫烫脚。”我回到小屋里，我抱着满是血泡的脚，我用一根针，一下一下地扎那些泡，扎一个，使劲地挤里面的血水，我感觉不到疼，但是有泪水不时地从我脸上滴落到脚上，和着血水，把整只脚弄得湿漉漉的。
　　 第二天，母亲看我的时候，问我：“大海，昨天坐火车高兴不？”
　　 “高兴！”我故意大声地说，鼻子却酸酸的，鼻腔里积满了水，就要流出来了，我仰着头，声音已经变了，“我真高兴，特别高兴！”我看见大山叔抬头看我，等我看他的时候，他把头转向了别处。
　　 这更使我确信，大山叔是要扔掉我。
　　 我又产生了报复的心理，我注意到柜子底下有几袋白色的粉末，我记得是去年夏天的时候母亲买来对付苍蝇的，这种药溶化在水里，没有一点颜色和味道，苍蝇只要沾上，就立刻死去了。
　　 我把这个药揣在衣服口袋里，有一天，我把它倒在了大山叔喝水的杯子里，倒的时候，我手哆嗦得厉害，有一些白色的粉末洒在桌子上，我急忙用衣服袖子擦去了。
　　 当我看到大山叔端起杯子时候，林沐老师清如水的眼睛一下子出现在我脑海中，我不能再看到林沐老师的时候，在他的眼睛里照出我异样罪恶的神情。
　　 我冲过去，打掉了大山叔已凑到嘴边的杯子，大山叔冷不防，吃了一惊，随手一巴掌打在我的脸上，打得我倒在地上，火辣辣的疼痛让我清醒地意识到，心里的重重的石头被我搬开了。
　　 我看到金光闪闪中，林沐老师微笑的脸。
　　
　　
　　 （七）
　　
　　 柳叶姐要结婚了，新郎却不是林沐老师。
　　 柳叶姐结婚的日子是在母亲和大山叔的女儿出世百天的时候。
　　 家里热热闹闹地办着百天酒，我看着那么美好的一个小婴儿，我感觉心里软软的，她的眼睛比林沐老师的眼睛还要清，是那种透底的清。我照在她眼睛里面的影子，已经长高了。已经十一岁的我，不再闯祸了。轻轻地捏一捏小婴儿柔弱无骨的小手，我忽然产生了一种男子汉的责任感，我以后一定会好好保护她。
　　 柳叶姐结婚前一天，来我家里坐了坐，和母亲说起，这门婚事是她父亲定下的，对方给了五万元钱。
　　 母亲忧心忡忡地问：“林沐一直没有消息吗？”
　　 柳叶姐的眼圈红了，摇了摇头。
　　 “那以后他要是回来找不到你怎么办？”母亲扶着柳叶姐的肩膀，盯着她的眼睛问。
　　 “不会，他不会来找我了，即使来，我也要让他忘了我。”
　　 她忽然抬起头，对母亲说：“婶，我想喝点水，你去给我倒点水。”
　　 母亲出去倒水，柳叶姐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塞到我怀里，眼泪扑溯溯地掉下来，“别忘了，给林老师。”然后她就转身跑了，母亲端着水，愣愣地站在门口。
　　 我也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该怎么办？呆愣了一会，我忽然向门外跑去，母亲一把拉住我，问：“你干什么去呀？”
　　 我涨红着脸，挣扎着母亲的束缚，我大声喊：“这是背叛，这是背叛。”
　　 我的喊声惊醒了小妹妹，她哇哇地大哭起来，母亲松开我，抱起她轻声哄着，我感觉我的双腿一阵发软，软到我只能坐在地上。
　　 小妹妹的百天酒席上，我偷偷地喝了一点酒，酒很辣，辣得我胸口火烧似的难受，眼泪和鼻涕随着剧烈的咳嗽一起流下来。昨天柳叶姐走后，我还想着去砸柳叶姐家的玻璃，或者去做点什么让他们家感觉混乱堵心的事。今天看着那个小婴儿，听着从柳叶姐家传出来的喜庆的音乐声、鞭炮声，想着林沐老师如果在场，他会像大海一样，容纳百川。
　　 在柳叶姐的喜车上路的时候，林沐老师坐的出租车在村子口与这一队喜车擦肩而过。
　　 每每想到这些，我都会像看着电影镜头一样，一遍遍地将他们放慢，回想，回想再放慢，在我想像的镜头里，林沐老师的目光一直随着车队走远，而柳叶姐也会缓慢地回头，直到看不见林沐老师为止。可事实上并不是这样，事实上，林沐老师根本不知道这是柳叶姐的结婚车队，柳叶姐也一样，她刚刚被簇拥进车内，还未缓过神来，车子就开起来了，她还在想着刚才发生的事。
　　 林沐老师直接把出租车停在了柳叶姐的家门口，随着距离的逐渐拉近，眼前显示出来的情景，让林沐老师似乎明白发生了什么。当他走下出租车，背着包径自走进屋子，寻找到柳叶姐的父亲，打开包，把五捆钱推到他的面前，一句话也没有说。
　　 柳叶姐的父亲，涨红了脸，强辞夺理地说：“只有这五万元钱，也不能娶走柳叶，住哪？有新房子吗？还有多少钱过日子，我不能让我姑娘跟着你受苦。”
　　 林沐老师装回钱，转身走出去。
　　 我是后来听林沐老师说的，他来到我家里，小妹妹的百天酒席还未散去，大山叔和母亲小心地陪着他，我倒没看出来他有多悲伤，我想，这世上就没有林沐老师不能承受的事。
　　 的确，林沐老师喝了一杯酒，就和我海天海地地聊起了外边的世界。
　　 听说林沐老师回来了，刘强和郭一明他们都来看老师，郭一明的确是个可怜的孩子，他已经有几年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了，父亲也很少回来，不但不回来，也没有钱送回来，这就使他和奶奶的生活更加艰难起来。林沐老师对郭一明说：“奶奶这么辛苦养大你，将来你要对奶奶好。”郭一明流下泪来，我看着心里酸酸的，眼睛也开始潮湿起来。林沐老师又对我说：“大海，还记得我说，男人要活得像大海一样，你，郭一明，不管以前经历过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的心要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该怎样做才觉得内心无愧啊。”
　　 我和郭一明都挺直了腰，静静地看着林沐老师，他的眼睛还是那么好看，只是被一层雾气笼罩着，照出来的影子朦朦胧胧。我瞬间觉得自己长高了许多，挺起的胸膛里，心脏跳动着，发出“咚咚”的声音，这种声音撞击着我的身体，撞遍我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
　　 林沐老师离开的时候，我才想起柳叶姐交给我的信，我冲着林老师的背影喊：“林沐老师，柳叶姐给你的信。”我看见他停下，回过身，制止了我跑上去的脚步。
　　 “麻烦你帮我撕了它吧。”林沐老师对我喊。然后转身大步走了。
　　 在林沐老师渐行渐远的身影中，我撕了柳叶姐的信，当那些碎片在我眼前飞舞着的时候，我感觉嗓子眼里有盐盐的感觉，哽咽着，说不出话。我的眼前，诗意地幻化出好多花瓣，在花瓣飘飘洒洒中，有林沐老师和柳叶姐美丽安静的拥抱……
　　 小妹妹的到来，母亲不自主地把从前对我的全部宠惯转移掉了，大山叔依旧不冷不热的，我想，他看见我的时候，也许感觉不那么堵心了吧，因为我长大了，像砸人家玻璃的事，已好久不做了。只是我很少叫他，也很少和他说话。我觉得我和大山叔的距离，就像我的双腿之间的差距，最初有的距离，到最后也无法改变，但是，保持这样的距离，是我和大山叔之间心照不宣的事。他无法喜欢我，而我也做不到和他亲密无间。虽然母亲对我不再和从前一样，但是我却没有什么不快的感觉。我觉得应该是这样，因为我长大了。
　　 虽然这样说，心里还是对大山叔心存芥蒂。在我很少去闯祸的开始，我看见过他用不安的眼神打量着我，我想，是不是以为我安静了，心里是在盘算着什么呢？是不知道下一个时间段里，我会做出什么来。夜晚，我也经常听到他和母亲谈起我，说我很固执，对他太冷淡了。母亲附和着说，这孩子太犟，你别和他计较。大山叔就拖着长长的音说，我怎么会和小孩子计较呢，将来的日子还长着呢，只要相安无事。我在心里说，是啊，日子还很长，只要相安无事。
　　 小妹妹快乐地成长着，她的眼睛还是那么亮，那么清，纯得一尘不染，。每次看到她，我都会想，我小时候的眼睛是不是也是这样清，这样纯，后来是什么时候，我的眼里出现了灰色的沙尘，这些沙尘，曾经让我疯狂过，让我曾经阴郁过，有过很强烈的报复心理。
　　 小妹妹的眼睛溜溜地转，在我身上来回看着，她的眼睛，亮得像夜晚天空里最闪亮的星，清得像落在水里月亮的影，没有丝毫的瑕疵。我每日就陶醉在这个眼睛里，像一池清水，反反复复洗尽纤尘。我眼底有沙，我如沙漠般干渴的眼睛，经常有泪水滋润。心里也常常会被丝丝柔软沉淀着，变得异常感动。
　　 我看着蓝得透明的天空，有一朵朵烟雾一样的白云飘过，我大声喊着：“我是大海，我是大海。”
　　 母亲跑出来，神经地看着我，她两手沾满了面粉。她看了我一眼，嗔怪着说：“这孩子，没事瞎喊啥？”她如释重负地用手抹了一下脸，转身正要回屋，我看见母亲的脸上沾上了白白的面粉，禁不住大笑起来，母亲停下脚步，有点不知所措，忙不迭地低头看自己的衣服。
　　 “这孩子，笑啥呢？”母亲诧异地问着。
　　 我指着她的脸，边笑边说：“妈，你看衣服干啥呀？你看你的脸，像唱戏的。”
　　 小妹妹在一旁也咯咯地笑起来。
　　 可是我看见，母亲停下手，站在那里，眼睛里有泪花闪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