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家】从神性到兽性(文学评论) ————论宁芩创作倾向性的转变
序言
我是那个躺在雪地里的婴孩……
上帝啊,你放我去天堂!
我知道,进入天堂的门,是一扇很窄很窄的门!
——宁芩《在灵魂的深深处》
在一个技术主义蔓延的时代,在一个神袛消失、信仰湮灭的时代,在一个历经纯粹的意识形态的统治,又转而为实利、金钱和欲望统治的年代,一个个体乃至一个民族应如何重建它的心灵支点和精神家园?应该如何找寻它生存的终极意义和哲学彼岸?这是每一个面对灵魂写作、面对经典写作和精英写作者无法回避的重大课题和文学担当。
写出《狂人笔记》的宁芩就是一个“属魂的作家”,这里所说的魂既不是理性的也不是非理性的,它是指思想、意志和情感以外与终极存在状态中的人的内有之“灵”。它不是把人仅仅放在经验的层面上,而是把个体人的价值与超个体价值结合在一起,把人的生存引入神圣的本源,由此诞生了属于自己的神圣景观。这个神圣景观有三个部分有机构成:信仰的对象是道德自我完善的神圣象征,即人对于正义纯洁的确信总和,它是恒久不变的、庄严神圣的;信仰的目的是基于对生命的虔敬之心,是对个体生命的尊重和负责,是个体生命在追求永恒的价值关怀之中而获得的超越;信仰的情感体验是虔诚、敬畏、热忱。在宁芩身上有着一种与这种存在本源力求契合的要求,这要求植根于宁芩的生命深处,呼唤神圣的启示和不灭的信仰。在《狂人笔记》中,他通过与神圣存在发生关系来确定人的存在,面对“上帝”来寻找人的位置,追求神性价值的超验立场,将生存价值和信仰和真实的建立这一问题重新提出,并深刻剖析了人们的精神危机,显示出一种难能可贵的严肃和真诚。
以《幻灭的春天》为分水岭,宁芩小说从张扬神性﹑构筑神性,呼唤神性转而探寻人性。在历经黑色的现实风景﹑破灭的爱情神话、迷乱的悲观绝望的艺术人生后彻底导致神性的幻灭,进而走向神性对立面——兽性。这种创作倾向性转变的结果是,其后来的作品无论是《发现华南虎》﹑《艳遇的夏天》还是《魍魉乡村》在审美艺术和思想力道上都无法与《狂人笔记》相媲美,也使得他在《狂人笔记》中所表现的的难得的真诚、严肃的可贵态度大打折扣。
《发现华南虎》初露兽性端倪;《艳遇的夏天》时而真诚,时而戏拟,越到结尾处越荒诞地失真,在审美权重上难以平衡(《魍魉乡村》亦是如此);《魍魉乡村》中对兽性的展示更是肆意泛滥﹑一览无余。尽管作者借用了魔幻现实主义的外壳,但却无法让人感受到与略萨、马尔克斯这些拉美的“魔幻大师”有多少在美学上相似的孤独。当然这种对兽性的抒写,可以看成是作者的神性的视点所在,即——“置身神界看人界”,用神性的终极观点透视人世的一切罪与罚,爱与恨,救赎与毁灭,并把这一切归根于神性的丧失。然而就其对兽性抒写本身,却有极大的问题。作者始终以客观、冷漠、无动于衷态度,来看待人类这些最原始的本能,并用类似外科手术式的方式解剖、放大、聚焦、细描欲望的冲突,感官的泛滥淹没了灵性的思考,使本该张力无限的文本本身,变成了对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的庸俗简单的注解。由于这些小说中人物缺乏自省的勇气和自我救赎的态度,而且作者是秉持着“不如让丑恶来开垦,看它能造出怎样的世界!”一种闻一多式的绝望的暧昧的态度,不曾为他的人物提供神性的救赎之路,使得他所要表达的和表达出的形成了“悖论”
正是由于这一点,使宁芩小说获得可资研究的价值,无论从繁荣网络文学角度,还是从指导读者的角度,都有必要对宁芩的创作作出全面、中肯和客观的分析和评价。
本文论立足于文本本身,对其具有代表性作品重点推介,以其创作倾向性转变为关键逻辑点,着重分析其从神性——人性——兽性的转变过程,并由此推论出宁芩尚未建立自己神性观照下的信仰之维和爱之维。
关键词:神性 兽性 创作倾向性 转变
第一章:《狂人笔记》——神性的觉醒、构筑、呼唤
等待光的时候
把破碎的心捏成一团
不能死,要活下去
要活下去,要活着,活着见到光!
远离这永恒的黑暗
——宁芩《等候光的时候》
在进入文本之前,有必要厘清“神性”这个概念。别尔嘉耶夫说:“如果没有一项比个体人格更高的存在存在着,没有一个可供个体人格进入的冰清玉洁的世界,那么个体人格将不能走出自身,去实现自己丰盈的生命”。这个“更高的存在”和“冰清玉洁的世界”就是活的存在着的“上帝”以及“天堂”的理想位置,这是超拔于经验世界的超验世界,一种宇宙精神和宇宙真理。“第三极神性写作”的理论家刘诚认为:神性写作不是神话写作、宗教写作;神性不是对人性的否定,而是人性中最高尚、最通神、最接近神的位置、并且放射光辉的那个部分。神性写作的标准应为:向上、尖锐、有益。以这些观点来看之,《狂人笔记》无疑是神性写作的典范之作!
十万字的长篇小说《狂人笔记》是当今网络文坛有可能出现、且已经出现的最好的、最具有魅力的小说文本之一,套用余光中先生的一句话,这是“一部厚重的书,一份分量够重的灵感!”。由于它是由特殊的艺术材料制成,中间杂糅着魔幻现实主义、表现主义以及戏拟、反讽后现代技巧,使得文本艰深晦涩而疯话连篇、“鬼”气十足,不少读者对其望而生畏。其实,《狂人笔记》仍是批判现实主义的,甚至还有启蒙主义的影子。我们知道这是宁芩在向鲁迅以及西方那些现代派大师们(比如斯特林堡)致敬。《狂人笔记》和鲁迅的《狂人日记》只有一字之差,同样写一个“疯子”的故事,结构形式一个笔记体一个是日记体。另外,在精神上宁芩也是秉承鲁迅之风,把锐利批判的锋芒从历史、现实、道德层面上升到文化哲学层次。由于篇幅的差异,《狂人笔记》比《狂人日记》涵盖了更深广的社会现实和历史现实以及心理现实内容,前者比后者更自信、更专注、更蛮横。(恕笔者妄下结论,站在巨人肩上,一切皆有可能!)同样,就“鬼”气十足而言,《狂人笔记》和西方表现主义大师斯特林堡的剧作《鬼魂变奏曲》也具有可比性。两者皆具有浓重的悲观主义色彩,都是写人间的苦难,揭示人间阴暗和人性的丑恶;前者以疯子与鬼魂对话,后者是鬼魂的自言自语;在主题意蕴上,《狂人笔记》探讨“关于人性,关于精神探索,关于政治黑暗,关于戕害,关于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荒凉孤独寂寞,关于生存之道等等”(夜雨寄北语),《鬼魂变奏曲》则直接得出:“世界是疯人院,是妓院,是停尸场”的结论。
正是继承了这些大师们的衣钵,《狂人笔记》敦敦实实的、自信的、孤独的站在文坛的入口处,成为阳光下一座无可企及的雪峰!
1.同化或者异化与精神分裂
关于狂人发疯的原因,我们依稀能从这些大量的、连篇累牍的呓语﹑潜意识、非理性、非逻辑的叙述当中找到其逻辑发生点。狂人曾经也是一个“纯真的少年,在清晨浓浓的晨雾中和黄昏沉沉的暮色里,在这条青石板的山路上,用脚步弹奏过人生最美好的乐曲”。他历经混乱的年代、黑色的童年,“从农村的山野田间的牛屎堆里爬出来,辛辛苦苦地读了十几年的书,从一个人人都可呵叱白眼的办事员,像蜗牛爬树一样的慢慢的爬到现在这把交椅上”。然而爬上这把“交椅”所付出的的代价是,“患上当今官场上的人们常患的“职业病”:人格分裂和良知丧失。”。当“难得糊涂”替代了“石灰吟”,“我把我的灵魂抵当给‘王胖子’(王副市长)”,狂人在官场被同化了,异化了。
在王胖子和其他的上司面前,我十分谦恭和卑微,在我的下属和老百姓面前,我变得专横跋扈和不可一世。成天说着大话、假话、空话和套话,我自己都不相信的事情,我把它们吹得天花乱坠,我用妙笔把它们描画得熠熠生辉。我白天大口大口地吃百姓的肉,用他们鲜热殷红的血当成极品的葡萄美酒,用他们的骷髅打磨成闪闪发亮的夜光酒杯……晚上,我在梦里杀人取乐……①
无独有偶,在1834年,俄国作家果戈理发表了批判现实主义小说《狂人日记》。用这个前文本来比较《狂人笔记》,我们能发现其中的互文性和超文性。两篇小说的主人公同样是先正常,后发疯的且都是一名官员;其写作的初衷都是为了暴露官场的丑恶与腐败以及社会的黑暗;其更多是外向型的批判,是一种实体的符号。(鲁迅的《狂人日记》与这两篇小说最大的不同是,其小说中的主人公‘狂人’已经成了一种象征符号)果戈理《狂人日记》中主人公波普里希钦是一个九品文官,受上司排挤,在官场上抑郁不得意,爱上了司长的女儿,却最终求爱不得,因“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东西不是被宫廷侍从们就是被将军们捞去了”而发疯。其发疯的原因是社会的挤压以及对美好事物幻灭的结果,属于“外力”作用。而宁芩的《狂人笔记》中的主人公“狂人”的发疯的原因更多是“内力”的作用,这源于他内心深处的罪恶感、耻辱感等神性因素。
我发觉,这样的生活实在毫无意义。这样的日子不是人应该过的日子,它是魔鬼的日子。这样,我的良心突然自己跑了回来,天哪,那良知跑丢了,就不要再回来了嘛,它这一回来,害得我有多痛苦啊!②
罪和耻是相连的。按照《圣经》说法,罪是两种破坏的恶果,即破坏了人与上帝的关系以及人与人的关系。前一种破坏是由于人违反了上帝的意旨,听从魔鬼之言;后一种破坏是由于私欲、嫉恨和纷争。“狂人”因为生命的忘恩负义和严重澎涨的私欲引起巨大的内疚感、罪感,他感到了自身丧失了存在的根据,丧失了真实的生命,丧失了神性的生命。这种感觉让他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并因此陷入深深地忏悔之中。同时他开始呼唤神性的启示,渴望以此使灵魂能得到救赎。狂人说:“我就觉得我自己在黑暗之中轮回了几万劫,到今日才重见天日啊!”,这就是觉悟的灵光。
于是,精神分裂成为狂人的必然结果!哈姆雷特疯了,因为他第一次以人的眼睛(而不是以神的眼睛,上帝的眼睛)看到这个世界的混乱;李尔王疯了,同样是因为他第一次以人的眼睛看到了这个世界的荒唐。这是“人的觉悟”的必然结果!是接近于神性的条件!(笔者在这里不是说只有疯,只有精神分裂才能接近神性)
2.真和善与超验立场
荣格说,精神病人是最真实一类人。由于剥去了生命中的层层枷锁,去掉矫饰与浮华,世俗与乡愿,他们更能呈现出生命的真实状态,还原生命的本真存在,因此更勇敢、更清醒、更无所畏惧。相比较而言,“不健康的人”是健康的,“健康的人”反而是不健康的。
在狂人看来,自己首先是清洁的,干净的。当他的老父亲颤颤巍巍地在木浴盆里备好了热水,逼迫他,按住他,准备给他洗澡时,他光着身子挣脱着往外逃,他认为“我不要洗澡!我干净着呢!”,而他们是“越洗越脏”。正是秉持着这种清洁的精神,他把“真”这个命题重新提出,声嘶力竭地呼吁——说真话。
你们!不要再怕死了!你们,不要因为怕死而说假话了!你们,应该勇敢地说真话!我告诉你们,说假话的时代马上就要灭亡了,人人说真话的时代就要来临了!你们,不要做怕死的不敢说真话的羔羊,你们要做不怕死的敢说真话的羔羊! 你们不要怕,虽然你们是羔羊,但是,世界最终是你们的,你们要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全掌握在你们自己的手里,你们一定要勇敢地说了出来。你们要记住,要修道,首先第一要紧的,是要讲真话,不能讲假话,不能讲鬼话!你们要知道,讲假话讲鬼话的时代要结束了!讲假话讲鬼话的时代是魔鬼的时代!讲真话的时代要来临了!讲真话的时代是天国降临的时代!你们一定要记住:直心是道场!③
在这里狂人是以“先驱者”自居的,“我愿意做你们的榜样!我愿意为你们做一个不怕死的羔羊的榜样!”,他渴望以真与善,以牺牲的勇气与决心来唤醒众生,普渡众生,并独自担当先驱者的所有罪孽,而把福袛留给众生。
然而“先驱者”的悲哀也在这里。茨威格曾经这样评论尼采:“英雄的用武之地没有天空,伟大的演出没有观众,思想的寂寞发出最吓人的呼喊,四周却是一片沉寂,永远的沉寂。这是尼采的悲哀,同时也是先驱者的悲哀!”。狂人的这种以真和善为基石所构筑神性价值夙愿,注定也要面临这样的悲哀处境。
天上的白云只朝着一个方向走,她们不会后退,她们永远不会迷失方向!可这个世上的人,杂乱无章地走着,他们早晨往东,下午向西,今天朝南,明天往北,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像一只无头的苍蝇,乱蹦乱跳,最终,生和死都在同一个点上,真是可怜啊!啊啊,白云就是天道呀!可惜世人视而不见!天道时时刻刻在向世人呈示,世人只是疾目无光,他们的一生全在黑暗里度过,可怜啊!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