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可怜春半不还家(散文)
我不明白这个亚热带的城市为什么种些落叶的白杨树?
在那些常绿的修剪成各种风姿的灌木丛后面,光秃秃地立着来自温带的杨树们,欲遮还羞。他们都是些速生树种,或许在北方的旷野,杨树可作农田护沙的景观,或是农夫们成檩成梁的期待,可在这唯美的小城,有广铁婆娑,棕榈摇曳,我不明白这个五热带的城市为什么会选择这些落叶的白扬?
家乡多是柳树和杨树,柳树颇的些少年老成的意味,即使树龄不过三五年也弄得周身皲纹繁复作深沉状。杨树则挺拔直上,光洁如绿玉般。早春时细雨如丝,旷野上白杨黑柳,荠麦青青,间或三五个草垛,实在可算是一幅田园美景。即使现实再多变幻,脑中对故乡的早春永远进行着如此顽固的抽象。
春雨时断时歇,催开楼下的几朵迎春,稍远处有株不知名的的花树已开昨春意盎然。车上的同事纷纷预言今年的油菜花事,不期然引出一个节气:清明,于是心情似乎也淋了雨,变得有些湿漉和沉甸起来,有些像车窗外那些独在异乡的寂寞的白杨树们。
这种感觉还有过一次,那是去年秋天在父亲的坟前。村里的整片坟场经过一个茂盛的春夏之后都披满厚厚的杂草,在这深秋呈现生命将近的枯黄,牵牵扯扯,漫无边际。父亲坟前的两格小小的塔树,几乎是这坟场唯一的绿色生机,在一片浑浊的黄色里显得孤独、突兀和落没。如果换作现在的早春时节,景致应该好看许多,草色遥看,泥土如酥,在纷纷的细雨里,两棵塔松该是一树鲜润的苍翠吧。
坟场里都是些风吹鸟衔而生的杂树荒草,我们当初为父亲植下的两棵塔松算是当地开先河之举。父亲离开上海北鲁北老家时留给我一株昙花,是父亲从楼下的垃圾树里捡来的,修剪后成为斗室的绿色装饰,后来又像遗产一样留给了我。父亲十多岁离家,七十岁还乡,他的生命历程中超过半个世纪是在城市度过,或许那些绿色的植物寄托着他许多无法言表的思绪罢。一段时间以来,我一直在思考父亲到底是属于这个城市还是属于那个遥远的乡村,甚至在父亲的葬仪式我还在揣摩父亲是否会喜欢这些繁琐的仪式,可惜父亲已经无法做出选择。
父亲言辞不多,回家不足两年,已把母亲的院落修葺成为一个小小的花园,碎砖用来铺成甬道,石蒜开花时银盏金心,环拱着梅和银杏树,月季花高近房檐,从春到秋,叶茂花繁,清香飘逸,村人一路走过一路赞叹。
离开土地五十多年,父亲一直保存着对泥土的情感和对绿色的钟爱,生于斯,葬于斯,我想我的选择是对的,或许父亲在塔松后面的世界正在经营他新花圃呢。
淹没于城市的喧哗与骚动里,回乡的计划或许只是个计划罢。今夜星朗,楼下有瑞香浮动,灯下枯坐良久,只想起一个张若虚:昨夜闲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村头的河边,只有一棵枣树。】
多年以后,我想起那个村庄只在村头的河边有一棵枣树,只有一棵枣树。
我记得那棵枣树就在河岸的高台上,台下的小路通往河边,台上的小路沿河而走,枣树和爱玲的家门口只有一路之隔。爱玲是我的同学,和我一样,他的父亲也在外地。大概是营养好的关系,爱玲比一般的女同学长得都高,甚至比大多数男同学也高。爱玲衣着整洁,皮肤白晳,笑起来有浅浅的酒窝。每次看到她,我会为自己的邋遢而惭愧。记得有一年秋天她穿一件花格的衬衫坐在高高的门槛上看书,河边很安静,只有蝉在轻轻地唱。
其实,那天爱玲肯定是被派了任务的,在看着她们家的枣树呢。那是棵巨大的枣树,据我的目测最少得有一搂多粗,但是没法去搂,因为在主干旁边密密麻麻地又长出许多小的枣树来,坚硬的枝条和尖刺环卫着大树。况且枣树上时常有虫,半寸长,鲜绿色,背上有一撮撮短毛的,我们叫做“八角毛”,若是碰到身上,会火辣辣地疼上三五天。其实最害怕的还是爱玲妈妈的目光,枣子快要成熟的季节,爱玲的妈妈就会经常坐在门洞里,剥玉米,或者捡绿豆,反正她总是有干不完的活。远远地埋伏在墙角后的我们每次派人装模作样走过门洞去侦察,总会遇到她令人心惊胆寒的目光扫射。树上的枣儿已经圆润,开始泛黄,并微微透出脸红的颜色来,一串串地在弯弯的枝条上随风摇晃。肯定已经甜了!而且多汁!而且脆!这是一个多么令人煎熬的过程啊。
爱玲妈妈放下手里的笸箩,跨出门槛左右看看,然后放心地进去了。虽然大门没关,但这是爱玲妈妈要暂时离开的信号!
我们大喜过望,我们摒住呼吸,我们准备动手!不知谁喊一声:快!我们立即风一样冲到树下,把手中准备已久的砖块、石头、还有短而重的一截木棒奋力地朝枣树上扔去,这些原始的打枣工具呼啸着奔向枣树巨大的树冠。
我们的偷枣手段极其落后,工具甚至还在石器时代,其实都情势所逼,爱玲妈妈说不定下一分钟就会在门口出现,所以无论收获如何,我们必须不留痕迹地迅速结束战斗并撤离战场。
石器时代的工具在飞行过程中有时也不负重望,飞行过程中击中的树叶和枣儿辟里啪拉地掉下来,我们边捡边快速通过爱玲家的门口,掉到树从里的就只能忍痛割爱了。运气好的时候,一截小小的断枝有时会带着十几枚枣儿掉在地上,那该是大丰收了!差到极点的时候,只有几片树叶飞下来,或者短棒打在枣树的主干上,咚咚地响。爱玲妈妈必听得见,只得一溜烟儿作鸟兽散,半晌,心犹狂跳。
若是上学,爱玲第二天有时会问:你们昨天又去偷俺家的枣?我们必是一脸无辜以及茫然以及诧异:没有啊?因为没偷到,当然就是没有偷啦!
爱玲却只是笑。那一刻我忽然感觉爱玲笑起来很美。
现在想来,那些偷来的枣儿其实并不是很甜,也并非每个都多汁爽脆,有时甚至是青青的淡而无味,远远不及爱玲包在手绢里偷偷塞给我的那些红枣好吃。现在经常吃到软糥味美的各种红枣,但能留在记忆里的,却只有村头河边那棵枣树上的青枣儿,或者还有爱玲的浅浅一笑。
美丽的回忆不须多。
所以,我想那个村庄竟然会只有一棵枣树,一棵长在村头河边的枣树,一棵属于一个叫爱玲的女孩的枣树。
枣树仍在,爱玲却不知已经嫁去哪个远方?