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在我三岁那年出车祸去世的，也就是那时候，他最后向郭孝景借了五千元的高利贷，加上自己的一些钱，准备去收购粮食，然后倒卖。在冰雪过多的那个冬天，车子翻进了路边的深沟里，父亲离开了这个世界，留下我们母子，还有他借过的高利贷。
　　 之后，母亲更加没有偿还的能力，几年下来，本金加上利息越来越多。之后就有了郭孝景多次讨债不果，言语过激，使母亲感到害怕，所以有了躲避的想法，就有了那天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的事情。
　　 “我以为你会去上学，他们来了，爱搬什么就搬什么，反正也是我们欠人家的。”
　　 母亲侧过身，把手伸过来，扳着我的肩膀，让我与她脸对着脸。
　　 “大海，你是不是怪妈妈了？”
　　 我为我的冷酷吃惊，我生硬地搬开母亲的手，翻了个身，嘴里嘟囔着“我睡觉”就闭眼睡去了。
　　 后来我想，那时我的心里被报复充得满满的，任何的柔情都没有缝隙进去，我的心就像一块冰，凉凉的，冷冷的，我得承认我那时候心理阴暗、偏激，又很固执。决定了的事，轻意不会发生改变，一定要办到的。
　　 郭一明挨打之后，有一段时间没去上学，我这个打人的人也有一段时间没去上学。他是养伤，我则是不愿意去学校。
　　 我不想去学校了，我整天在家里呆着，忽然有一天，我觉得这不是办法，我走出门去，走到郭一明奶奶家的门前，我躲在一棵树的后面，观察他家里的动静，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看见郭奶奶带着郭一明锁了门，走出家去，看来郭一明被打得不算重。看他们走远了，我才从树后出来，我捡了一个砖头，从邻居家的低矮的墙爬进他家的院子，把砖头狠狠地砸向他家的玻璃。
　　 玻璃裂成几块，掉落在地上，碎成了无数碎片。砖头击打玻璃和玻璃落到地上发出的脆脆的碎裂声，让我有了一丝快意。
　　 等到我决定去上学的时候，天已经冷起来了，那天早晨，我走出家门，感觉到冷风直往衣服里钻，呼出的气也有隐隐的白色。走进校门，我看到校长正站在门口指挥学生们进出，他看到我，嘲弄地笑，“人家都说这个学校是我的，可是我觉得这个学校是你家开的呀。你是想来就来，想不来就不来啊。”这样的话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也能感觉出其中含着的讽刺与寒冷。我当然不会去和校长理论，说句真实的话，我当时即使想说，也不知道说什么，更不会以唇齿相讥，我只会内心倔强地，以沉默来对待。
　　 当我走进教室的时候，郭一明刚刚解下书包，还未坐下。
　　 不知是因为我打人的缘故，还是我内心在作怪，我感觉同学们都用怪异、害怕的眼光看我。我不在乎这些，我走到我的座位坐下，林老师对刘强说：“刘强，放学的时候把你的作业借给严大海。”然后又把头转向我，“严大海，落下的课慢慢我给你补。”
　　 其实林老师对我的宽容来自他的性格和他对学生的无私的爱。可是校长既然能够允许我来上学，却是母亲打点的。到底母亲是怎样让校长同意我来上学的，我不得而知，总之，我心里知道，这不会是简单的事，母亲一定受了不少冷言冷语，一定赔了不少笑脸，说了不少好话。
　　 之后的许多日子，林沐老师，我开始喜欢这样叫他，我要与别人与众不同，更是因为他经常与我在一起，说话，做事，甚至玩游戏。
　　 “林老师，我能不这样叫你吗？”有一天，林老师给我补完功课，我问他。
　　 “那你想怎么叫啊？”林老师笑着问我。他好看的眼睛里，清澈得见底，我又在那里看到了我的影子——有些变形的影子。
　　 “我喜欢叫你林沐老师，可以吗？”
　　 “随便，你喜欢怎么叫就怎么叫。”
　　 所以，只要我每次张口叫林沐老师的时候，我都能感觉到一股暖暖的气流牵动着我，领着我走进阳光里，走进无边无际的温柔里。
　　 我的话变得多起来，那沉沉的压抑的心里，在与林老师一起的时候，消失得无影无踪。
　　 林老师告诉我，其实郭一明是个很可怜的孩子。他的父母，因为常年在外做生意，顾不上管他，他这次之所以被爸爸送回老家，是因为他的妈妈不要他了，跟着别的男人走了，也就是说，郭一明没有妈妈了。听到这些，我对郭一明有了一点怜悯。
　　 在我逐渐温暖起来的心里，在我脸上逐渐显示出的笑容里，寒假来了。
　　 也许是出于对郭一明没有妈妈的可怜，也可能是郭一明有意地跟我靠近，我当时倒没有这么想，只是觉得郭一明肯和我说话，就是不把我当作敌人，我对他所做的那些，或许他不计较了，事实证明，我想错了。
　　 寒假前的最后一天是考试，考完试，我走出教室，郭一明喊我：“严大海，去我家玩呀？”我也想去看一眼那台属于我家的电视机，就欣然答应他了。在路上，他陪在我的身边，走得很慢，我心里一阵暖洋洋的。还未走到他家门口的时候，有几个高年级的男孩子向我们走来，他们什么话也没说，让过郭一明，一把把我推倒在地，我被围在中间，四面八方来的拳脚如冰雹一样，沉重而猛烈，劈头盖脸的捶打让我无法反抗，我死死护住头部，任疼痛由身体的各个部位向体内漫延，那种疼和欺骗瞬间把林沐老师给我心里输送的温暖吸收得一干二净，不仅如此，还让我有了更多的仇恨与羞辱。
　　 多年后，再次回想起那个时刻，一直不知用什么语言来形容。后来，看到余华的小说中有这样一段话：“我躺在了地上，我听到他们‘嗡嗡’的说话声，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我只是感到疼痛从头到脚，一阵阵，像是拧毛巾似的拧着我的身体。”
　　 我的身体和精神，当时一如拧紧的毛巾。
　　
　　
　　 （五）
　　
　　 大山叔家的大山婶是在那年春节刚过死去的。大山婶常年面黄肌瘦的，身体任凭穿什么衣服都松松肥肥的，我不知道大山婶得的是什么病，反正她在一个很冷很冷的天里死去了。那天我记得还下着雪，我穿得厚厚的，在院子里踩着雪玩。踩了一脚，出现一个小脚印，不一会小脚印里就会有新的雪落进来，使刚才还清晰可见的脚印变得模糊起来。
　　 母亲喊我进屋。我自从放寒假那天挨了打之后，我更加不愿意理母亲了。母亲更加地小心翼翼，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我尽情地享受着她对我的宠惯，看到她迁就无奈的神情，我心里没有一丝的愧疚，有的，只是莫名的快感。
　　 甚至对于死亡，我也表现得与同龄的孩子不一样。可能那么大的孩子不理解死到底是怎样的，可我知道，我知道死之前的疼痛是难忍的，我也知道死去，就意味着永远的离开，而永远的离开就是没有了生活在世上一切一切的烦恼、恐慌，甚至还有仇恨。
　　 母亲喊我一声，我装作没听见，她就推开门又喊了一声，我头也没回，专心致志地在踩我的脚印。母亲看来有点生气了，她冲到我面前，对我喊：“我让你回屋里，听到没有？”我还是没说话。母亲伸手拽我，我使劲地向下用力，最后耍赖似的坐在雪地上了。
　　 母亲像上次在雨中把我从学校里拖回来一样，这次，把我连人带雪一并拖进了屋，我听见她大口大口地喘气，胸口剧烈地一起一伏，她的眼里已蓄满了泪水。
　　 我没有过多的挣扎，任母亲拍打我身上的雪，轻一下，重一下，落在我的身上，也落在我的心里。母亲给我清理干净身上的雪，边给我脱鞋边说：“大海，你咋连妈都不叫了？妈知道你怪我，怪我把你自己留在家里，让人吓唬，可是你就不能不犟下去了。万一哪一天，妈像大山婶一样死了，咋办？”
　　 我的思想一下子就跳到了母亲死去的那天，如果母亲死了，我怎么办呢？郭一明的爸爸再来要钱，再来搬东西，我怎么办？郭一明再找人打我，谁给我用热毛巾敷於肿的地方，谁去郭家门前像泼妇一样叫骂，谁去领着我挨家找打我的那些大孩子的家长，要不不知还会有多少次挨打。
　　 我记忆中的母亲总是温和的，与人说话都不怎么大声，胆子也很小，我挨打的那天，我是捂着肚子，拖着腿一步一步挪回家来的，母亲见状，问我怎么回事，我告诉她，是郭一明找人打的我，也许母亲立刻就明白怎么回事了。她用责怪的语气说：“谁让你打他了。”但是还是走出门去，我是后来听刘强说的，他说：“严大海，你妈真厉害，把郭一明家骂得不敢出屋。”
　　 当天晚上，母亲拉着我，根据我说的名字，挨家去找打我的那些大孩子，激动的母亲言词激烈，说话的语调都比平日里高了几倍，那些家长自知理亏，一个劲地赔礼，要走的时候，母亲还把手中的一个粗木棍扬了扬，说，再有谁打严大海，她就打折他的腿。
　　 那一刻，我尽情地享受母亲保护着我的巨大的幸福。
　　 此时，我急红着脸，大声说：“你不能死，你不能死。”
　　 母亲的眼睛开始有水滴落。
　　 我的心开始柔软了，年已经过了，我九岁。突然间像长大了许多，我开始想念林沐老师，想念他清如水潭的眼睛，在那里，我能照见我的影子，甚至能见到我的心，在那里，我什么坏事都不想做，甚至想起偷偷地砸郭一明家的玻璃，都很后悔。
　　 我想念林沐老师，想念他温暖惬意的话语，他给我讲的事，讲的道理，我不是很懂，但是我爱听。他说，也许现在我不懂，但是要我记着，长大后，就会想起来，再看他说得有没有道理。他说，人站在阳光下，要不怕被强烈的照射，人在深夜里，要不怕黑暗的包裹，因为心里坦然。
　　 想到林沐老师，我的心，一阵阵的温暖，柔弱。
　　 我的想念，是不是起了作用呢？林沐老师在离开学还有一段日子就回来了，其实他家就在不远的邻村，至于他为什么要来我们村子的学校教书，是个秘密，他和我说过，他喜欢我们村子里的柳叶姐，他们是中学的同学，因为中学是集中了附近几个村子的学生，统一授课的学校，所以，他认识了柳叶姐，在中学的时候两人就很要好，毕业后，他考上了师范，柳叶姐回家。林沐老师是追着柳叶姐的足迹来的，他让我替他保守这个秘密。
　　 可是这个秘密就在林沐老师回来的第二天，就在村子里公开了，是林沐老师带了礼物，自己去柳叶姐家提亲，柳叶姐的父母只说一句话：“你人不错，只是礼金不能少，五万，你拿得出，柳叶立刻跟你走。”
　　 林沐老师与我坐在一起，不说话。他的眼睛里有了淡淡的雾气，雾气散发出来的气息，有一种轻轻的愁绪在空气中弥漫。
　　 后来，柳叶姐被她的父母管束得很紧，她去哪里，母亲都跟着她，怕她和他们认为穷得一无所有的林沐老师见面。所以，柳叶姐借着来我家向母亲讨毛衣花样的时候，把给林沐老师的信偷偷地塞给我，我也心有灵犀，悄悄地不让母亲有所发现。等我把信交给林沐老师的时候，他认真的读信，我就读他的表情，我喜欢看他迫不及待而小心地撕开信封，打开叠着的信纸，手上的动作很轻，但是急切，然后他就忽略了我的存在，一会儿嘴角泛起微微的笑意，一会儿眉头不经意地皱一下，一会儿又不自主地眨眨眼睛……让我记住了，这是个美妙而复杂的过程，我无法去体会林沐老师的内心世界是怎样的波澜，只是感觉爱是个美而神圣的事情。
　　 我经常给他们传信，也帮助柳叶姐逃过她父母的眼睛，给他们制造见面的机会。
　　 他们是那么美，那么和谐，他们坐在一起，就像一幅安静的图画，让我心里暖暖的。我多么希望他们就这样永远下去，永远那么美，那么静……
　　 我不知道他们之间会谈什么，会为他们的未来做怎样的决定，因为我不懂。
　　 但是当我知道林沐老师和校长辞了职，要离开这里的时候，我惊呆了，我哭着去找林沐老师，在他住的地方，我没有找到，看门的爷爷说，已经走了。
　　 我顺着出村子的路，边哭边跑，在村子的路口，我看见林沐老师和柳叶姐拥抱在一起，半天也没分开。
　　 林沐老师走了，带走了我的一片天空。
　　 我又开始觉得心里重重的像压着一块石头。我搬不走，甚至都不能撬开一条缝，找不到释放的出口。
　　 我继续着我的小学生活，老师是一位头发花白的奶奶，走路缓慢，说话缓慢，我通常听不完她一句完整的话，就想去厕所，扭动着身体，坐立不安。所以，我经常被这位奶奶老师罚着站在教室的角落里。我开始喜欢这个角落，在这个角落里，很安静，似乎老师慢条斯理的讲课声，同学们抑扬顿挫的朗读声，课间无所顾及的喧闹声，都变得离我那么远，远得似乎来自另一个星球。
　　 罚站已成为我上学每日必备的课程，还有一次，我被罚去老师们的办公室罚站。老师们来来往往地进出，没有人理我，只是会像看怪物似的瞅上我几眼，因为我和走廊里正在进行着的清晰的大声的控诉声有关。
　　 那声音来自柳叶姐父亲，因为我砸了他家的玻璃，在我想拔他们家自行车的气芯里，被他拎着衣领踉踉跄跄地扯到校长面前。
　　 送走了情绪激动的柳叶姐的父亲，校长背着手来到我面前，他的脸紫青紫青的，满眼的嘲讽与不屑。我只能读到这个层次，至于他的内心是怎样的厌恶，我是后来想起这个情节的时候，想到他的心里当时一定对我充满了厌恶。
　　 他对我说：“回家和你妈说，去老柳家赔玻璃，人家要求给安上，给安上和原来一模一样的玻璃。”
　　 他停了一下又说：“用什么词来形容你呢？”抬头沉思了一会儿，又摇摇头，“没有，没有词能形容你，你污辱了中华五千年的汉字，你不配，不配有词来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