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位正在召开一次国际性的会议，我也不幸被征用，负责会场的录音和记录。那天，办公室主任周正把我叫去，郑重地交给我一个东西，说，这是刚买的录音笔，很贵的，你用之前务必先看看说明书，一定要把它保管好。
　　 我忙点点头哈哈腰，说，好的好的。
　　 我们单位是个穷单位，像国庆节那么重要的节日，也发不了多少钱，而且工资改革后还被取消了。不过穷单位也有个好处，那就是，平时没什么事，上班时也可以到外面去溜达溜达。我经常在上班时大模大样跑到外面去会朋友，淘旧书，买影碟。可领导并不是那么容易安贫乐道的，他们想尽量做点政绩出来，好引起主管部门的注意。他们绞尽脑汁，终于找到了这次会议的由头，赶快写报告，据说已申请到数目可观的资金。为了把这次国际性的会议开好，领导在单位上开了好几次动员大会，想把大家的积极性调动起来，并许诺会后每人将得到丰厚的奖金。现在我算是知道了，只要请了几个外籍的专家（哪怕只有一个），它就是国际性会议。万一没有，到大学里租几个外教或留学生来也行。我闲散惯了，一下子紧张起来还真不习惯，每天要早起，下班也没有规律。有时候，回到家里，我喜欢的那个主持人已经在和观众说再见了（附带说一句，在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他主持的那个节目已被取消）。我明显地瘦了，弄得老婆心疼地说，什么会啊，这么折磨人啊。我说，这不能怪别人，只能怪我自己，你不知道，单位上搞后勤的那帮人，开会都开胖了好多。
　　 当然，这只是开个玩笑，闲话少说。我把周正交给我的东西握紧，拿回办公室，打开后找到说明书认真地阅读起来。本来，做会议记录这样的事轮不到我，但这次会议规格之高造成了人手的不够。说明书让我看得头晕，不实践光看说明书有什么用，我把配好的电池插进笔肚，费了好一会儿功夫，总算把它的几个按钮搞通。我这人，对高科技产品比较迟钝。我嘟哝了一句，没想到被它记住了，而且声音比我的还大。我吓了一跳，觉得有些意思，又说了句什么，它又录下来了。我很高兴。
　　 会议一连开了五天（再开下去，很多人都要发疯）。我白天录音，晚上整理。我把录音笔悄悄放进会场，像是在放一枚定时炸弹，又像是在放一艘潜水艇，不过大家都很欢迎。谁发言，我就把它轻轻推到谁面前。有的人似乎生怕它耳朵不灵，还特意把嘴巴凑了上去。如果我拿的不那么及时，发言的人会很配合地等一等，或者把说过的话重说一遍。当然这一般是国内的专家。国外的就不管这么多了，要潜水艇赶着他们。在会场上，它吃得饱饱的，肚子也好像胀得鼓鼓的，拿起来也沉甸甸的。每开完一场会，它都要反刍好几个钟头，有一次我甚至陪它反刍到天亮。
　　 散会了。会场一片狼藉，留下了灾难深重的纯净水瓶子和散乱的纸片。我把录音笔带回家中，又埋头苦干了大半个晚上，终于把所有的材料都整理好了。恶梦般的会议终于结束了，明天又可以过闲散的日子了，看着睡梦中的老婆，我忽然来了激情。会议期间都没好好地跟她亲热了，由此可知我天生不是开会的料，幸亏没当领导啊，不然，经常开会恐怕连我的性功能都会受到影响。我轻手轻脚到卫生间洗了一把，准备给老婆来一个突然袭击。她是很喜欢我这么干的，好像我是天外来客，给她带来了天大的惊喜。在袭击之前，我忽然瞄到了桌上的录音笔，不禁灵机一动。反正里面的录音已经没用了。我发现，人在干这种事的时候有一种强烈的复制或录制的欲望（难怪那些贪官总是裁在日记或录像上，好像傻乎乎地提前写好了供词），最起码也会想到镜子什么的，刚结婚那阵子，我们经常对着镜子做爱。一到镜子里面，我们就狂呼乱叫充满了激情。是啊，我们的生活已经好久没有激情了。像镜子一样蒙上灰尘了。现在，我要擦一擦那面镜子了。想到这里，我的身体已经提前激动起来了。我把录音笔悄悄打开，放在不易被老婆发现的地方，然后朝她进攻。她故意作出抵挡的样子其实是在诱我深入。说实话，平时在交战中我的状态并不怎么好，有一次她回娘家小住，我梦见的居然是别的女人。这次我却一路高歌猛进，老婆也不甘示弱。事毕，我把那个录音笔拿出来，朝她晃了晃。
　　 当晚，我们影像重叠地又干了两次，兴奋得几乎一夜没睡。
　　 天亮时，老婆说，快把它删了。我说好好，我打着呵欠装作删除的样子，其实已悄悄把它保存到电脑的硬盘上。到了单位，我把整理好的会议记录放在抽屉里，等着周正叫我交上去，又检查了一遍录音笔，看是否把昨晚的文件彻底删除。别像那些明星，也弄个艳照门之类出来。可我等了一上午，周正也没来电话。当然，我本来是可以主动交上去的，以前，若碰上这样的事情，我总是像销赃一样赶快脱手，不想公家的东西在我手上多停留一秒。但这次，大概是我有了私心，想这支录音笔在手里多呆段时间。我已经充分领略到它的好处了，我想，什么时候也买一支来挂在身上。我是个有着一些小资情调的人，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我和单位上的同事老处理不好关系。我的许多举动在他们看来不是幼稚便是疯狂。例如我不看新闻联播，有一次跟大家一起在酒店看了，我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他们都莫名其妙地望着我，不知我为何发笑。例如我喜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看个人文电影，对他们所崇尚的那些大片不屑一顾。大概是受了那些盗版碟的影响（这说明扫黄打非是多么的必要），我越来越不能忍受电影院和中央六套。我想，如果我手里有一支录音笔，那我随时可以录下一点自己感兴趣的声音，闲暇时放给自己和老婆听听，说不定会提高我们的生活质量，让自己觉得和别人生活得有点不一样。一次，乡下一个亲戚死了，我去奔丧，晚上他们请道士做法事，我发现道士唱的曲子特别好听，苍苍凉凉的，一边让人想哭一边又在安慰人家。我想，如果下次碰上这样的机会，我一定带上录音笔，把它们完整地录下来。如果摆一只录音机在那里，肯定会影响道士们的临场发挥，对吧？其实，即使在办公室里，它也可以帮助我，现在同事间竞争激烈，经常有人到领导面前打我的小报告或在背后说坏话，如果我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它们录下来，那多好啊，我就可以理直气壮地斥责对方，把他们的小丑之皮扒下来。面对如此种种好处，我不禁想入非非了。下班时，我在走廊里碰到了周正，我想好了，如果他问到，我就说记录还没做好。不过他似乎忘了此事，跟我点点头就匆匆下楼了。下午上班时我又碰到了他，他还是没有问。
　　 我高兴极了，第二天是星期六，也就是说，它至少可以在我手里多呆两天。我把老婆和女儿的说话声悄悄录了下来，放给她们听，她们乐不可支。女儿把它拿过去，学了一声猫叫。过了一会儿，女儿上兴趣班去了，别看她虽然是小学生，可比大人还忙，基本上没有礼拜了。老婆打扮了一下去超市买菜。她问我去不去，我说不去，我要看电影。实际上根本不是，等她走后，我立即行动起来。我想跟老婆玩个恶作剧。我把录音笔带到卫生间去，对着便池里撒了一泡尿，录完后，我听了一遍，感觉不错，像是一条瀑布。这家伙的确功夫了得，居然把一条小便录成一条瀑布。我准备等老婆回来放给她听，让她猜猜是什么声音，她肯定猜不出来。拿着它，不知怎么的，我坐不住了，好像它是一把螺丝刀什么的，可以把生活这台机器拆开来再装上去，我拿着它到处撬动，把能录的都录了，后来站在那里不知再录点什么好。我张弓搭箭，却找不到目标。正在这时，老婆从超市回来了，大包小包地拎着，吃的穿的都有。她兴奋地说她买了一件衣服：牌子货，特价，只花了五十块钱，原价要两百多。我笑了。女人就是这么轻信，迷信特价就像迷信我永远爱你之类的甜言蜜语，因为我从不对任何一个女人说我永远爱你，我只说我现在爱你，或等会儿可能还爱你。老婆为此非常不满。为了显示她选择正确，在这桩买卖中她没有吃亏只得了便宜，一放下东西她就急不可耐地拿出那件衣服来展示给我看。她站在镜子前转身扭脖翘屁股，问我怎么样，我瞄了一眼说，一个老婆已经让我烦了，还在镜子跟前弄出两个来。她说好了好了，别老没正经了，快帮我看看。我说，你跟镜子挨得那么近，我怎么看。她说，你连镜子的醋都要吃啊。我差点没笑出来，她经常一厢情愿地以为我在吃醋。不过她既然这样说了，我也就做个顺水人情把她从镜子怀里拉了过来，围着她转了一圈，说，五十块钱还是值，且慢，这是什么？
　　 她紧张起来，忙问：怎么啦？
　　 我说，这是在哪里划到了吗？
　　 她把我指点的地方一把掳了过去，果然，一个明显的破绽在那里露着，衣服的下摆居然有一个不规则的小洞。
　　 她脸一沉，把衣服脱了下来，拿到亮处仔细一看，说，真的是个洞。
　　 我有些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说，这就是你贪便宜的后果。
　　 她哭丧着脸，说，那怎么办？
　　 我说，找商场去退货呀，购物的小票还在不在？
　　 她找了找，说，在。她又说，可商场说了，特价商品不退货。
　　 我说，难道特价商品标明它们破了洞吗？没标明，那就可以退。
　　 她胆怯了，说，万一退不了怎么办？她已经在提前心疼那五十块钱了。在老婆身上，我深切地感受到女人的确是弱者，虽然她们有时候会伸出指甲长长的利爪。面对如此的不平等条约，她们居然能隐忍接受。往往是，她们想占便宜，结果却被别人左右或乘虚而入。
　　 我说，再过几天就是“3·15”了，何况我手里还有这个，它正愁有劲没处使呢。我掏出那支录音笔，朝她扬了扬。
　　 说实话，跟商场打交道，我也是有点怵的。我对我们家附近的那家大型商场，印象并不怎么好。买的电器，拿回来一看，才发现是联营的。有一次买了一袋香菇，第二天便从报纸上知道它甲醛超标。至于衣服，老婆明明知道那家商场的牌子货都是冒牌货，可每次看到了还是想买，买回来发现质量不好又后悔，下次好了伤疤又忘了痛。那次我们拿着报纸和甲醛超标的香菇去找商场退货，没想到营业员说，你们知道它甲醛超标了还要买，我们有什么办法？一句话呛得我们哑口无言。
　　 这次，我跟老婆的心情完全不同，不但没半点沮丧，反而为有了一个一显身手的机会而高兴，就像一个国家找到了出兵另一个国家的借口。我马上拎起那件衣服，对老婆说，找商场理论去。我把录音笔插在裤子口袋里，凭它把小便放大成瀑布的本事，还怕商场耍滑？有了它撑腰，我在大街上走得理直气壮（补充一句，我在出门前已经打了工商所的投诉电话）。
　　 我们把衣服往商场的总服务台一放，说，破了，退货。
　　 服务员看了看包装，又看了看衣服，说，小票呢？
　　 老婆把小票递了过去。
　　 服务员打电话，把四楼卖衣服的营业员叫了下来，这个营业员一看就是个不好对付的家伙，听说是退货便早已把不高兴挂在了脸上。我和老婆跟她讲明了情况，她眼睛瞟着别的地方，说，不退。我说，怎么能不退呢？这明显是质量问题嘛。她说，这上面的洞，谁知道是不是你们自己划出来的呢。如果是平时，说不定我就发火了，但现在我很克制，我要引蛇出洞，有意让她多说一点。我说，这是可以鉴定的。她说，鉴定？就是鉴定出来又怎么样，反正特价商品是不退货的。我说，你的意思是说，你知道衣服是破的啰？她说，是啊，没有洞我会卖得那么便宜？我说，你这是商场，不是旧货摊，总不能把这样的东西卖给顾客吧。营业员说，卖不卖是我的事，反正我又没叫你买。我说，哪有你这样说话的，你这不是在强词夺理吗？她说，那你走啊，别跟我说啊。我说，你把货退了我们就走。她说，我说了，退货是不可能的。我说，马上就“3·15”了，我要去投诉。她说，投诉就投诉，我不怕，老娘做生意亏了，大不了卷铺盖走人，什么“3·15”，狗屁。我说，那好，我现在就打电话。她要夺我的手机，我严厉禁止了她，我说，你怎么能抢我的手机呢？打电话是我的自由，你有什么权利干涉呢？她说，你不要在这里打，我偏偏要干涉。好在其他营业员把她劝住了。她索性把身子一摔，说，那好，你打吧，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大本事。
　　 我拨了手机。商场里嗡嗡的。喂，是工商所的同志吗？您到了哪？马上到？好。不一会儿，工商所的同志果然来了。有的营业员悄悄溜了。我把事情的经过跟工商所的同志讲了一遍，并说对方不讲文明礼貌，居然在我面前充老娘，缺乏起码的职业修养。对方不承认，顶道：全是瞎说，我什么时候充你娘了？你拿出证据来！嗨，我正要她说这句话呢，这时，我不慌不忙掏出那支录音笔，说，正巧呢，刚好我带了这个。我感觉老婆捂着嘴差点没笑出声来，忙用眼色禁止了她。我当着工商所的同志还有部分营业员以及广大顾客朋友的面，把录音完整地放了一遍。不用说，工商所的同志现场执法。按道理，我们还可以索要两倍以上的赔偿，但我大度地摆了摆手，说，不要了。办好退货手续，我拉着老婆的手在大家惊讶的目光里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