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上班，办公室主任周正依然没有向我问起会议记录和录音笔。也许他已经忘了吧。这样的事情也是有的，开会无非是过个趟，后来我才知道，我负责录音记录的那个会场，到会的都是些学者，他们自作多情地争得面红耳赤，可笑地认为他们的观点可以改变整个世界，其实人家根本不把他们当回事，因为他们不是领导。各地来的带队领导在另一个会场。这个会场才是最重要的，连矿泉水的牌子和水果的档次都不一样。他们的发言都被详细地记录下来了，在报纸和相关刊物的专版上发表。昨晚，我和老婆又录了一回音。这次跟上次不一样，这次她也是有备而来。我们把录音笔放在恰当的位置，然后开始了做爱。开始我还以为她会比较拘束呢，毕竟好像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你嘛，没想到她比我还放得开，一动手就进入了境界。她的样子放荡得很，使得我暗暗吃惊，看来她还有巨大的潜力可挖。真的，我从没看到她这么放荡无耻，这么奋不顾身。有那么一刹那，我甚至产生了一种幻觉，以为她不是跟我而是在跟那支录音笔做爱。
　　 既然周正没问，我也就不急着交了。反正我在单位上也不是什么重要角色，就像那帮发言的学者那样，只不过对于集体活动，我从不踊跃。我天生地保持距离和警惕。我想这大概跟我在大学里学的专业有关。我是学历史的。历史里有很多冷冰冰的智慧。这时，一个大胆的念头跳进了我脑海。我想，最好是周正把这件事彻底忘记了，那我就可以把录音笔据为己有。录音笔是单位特意为这次大会买的，而周正有个特点，那就是，最近的事情老是忘记，很远的事情反而记得很牢。有时候他跟大家正在谈什么问题，忽然一拍大腿说，哎呀，我想起来了，他当年穿的是一件蓝色工作服。看别人一脸愕然，他解释说，他想起多年前的一位老朋友来了，他一直记不清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对方穿什么衣服。我把笔身抚摸了一下，心想把它据为已有也不是不可能的。我们单位在这方面管理很松，办公室里的东西都长了脚会走路，或长了翅膀似的飞得没了踪影。有一天，我难得有应酬，下班后有人请我吃饭，喝了些酒，我晕晕乎乎，到单位大院去推自行车，由于我来得晚，没能在大院里分到房子。我正往停车棚里走着，忽然见一把椅子从办公楼的侧门里跑了出来，我吓了一跳。那是一把红木椅，听说比较值钱。由于它和现代化的办公室不协调，便一直呆在一楼的仓库里，可是它怎么自己跑出来了呢？我闪在一旁，只见它很快地跑进了一栋宿舍楼里。至于大半新的电脑那更是一不小心就变成了机器人，顶着个大脑袋跑到旧货市场去了。那么多人都占了公家的便宜，我为什么就不能占一次？万一追问起来，我就一拍脑袋说，啊，差点忘记了。别看我没当领导，别看我嘴上说不喜欢当领导，可当领导后怎么捞一笔我早已想好了，甚至连被有关部门追查起来我怎么脱身怎么撇清怎么立功赎罪都想好了（当然，事关机密和知识产权，恕不奉告）。
　　 为了证明周正是否真的把这件事忘了，我还去侦查了一回。我假装到办公室去复印一份文件，故意在他面前晃来晃去，我甚至还提到了刚刚结束的会议，提到了发言这个词。谁知周正一点反应都没有。看来他真的忘记了，我心中暗喜。我已经打定主意要把录音笔据为己有了。
　　 不过毕竟是从没拿过公家东西的人，我心里还是很不平静。其实不就是几百块钱的东西么？说不定过段时间还会降价，我犯得着以身试法么？难道我的名誉只值区区几百块钱？我这不是自轻自贱么？后来我却对自己说，不，恰恰是为了自尊。别人都这样做，你不搞点手脚，即使别人不说你是傻瓜，你自己也会说你是傻瓜。这关系到做人的尊严。就像我曾经在我不喜欢的那个单位，一听别人不明就里地说我们单位好，我就变着法子故意破坏我们单位的形象，哪怕把我自己的形象跟着破坏了我也在所不惜。有人说我有自虐倾向，自虐就自虐吧。我邻居家有个小伙子，自己想学技术，可家里人偏偏要他去从政，他们不惜资本为他铺路，小伙子只好很不情愿地去机关上班，几年后，小伙子升了官，然后开始了贪污受贿，什么坏事都干。不用说，他被抓住了，高兴地对前去探监的家人说，现在，你们破产了，你们的投资永远也收不回来了。现在，我的心理跟他有点类似。在我们单位，你看，领导都有小车坐，这么穷的单位，每年养那么多小车容易吗，需要那么多小车吗？养路费，维修，加油，还有司机的工资，得多少钱（前不久，网上说某地领导为节约能源开始步行上班了，后来大家发现，领导从家里到单位不过五分钟的路程）。管后勤的人一个个都眼望着天上，吃得肥头大耳，吃出病来了还是公伤。就是各科室的主任，也有一些小范围的分红，以及别人送的烟酒，出差或参观访问的高额消费和补助。只有我们这些平头百姓什么也没有。所以，我这样做，无非是让不公平的事情变得公平一些，让弱者变得强大一些，对吧？这样一想，我也就心安理得了。当然，为了让事情有个过渡，我先把它放在办公室里，万一人家问起，我也能马上把它拿出来。
　　 就这样，它在我办公桌的抽屉里躺了两天。第三天，发生了一些事情，我发现坐在我对面的王富祥又跑到领导那里打了我的小报告，具体内容我不得而知，但我肯定他绝对这样做了，这从领导的脸上可以看出来。一有人在他面前打我的小报告，他看到我时脸上的表情就很愤怒，好像我把墨水倒在了他的白衬衫上。并且我发现办公室里的几个家伙又在背后议论过我，他们的眼神躲躲闪闪的，不敢与我对视。这说明他们还是有良心的，做了亏心事还会在脸上表露出来，由此可知他们并不想做亏心事，那么是什么迫使他们这么做？说明单位上有一种看不见的很厉害的东西在迫使他们做出了他们本不愿做的事情，比如升职啊，职称啊等等。所以我在决定做那个恶作剧之前，先已经下定决心不会拿它作为什么证据，因为我早已把他们看重的那些东西抛诸脑后，觉得无所谓了。我不过是想跟他们开个玩笑，看他们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大概很好玩。于是那天上午，我故意早早离开了办公室，并对他们暗示说一时半刻不会回来。我把录音笔打开放在抽屉里。它的内盘可以旁若无人地转上五六个小时。我像个渔翁悄悄把网撒下，回来时，上面自然会挂满银光闪闪的鳞片。
　　 我在外面转了一圈，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才转回办公室。他们都已经下班。我兴奋地把录音放了一遍，哈哈，他们果然在那里议论我了。一个说，那个家伙，怎么又跑出去了。另一个说，不是又去会网友了吧，上次我看到他在那里跟一个网友见面，他妈的，那女的长得还挺漂亮，看到他，那女的老远就扑到他怀里来了。这时，只听王富祥说：你们不知道，前不久我还在网上捉弄过他一回，那一次，他的电脑没关，QQ窗口也开着，我装做倒开水过去瞄了一眼，见一个叫“女生有毒”的网友给他发来了留言，我一看，羞得我简直不好意思了，那么黄，那么赤裸裸。我把他的QQ号记了下来，晚上，我化装成陌生人去加他，当然啰，我取了一个女性化的名字，英雄难过美人关嘛，何况他也算不上什么英雄，那就更过不了这一关。他果然中计了，也加了我，跟他聊了起来。那个有趣啊，我牵着他的鼻子走，说我迷上他了，说我一人在家，老公是做生意的，常年在外，我很寂寞。他被我撩拨得痒酥酥的，一定要跟我见面，我说不行啊，等几天吧，现在我身上正有情况（几个人笑了起来）。他说那好，他就捺着性子等吧。他还在性字下面加了一个波浪号。过了几天，他问我，你身上风平浪静了吧？我故意调笑他，说，一波刚平另一波又起了。他说，我可是伏波将军啊。我说，那就见个面，看到底谁伏谁。呵呵，那段时间，我晚上跟他聊天，白天坐在他对面观察他的一举一动，真有意思。他为白天找不到我很不满，在QQ上留言，问我白天藏到哪里去了，我故意刺激他说你别管，反正你要上班，没空来陪我。他心神不宁了，好像很难受。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有一次，我上班时给他发了个即时消息，便马上看到他在我对面兴奋起来，一会儿坐立不安，一会儿眼睛发亮。好像有一根绳子抓在我手里，绳的另一头系在他身上，我一扯，他就跟着动起来。我不停地扯，他不停地动。他问我在哪里，我说在家里。他问我在干嘛，我说来了客人，他说是男的还是女的，我说是男的。他马上皱起眉头。我故意闪烁其辞说，一个亲戚。他果然更不放心了，说，是远房表哥吧。我不回答。他就在那里哇哇大哭。我伸手安慰他，他嗷嗷叫着，拿来一瓶白酒。我递给他一瓣西瓜，给他放音乐，他传过来一道闪电。同时我听到他把茶杯重重地放在桌上。我说我听到了你把茶杯放在桌上的声音。他有些吃惊，站起来，踱了几步，把一张报纸揉皱扔进了纸篓。我说你是不是扔了什么东西。他瞪大眼，怒气冲冲地把机箱拍了一下，大概以为那里有什么监视器。我给了他一个拥抱，哄他，他才慢慢平静下来。几天后，他说他一定要见我，我说好，他说就定在财富广场门口吧，我说你拿本书吧，不然，那么多人我怎么认得出来。他说都什么时代了，还拿书。我说正因为这样，才容易让我发现你嘛。在我的坚持下，他答应了。他说他那儿刚好有一本从朋友那里掳来的书，叫《等待一个人发疯需要多久》。下班后，我偷偷跑到财富广场对面的肯德基店里，坐在窗边，看到他滑稽地夹着一本书，在那里踱来踱去，我一边从容地吃着鳕鱼块，一边打量着我们的这位同事在那里左顾右盼，哈哈。
　　 我愤怒地关掉录音。果然有人在捣鬼。都是因为坐在办公室里太无聊，我才在网上聊天的。不然，漫长的八个小时怎么打发呢。其实不光是我，几乎每个人都在网上聊天，到了上班时候，电脑屏幕上便尽是小企鹅在那里蹦蹦跳跳，并且同时在跟好几个人聊，忙得不亦乐乎。我们办公室共有四台电脑，有的还配了音箱，不时地传出企鹅唧唧的叫声。不久前，一个叫空谷幽兰的同城网友主动找上了我，我问她是男是女，如果是男的，我不会跟他聊，我又不是同性恋。空谷幽兰说她是女的。一开始，我们还谈得挺投机，好像性格比较接近，还有许多共同的爱好。这种巧合我是经历过的，有一次，我在网上居然找到了一个多年没有联系过的女同学，只是当时说了一些过火的话，事后不好意思再联系了。在学校读书时我都没打过她的主意，不可能毕业这么多年后我还去追求她。还有一次，我跟一个人在网上聊着聊着，她忽然传过来一张照片，我一看，差点没吓趴下，原来是我的一个女邻居。此后我一看到她不禁暗暗发笑。网真是一个好东西，让人经常有戏剧性的发现。或者说，它让我们的生活更加充满了戏剧性。人是复杂的，而平时，由于种种原因，只表现出某一个平面，只有到了网上，才旁若无人忘乎所以。我觉得网络能满足人的多元性需要，让人的多元性欲望都释放出来。可这个叫空谷幽兰的家伙后来让我产生了怀疑。她或他一古脑儿刺探我的隐私，让我警惕起来。她声称自己是女的，可我总觉得她是个男的，而且还戴着眼镜，一张老奸巨滑的脸和一对阴险的耷拉眼，我抬起头，望见了对面的王富祥，对，我想，对方应该就是王富祥这个样子。他朝我笑了笑，我暗暗吃惊，心想说不定这个空谷幽兰就是他的化名呢。这个家伙以前写过一些小文章，为了引起编辑的兴趣，他故意取了一个女性化的名字，叫什么妮的。编辑给他打电话，他都是叫他老婆接。一个老奸巨滑的男人居然装嫩写那些矫情的青春散文，其反差之大实在让人喷饭。在作了一些巧妙的试探后，我越来越断定那个所谓的空谷幽兰就是坐在我对面的王富祥。不过我故意装做不知道。我故意在他面前生气，摔东西，让他自以为得计。我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一个这样骗人的家伙绝对是不可原谅的，他践踏的是人们的好奇心和想象力。践踏的是人们对生活的热爱。我也重新弄了一个QQ，名曰“青春有价”，向他发出了“交友”申请。凭我的智商，跟他玩这个游刃有余，他有时候还疙疙瘩瘩的，才华好像有点跟不上。我给他发了一张照片，是从几年前的一张盗版光碟里找来的，一个日本艺妓的生活照，我可以断定他没看过。我故意没要求他发照片，他反而很主动地发来了照片，说是“惺惺相惜”。果然是他！只不过他发的是一张十多年前的照片，他曾得意地给我们看过，看上去真的像青春美文作家：头发打着摩丝，宽边眼镜，白衬衫，红领带，脸上洋溢着一团庸俗的柔光，好像牙缝里夹了酸菜。对，他浑身就是散发出一种酸菜的气息。我把他称赞、调弄了一番，他果然兴奋起来了，老是缠着我问什么时候见面，我说不急，我还没准备好哪。他说，有什么要准备的嘛。我说，万一要见面，得离我家远点。他说行啊，不管在哪里都行。我说了一家宾馆的名字，他不做声，我说怎么，你害怕了吗。我说的那家宾馆就在他家附近，而且是一家豪华宾馆。曾有一个大学女同学来找他，他们谈过恋爱，不知怎么的后来又分了手，但他对她一直念念不忘，多次在我们面前讲起该同学如何的美目盼兮，后悔当初心慈手软，没把她搞到手。谁知见面后，他却一直为吝啬到宾馆去开房而犹豫不决，他想趁老婆上夜班冒险把女同学带到家里去成其好事，女同学一气之下拂袖而去。现在我又给他出了个难题。好半天，他说，能不能换个地方啊？我说，不能，你不是说了，不管哪里都行吗？难道那里有你的老相好？他终于下定了决心，说好吧。约会那天，他心神不宁，一会儿给老婆打电话，一会儿在网上问我：真的去啊？我说你到宾馆去等我。他提前下了班。可惜我不知道他老婆的QQ，不然可以安排他们夫妻俩到宾馆去相会了，免得浪费他那么多钱。第二天他垂头丧气，以至那个“空谷幽兰”对我也爱理不理的。他是否怀疑过我？也许吧。可他在他们面前完全把黑白颠倒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