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碾子院(小说)
第四章
粉艳的婆婆拿着烧纸在碾子院点燃,哭叫着让郭隆峰给孙子偿命。白子不惜撕破脸抖着满头的白发,“郭隆峰你还是人吗?活活捂死自己的外孙。”
“形势所逼,我是迫不得已。”隆峰百口难辨。
“小亮和小宝都守着你,怎么你孙子没事,外孙就是当不了!”女婿郭运飞放肆的叫着。碾子院里外挤满了人,人们知道隆峰肯定有难处,可人命关天的事大家又不好上前拉架。
突然门外传来粉艳的哀嚎:“小宝,我的肉啊!运飞你别说我爹,小宝肯定不是他弄死的。”她披头散发转向父亲,“爹,运飞说的是真的吗?”隆峰点点头没吱声。“你大脑受刺激了,傻子才会承认。”运飞手臂一挥把妻子带倒。
“姐!”仁宇叫着和大慧赶紧跑过去扶起她。
“你出来现什么眼,快回家。”郭运飞瞪着眼不依不饶。
“姓白的,你混蛋!”仁宇骂姐夫。
粉艳的婆婆用树枝扒拉纸灰嚎叫,“你们全家才混蛋,都不是人。”…
白运飞和仁宇拳脚相加,拧着眉毛厮打在一块。白子拎起凌枪要冲进屋砸东西,被仁泽堵在门外无计可施。碾子院混战一片时,孙立跟在郭德诚后边进来亮明真实身份。人们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不是隆峰的亲戚,而是日本鬼子费尽心机捉拿的抗日英雄。对于隆峰捂死外孙子救人的苦衷,大家有了另外的理解。
这场理不清理还乱的恩仇暂时结束。粉艳的娘踮着小脚把闺女送上船央求,“运飞让粉艳一起回去。”可白家不应允,硬是把她赶下船,头也不回拔橛子调转船头走了。娘俩跌坐在淀边,哭声在金龙淀回荡,直到仁泽和仁宇跑来把她们拉回家。
整个蒲台沦陷了,鬼子在南遥河边建岗楼,陆续住进日本兵。接着封锁了环蒲台岛的金龙淀、前塘淀、后塘淀和泛渔淀四个大淀。村民们像刀俎上的肉般饱受煎熬。外孙子的死对隆峰的打击太大了,一夜之间,那双发亮的眼睛长了锈没了光泽。但是同鬼子抗争到底的决心却更加执着。孙立的身份已经暴露,危机四伏,隆峰和村长商量,叫来熊黑子把他安全地转移走。黑子没打一个不字立马答应了。
自从鬼子来到白洋淀,熊黑子作案的机会越来越少,操起马刀干起宰杀牲畜的屠夫行当。孙立装成熊黑子的学徒,船刚出了泛渔淀的北沟码头,就与开小火轮的鬼子碰上。翻译官立在船头嚷着,“停下!停下!”熊黑子跟孙立使个眼色靠过来,“老宋不认识啦!镜子呢?”翻译官眯缝着眼:“原来是黑子,今早上,一屁股墩下去两半了。这位是?”“新来的学徒!”日本兵抬眼打量。孙立抡刀剁肉:“这块猪后座送你们了!”“哥们出手真大方,索性猪头也不要了!”熊黑子顺势一股脑塞给老宋。“你这是不过了啊?”老宋笑眼成了两条缝,叽里呱啦的跟鬼子说了几句。熊黑子和孙立成功突围,两人惊出一身冷汗。
蒲台岛成了高压下的鸟笼子,家家都关门锁户生活受了很大限制。小亮实在闷,爷爷带他到大前街遛弯儿,走到金龙淀边树荫凉里,碰见几个年轻的日本兵扛着枪围猎回来。隆峰抱起孙子就往回走,一个短发白衬衣的日本兵赶来,掏出几块奶糖给小亮,“小朋友,叫什么名字?”他会说中国话。小亮接过去。隆峰从孙子紧攥的小手里抠出来,“亮亮不要,不要。”丢给一脸茫然的日本兵走了。
鬼子又一次血洗碾子院,原来白子告了密。鬼子把隆峰一家赶到院中央,枪口直冲人的脑袋。“快点把孙立交出来!”汉奸翻译着鬼子头的口谕。“我们家没有过什么八路。”隆峰镇定的说。
“胡说!”白子跳出来,“皇军别听他的,我亲眼看见孙立就在碾子院。”可搜了个底朝天也没看见人,白子不知道孙立被转移走了没了主张。“八嘎!”两个日本兵一枪托子打在他腰上,接着要用枪刺。“住手,是我把孙立送走的。”突然仁泽从人群里走出来。“仁泽,仁泽。”亲人们担心地喊着他的名字。
突然,屋里传来郭文氏凄厉的哭叫:“仁泽他爹,粉艳上吊了!闺女上吊了!”“粉艳、粉艳”……隆峰和白子两家冲破刺刀枪口跑进屋里。因为受了刺激,在加上婆家不要了,粉艳精神失常一直住在娘家。当听说婆家把鬼子引到碾子院来,她彻底崩溃和绝望了,装着出去解手上吊死了。“小鬼子,我操你姥姥!”郭运飞拎起渔叉发疯似的向鬼子刺去,敌人也举起明晃晃的刺刀还击。仁泽挣脱敌手推开妹夫,不长眼的凶器捅进他胸膛,倒在血泊里再也没起来。隆峰的心肝像是被人摘走,哐的一声栽倒。就在这时,碾子院如放开的水闸突然涌进无数怒火冲天的人。今天发生的一切,让鬼子惊骇。他们咕咕了一阵撤出了碾子院。“啊,啊~”大慧抱着血染渐凉的丈夫抽搐。一场酣畅的甘霖飘洒而至,却浇不灭蒲台人同日本侵略军不共戴天的仇恨。
第五章
短短几日,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在隆峰身上一再上演。他挺拔的腰身弯了,印堂上的皱纹沟壑纵横。隆峰不能倒下,他要着手处理大儿子的后事。他安排族人给亲戚朋友报丧,特地让仁宇去三各庄陆财主家。仁宇把船摇到金龙淀正中央时船桨坏了,费尽周折才撑船到东岸七间房。赶到陆财主家夜已深,可还没跨进大门竟遇见了劫匪,“举起手来,不许动!”毫无戒备的仁宇被绑进陆宅。原来陆财主家让土匪围了。“姓陆的快说,东西都藏哪了!”陆财主的一家老小都被控制,没气力的咳嗽着:“都让鬼子掳走了,三女婿也家破人亡了。你们有能耐别打中国人向外杀。”土匪头子盛气凌人,给了陆财主一拳,“别跟我扯这些,鬼子跟我无冤无仇,天下地主都是我的仇家。”仁宇认出熊黑子时哭出了声,“黑子哥,快住手,都是自己人。我们家出事了。”……仁宇一五一十地讲着家里一桩桩惨案。熊黑子肺都气炸了,“什么?小鬼子我日你娘!”他赶紧召集人马撤离三各庄,同陆财主、陆飞随仁宇连夜赶回蒲台吊丧。
满淀的粉莲开了,与圆盘的绿荷叶高低掩映着。苇田在风里摇荡着,好似纵横千里的长城在水上绵延。苍茫似海的白洋淀河流如血,蒲台岛成了日军永不沉没的航母。
这天是端村集,隆峰、大慧和秋红带着编好的席,到集上换粮食。各村赶集的船都泊在村粮站的小港里。赶集的人很多,鬼子汉奸横行霸道,人们都惊惊惶惶地挤在敌人的收席场里。等了很长时间,收席的官员老冯才出来。他是当地有名的地主豪绅,鬼子来了就当了汉奸,垄断了白洋淀苇席的收购。隆峰弯着腰一张一张地掀席,收席的雇员拿着尺子丈量,抓起黑印板:“一领,500!”大慧吃惊的叫着,“大哥,这么好的席500。”“你们不卖就看下一家的,不识好歹!”对方轻描淡写的说。大慧想顶一句,秋红拉着她的衣角,把头发拢到耳边,“大嫂,算了!”老冯吹着口哨走来动手动手说,“这姑娘懂事,哪村的!”隆峰挡在侄女前面,“席我们不卖了。”“姥姥!”老冯霸道的破口大骂没人敢拦。“八嘎!”突然一个年轻的日本兵走上前,给了老冯一耳光,他赶紧满脸赔笑,赔不是认错。隆峰认识他,他就是给小亮糖吃的日本人。
仁宇参加了白洋淀抗日锄奸队,熊黑子和白运飞也是成员。那天,锄奸队捉到一个罪大恶极血债累累的汉奸,带到村里公审,并当场宣判死刑,立即执行。小队长熊黑子让仁宇亲手宰了他。仁宇摆着双手说,“我连鸡都没杀过,何况是人我可下不去手!”熊黑子给他倒了一碗烈酒,“他还叫人,连畜生都不如。想想我们死去的亲人!”刹那儿,眼泪迷糊了仁宇双眼,把酒一口灌进肚子。不一会就半醉恍惚了,在战友们的鼓励声里用黑子的屠刀结果了犯人。
日月如梭,光阴似箭。白洋淀褪下五光十色的胜景,灰白的芦花缨子随风飘飞,满淀的金黄在天与水里依存荡漾。敌人开始新一轮的围剿,要一举歼灭锄奸队。在反围剿的战役中,锄奸队和敌人在三角淀开战。他们利用密密层层芦苇荡和荷花淀的掩护,巧妙地与敌人周旋并发起反击。
敌人火力很猛,锄奸队在枪林弹雨里与敌人浴血奋战。他们和鬼子有着深仇大恨,早把生命抛掷在外,一场残酷的拉锯战持续到午后。敌人增派了小火轮,耀武扬威地开进荷花淀。顷刻,高洁的出水芙蓉,被蹂躏的花容失色,面目全非。锄奸队只有招架撤退,他们登上鹰排子,奋力地把窄小船头驶进隐蔽沟壕里。鬼子的庞大机器船搁置在浅滩上无法前行,锄奸队立即向鬼子发起反攻。战斗快结束时,郭运飞头部中弹光荣牺牲。他曾经有个幸福的三口之家,在美丽富饶的白洋淀边过的很好。自从敌人来后,儿子和妻子相继惨死,特别是大舅子舍身为自己挡刀的壮举令人震撼,报仇雪恨成为他的一种信念。郭运飞一生打死过5个鬼子,现在,他终于和老婆、孩子在天国团圆了……
秋红不愿再去端村卖席,继母就用脏话骂人,父亲也在旁边数落叹气。秋红愁楚地挑起担子走出家门去挑水。晚上的庙泥濠水雾缭绕,苇丛里的蛐蛐争相叫着。秋红托着下巴坐在秋风里,只听“哗”的一声有人落水喊叫,“救命!救命!”秋红没犹豫就跳下水,游过去把人带到岸上。原来是在端村有过一面之缘的日本兵。
“谢谢,谢谢你救了我!”日本兵用蹩脚汉语说着。
“你别过来!”秋红惊恐的叫着,想拿回担子要回家,可被他挡住了。
“我又不是怪物,我不过去!”他嘴唇微微上翘,笑的很干净很好看,“挺闷的,聊会儿?”
秋红拘谨的听他絮叨,日本兵名字叫川口,吃过饭来散步失足掉到水里。原来,川口大学期间向中国留学生学过汉语,从此迷上了中国文化。他曾无数次幻想来中国旅游观光,可从没想到却是通过战争的形式。川口厌烦每天的流血和杀戮,可这一切自己左右不了。他不同于我们印象里的日本人,给人的感觉很阳光很友善,秋红渐渐的放下戒备。彼此倾诉自己的心事和对未来的期许。
这场战争是日本军阀们发动的灾难,这个过程是残酷的,是曲折的,最后是以无数生命为代价终结的。永无战争,天下太平是不同国度、不同肤色和不同背景人民对生活最大的祈愿。
第六章
鸿雁,天空上,对对排成行。鸿雁,向南方,飞过芦苇荡。每年这时候满淀的苇子都收割了,可这年苇叶掉光依然扎根在塬子上。郭隆峰每天在铜墙铁壁里穿梭,通过地下党得到音信,孙立已经找到组织,现在八路军集结在金龙淀东岸的西大坞,时刻准备着渡淀解放蒲台岛。隆峰如同纽带,和锄奸队取得联系,只待时机成熟,两支队伍里应外合向蒲台发起进攻,捣毁敌人的据点和封锁。
有川口的保护,秋红到端村交席都很顺利。她轧完苇,提上篮子去挖地梨。直等到天晚了才顶着一头白霜回来,手指头滴着血,嘴唇连饿带冻,发青发白。她把地梨送给川口。两人坐在庙泥壕的草丛里,仰望着烂漫的星空,嚼着脆生的地梨。
川口遥望着星空瞧着东方,“秋红我想家了。”
“家就在跟前,战争很快就结束了!”秋红抱着双膝歪头幽幽的说:“我倒是没离开过家,可又能怎样!”
“战争结束了,跟我回日本吧?”川口突然抓住秋红的手。
“你,你放开!”秋红发窘的推开他。
“秋红我好像爱上你了!”川口很认真。
“你别说了,你是日本人,我们不可能!”……
秋红脸色绯红的跑了,泪花一直在眼圈里打转。川口和别的日本人不同,他的样子,他的善良都吸引着自己。爱情来了,可秋红接受不了他日本人的身份。在离家千里万里的地方,川口每天都面临死亡的境遇。每次和秋红重逢,都特别的珍重,莫名的还有些紧张。她清秀的身形,淡雅的气质,像缓缓的温泉让人倍感温暖温馨。因为战争让缘分戛然而止,川口突然恨自己是日本人,扯根柳条肆意的抽打着。
日子像是被金龙淀洗过,渐渐的蒲台村民和敌人处的相安无事。他们的戒备和封锁也有所松懈。不久,隆峰带来让人振奋的消息,胜利的曙光。八路军准备在重阳节的晚上横渡金龙淀直抵蒲台,此刻锄奸队队员正擦枪磨刀,欢欣鼓舞地等待与他们会合。
敌军第三次闯入碾子院带走隆峰,没想到在关押点见到熊黑子。原来锄奸队出了内奸,在火烧云密布的午后,他们遭到敌人的突袭。双方展开殊死搏斗,最终因为实力相差悬殊,不少锄奸队的兄弟战死。熊黑子打完最后一发子弹被敌人活捉。仁宇因为刚好出去解手捡了一条命。
仁宇藏在苇丛里,目睹了锄奸队被敌人歼灭,血染大地惨烈的一幕。等鬼子彻底消失,仁宇流着泪在苇地里和壕沟里流窜,逃出敌人的控制区。鬼子头派重兵潜伏在蒲台大淀的沿线,只等八路军出现时一举歼灭。蒲台岛的形式很紧张,到了生死存亡的最后时刻。
天边的夕阳遁入地平线,天色已变得迷离灰蒙。仁宇遥望着对岸千里堤上的西大坞心急如焚。深秋的蒲台寒意凛凛,秋风打在脸上生疼。仁宇跳进水里,他要游到金龙淀对岸,给整装待发的八路军报信。蒲台人水性好,没有他们征服不了的水域。可这个时节的金龙淀不再温顺,它像一只桀骜不驯的豹子,容不得任何人侵入它的领地。天色渐渐转暗,仁宇在金龙淀前行越来越艰难,刺骨的冷水变成针头扎进他的身体里。仁宇嘴唇哆嗦、牙齿打架,浑身疼的渐渐没了知觉,平凫在水面上望着星空喘口气,凭着信念一点点接近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